大火烧了三日未熄,唐军踏上了班师北还的旅途。封越站在阁楼上,遥望行伍如长龙,旗帜在风中翻飞,鲜红的颜色在焦炭舨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扎眼。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封越吟毕,颔首轻叹一声,转身时正好与茶几旁的年轻女子四目相对。
“唐姑娘,你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唐芝淡然一笑,“封道长怎知我只是来晚了一步?我来晚了一千多年。”
“姑娘,你可是来找李玄京的?”
“人已经走了,我追也追不上。不如封道长与我说说唐风柔的事吧?”
“也好,这事与你唐家也有关系,请姑娘坐下品茶,我们慢慢说。”封越点了点头,邀请唐芝入座。
原来唐风柔竟是唐家长子唐亦邪之妻,论辈份,唐风柔乃是唐莫邪的嫂子。唐芝心中有些困惑,却听封越言道,唐亦邪此人年少离家,离经叛道,唐家早已经与这长子断绝了联系。
然而就在一夜茶庄出事的前一个月,唐亦邪忽然带着妻子回到了茶庄,唐家家主与长子多年未能相见,如今见长子生的倜傥潇洒,又带着一个穿着打扮皆与中原女子不同的孕妇,心中虽有不快,但却也并未表现得太明显。唐家对唐亦邪夫妇一直是不冷不热,唐亦邪倒是没什么怨言,每日陪伴在妻子身边,日子过得十分舒适自在。
某一日里,唐亦邪买了条鱼回来,正打算替怀有身孕的妻子补一补身子。唐亦邪进家门之后通常不走前堂,而是径直入西院去见妻子,但这一次,他路过走廊时却忽然听见前堂上他父亲与陌生男子交谈的声音,所谈的竟是他妻子风柔。
唐亦邪这人虽寡言少语,但性情刚烈,父亲与外人谈论他的妻子,这举动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当即提着鱼进入了大堂。
那陌生男子带着一口北方人的口音,见唐亦邪进门,立马闭上了嘴,不再与唐家家主交流。气氛尴尬而诡异,唐亦邪愈发感到气闷,便直言询问其父,为何要在背后议论儿媳。
“孽子!你这个孽子!你娶了个妖女回来!你还有脸提!”
唐亦邪斜眼看向那陌生男子,立刻明白了过来。
他并非不知道风柔的身份,他甚至连风氏一族与谁结仇也知晓得一清二楚。
“阁下莫非来自京城玄门黄家?”唐亦邪冷声问道。
那人拱手作揖,“在下黄泽乾。”
“原来是金刚夜叉……”唐亦邪说这话时语气并无夸赞之意。
黄泽乾年轻时便已具盛名,金刚夜叉不仅指玄门黄家,也指黄泽乾本人。
“唐兄上街买鱼去了?可是想为家内做一碗鱼羹?”黄泽乾笑道。
唐亦邪眼中窜起怒意,冷声道,“与你无关!”
黄泽乾早些时候便在江湖上听闻唐亦邪的名号,这人只凭一把无铭刀立足于江湖,与另一名暗器好手并称冷血双煞,但自从唐亦邪在南疆娶了妻之后,冷血双煞的名号便渐渐在江湖上失传了。
唐亦邪的回答对于黄泽乾来说不痛不痒,他笑眼目送唐亦邪离开前堂,坐在榻上悠然地喝了几口茶,然后起身与唐家家主唐云行告辞。
唐老爷子一心只想教训自家长子,也无心留客,他将黄泽乾送出了大门,扭头便往西院找唐亦邪去了。
然而唐亦邪并不在西院,而是在茶庄的地下密室。唐家百年家业,这密室与密道乃是西汉末时为避黄巾之乱而设下的,可借由结界通往城外。
唐云行站在密室门口驻足良久,见唐亦邪端详着刀架上的无铭刀,便没出声。
这把无铭刀背后有太多故事,唐云行见到此刀,便如见到亡妻,再大的气也消退了。
“父亲,当年你不愿意让我用此刀,我背着你偷走无铭离家出走,你可是一直怨恨至今?”
唐云行心中百感交集,沉思良久,言道,“我确实怨过你,但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让你用无铭,是因为此刀不祥,它会弑主,你娘当年就死于这无铭刀下,我看见你拿起无铭,就想起……想你你娘当年……”
唐云行长叹一声,最终未能再说下去。
“它是一把斩鬼刀,尝过一次生灵的鲜血之后,对鲜血对渴求便会愈来愈烈。我用这刀杀过无数人,刀下的亡灵必然会一一找到我,我不怕死,但我妻子现在身处险境,我儿还未出生,我现在还不能死。”
唐云行听闻此言,觉得唐亦邪话中有话。
“你妻子到底是什么人?她怀胎已足九月,为何还未生下一子?”
唐亦邪无视了父亲的询问,转身望向烛台,目光阴冷无比。
“父亲,你听我说。”唐亦邪沉声道,“我先前在江湖上闯荡,结识了一位玄门中的友人,他向我透露了黄家的某个阴谋。父亲你可还记得前些年黄家一手掀起的缴器令风波?”
所谓缴器令,乃是指玄门中方士不得持有武器,这只是缴器令表面上的含义,更确切来说,黄家提出玄门各家各派不得进行内斗。
黄家乃是自春秋战国时期便在中原享有盛名的玄门世家,且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甚多,威望极高,缴器这一呼声起初得到了许多玄门世族的支持。然而,呼应之声却仅仅只持续了几个月。
因为当那些想要依附黄家的玄门弟子把自己的宝器交给黄家之后,他们发现自己上当了。
当黄家将矛锋对准其中一家玄门世族,声称要未玄门除害时,玄门中无人不惊骇,他们感到恐惧,生怕金刚夜叉的斩鬼刀落到自己头上,而他们已上缴宝器,毫无自保之力。
缴器令,是黄家所计划的第一大阴谋,而黄家矛锋所指,乃是江南玄门世家爱染明王叶氏一族。
叶氏一族乃是控鬼师,控鬼师在南方玄门中占多数,而叶家乃是明王血缘,其在江南一带的声望甚至比金刚夜叉黄家更甚。
玄门中人都明白黄家讨伐叶家,并非是因为叶氏一族不服缴器令,而是因为叶氏阻拦了黄家将势力扩大到南方的道路。
表面上,这是南北派别之争,但归根结底,这就是一场玄门世族之间的内斗。这场斗争持续了两三年,最终叶家因叶氏长子修行时走火入魔而戏剧性地收场,如今玄门中已默认黄家为玄门宗主,驱魔师为正派,控鬼师为末流。
唐云行听长子提到缴器令一事,立马想到了黄家与叶氏的斗争,又想起现在自己的小女儿还在孤山书院与叶家千金一道念书,顿时感到心悸。
难道……黄家还未放下对叶氏的仇恨,如今打算向与叶氏交好的氏族算账了?
“我早年在外游历,未曾听闻缴器一事,三个月前,我陪风柔回乡省亲,遇上地动,风柔原先所住的寨子里出现了一把神兵,自那把弓现世以后,陆续有人前往寨中,劝说风氏一族把神弓交给黄家保管,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风柔的母亲说那是他们风氏祖先留给他们的圣物,不能上缴。于是,我便和风柔一道把神弓轩辕带回了茶庄。”
唐云行听得一愣一愣的,差点没反应过来。
“你、你说什么?”
“轩辕弓,在茶庄,就在这地下室。”唐亦邪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说得更为清楚明白。
唐云行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当即觉得一股热血冲到了天灵盖,眼前如有黑云压境。
过了好一会儿,唐云行才喘过气来,“你把轩辕弓带回来做什么!这东西……这东西不是传闻中伏羲所持的神弓吗?”
“我妻子风柔,乃是伏羲之后,风氏一族自古与妖群居,风氏村寨中妖与人和睦相处,千百年来皆如此,父亲,我也是结识了风柔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世上也有愿意与人类交好的妖族。你看叶家,那些控鬼师不也能与鬼神共存吗?但黄家却声称三界妖魔皆为敌人,这是误导,是黄家为肃清玄门而提出的借口。”
唐亦邪说这话时神色十分平静,这反倒令唐云行感到无所适从。他儿子若表现得盛怒,他只会觉得唐亦邪是在意气用事,但唐亦邪神色自若,则说明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并且相信自己所见所闻都是正确的。
唐亦邪分析的都对,但这是南派玄门秘而不宣的事实,谁若是说出来了,谁就是傻子,唐云行向来是这么认为的。他儿子并不傻,因此只是在这密室之中与他二人对谈。
唐云行脑袋里的思绪转得飞快,问道,“黄泽乾今日来我庄上,难道是为了轩辕弓?”
“为了风氏、为了轩辕弓,我猜二人兼有。”唐亦邪应道。
唐云行听罢叹了口气,“可怜我唐家在玄门中立足至今,左右逢源,只为在夹缝中生存,没想到如今却惹祸上身。”
“父亲难道不要我把轩辕弓交出去吗?”
“交出去与不交出去哪有什么分别?”唐云行叹道。
“父亲,你听我说。当初我们将轩辕弓带出来,不过是担忧黄家刁难风寨子民,如今黄泽乾既已经寻上门来,不如把轩辕弓交出去,这是风柔提出的建议,她已经怀有我的骨肉,因此不愿看到唐家因轩辕弓而遭受牵连。”
唐云行听闻此言,不禁双眼泛红。为了自己那未出生的孙儿,他决定拼上一把。
“不如这样,由我亲自上京,把轩辕弓带去黄家,你去南方找叶家,恳请他看在昔日情分上帮助唐家度过难关。”
“父亲,京城路远,还是由我去吧。你去叶家。”唐亦邪掏出一份书信,递给唐云行。
“这是何人书信?”
“这是我朋友的书信,叶家家主见过此信之后,一定会答应出手相助的。”
唐云行捏着那份信,眼神迟疑,似乎不太相信这书信的效力。
“这是叶家长子叶游蜂所写的亲笔信,我与他在江湖上相遇,多年来一直结伴而行。”唐亦邪道。
唐云行眼中满是惊异,几乎说不出话来。
“叶游蜂?叶家长子?他竟还活在世上?”
“父亲,这事我们日后再谈,咱们先出去吧。”
唐云行心中虽然有无数疑惑,但他也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没法弄清楚其种真相,他点了点头,与唐亦邪一道离开了密室。
临走时,唐亦邪又看了一眼刀架上的无铭刀,似乎有些不舍。
谁也没想到,风云突变,唐亦邪带着轩辕弓前往京城,竟再也没能回到江南茶庄。
后面的事,唐芝在穿越而来不久之后便知晓了。
“不知为何,当唐亦邪将轩辕弓带到京城去之后,黄家人并没有接受轩辕弓。”封越对唐芝说道。
“不是没有接受,而是黄泽乾要我兄长将风柔与轩辕弓一并带到京中,我兄长自然不愿将妻儿交给黄家,一怒之下与黄泽乾刀剑相向,结果我兄长落败了,回到一叶茶庄时已身负重伤。再后来,发生了玄门肃清事件,唐家苦心经营的家业付之一炬,唐家人尽数被杀,葬身火海。”
“唐姑娘怎知此事?”封越惊讶道。
“我……我怎会不知?我是唐家人。”
“唐姑娘你不必瞒我,叶……大司命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唐姑娘和大司命一样穿越生死而来,这世间事皆是玄妙不可言,唐姑娘和那个叫唐莫邪的姑娘相貌完全相同,可并非是巧合啊。”封越感慨道。
唐芝自知瞒不过,便笑道,“封道长,不瞒你说,我冒用唐莫邪的身份在留这世上,乃是有苦衷的。不过说来也奇怪,近几日里,总是有一些奇怪的记忆涌进我的脑海,我好像能看到从前发生的事,就好像通过忘川水看前世之事一般,我眼前浮现的都是唐莫邪所经历过的事。”
“唐姑娘,庄周梦蝶,究竟是蝴蝶变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变成了蝴蝶呢?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就是唐莫邪本人呐?”封越的话语中满含轻快之意。
唐芝眼中闪过惊异之色,一抬眼望见封越笑盈盈地看着她,不免笑出声来。
“封道长,你又在说笑了。”
封越双手拢在袖中,转身望向天际,双眼中落下霞光。
“时候不早了,唐姑娘今晚是要留在这黄梁庄呢,还是即刻启程去找你的那位故人?”
“黄梁庄?原来道长所设的这个结界叫黄梁庄?”
唐芝心中诧异,现如今她才知道,原来黄梁庄竟是封越建立起来的,那他师父老人家师承昆仑道派,想来也不是巧合。
这个封越封道长,确实是她的师祖无疑了!
唐芝逗了逗摇篮里的小婴儿,脸上浮起笑意。
“封师祖,小风衍就拜托你了,等我找到李玄京之后,再来黄粱庄看望你们。”
“拿上这个!”
封越一扬手,将一个锦囊抛了出去。唐芝伸手接过,打开锦囊一看,里面躺着两枚血玉玦,这两枚玉玦皆只要半块,拼起来才是一块完整的玉玦。唐芝当然认得此物,但她没想到这玉玦会在封越手里。
“大司命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找到此物,她要我转交给你,这玉玦一半是给你的,另一半是给李玄京的,你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唐芝满怀感激地收下了玉玦,向封越郑重道谢。封越但笑不语,目送着唐芝离开了黄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