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修阁内,叶恕手握发带,目光游移。
“你这几天里就只有这些发现么?”
封越眼中闪过一阵精明之光,“当然不是!司命大人,我所修的心经已经助我达到第八重天了……”
叶恕一听到道家心经便觉得头疼,他原先便是控鬼师,控鬼师不像驱魔师那样注重符箓与个人修行,他自出生伊始便自带驱使百鬼的能力,这是控鬼师代代延续的血统所致,无需任何心经或是内丹来辅佐。
“司命大人,如果你不想听这些,那我就换一个方式来解释。”
封越说着从水缸里舀起了一瓢水,双手掐诀,以右手食指轻点水面,一座阁楼缓缓浮出水面,随水波而动,看起来宛若海市蜃楼,只是规模缩小了许多。
“这是我在这几天的修行中所获的成果。”封越言道,“这座阁楼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它并非存在于现世,而是在彼端,这水面就像是一面镜子,也是一扇通往彼端的门扉。”
“你会编织结界了?”叶恕抬眼道,语气波澜不惊。
“呃……大司命,你为何如此淡然?这可是前无古人的创举!我造的这结界,不是用来暂时划分阴阳、封印妖魔的,它是一个新的天地!你可以住进去的!”
“我为什么要住结界里?”
“可以避祸!”封越回答地理直气壮。
老庄思维者封越封道长,果然与他这个新世纪公民格格不入,叶恕无可奈何,一手撑着腮,另一手食指敲打着桌面,过了半晌,眼中渐渐升起光亮。
“原来如此,我没想到黄粱庄是你造的。”他点了点头,赞许道,“这确实是一项创举。”
多亏了这黄粱庄结界,他确实曾靠这结界避开了协会对他的追杀,捡回了一条命。不过此时的封越本人恐怕不会想到自己日后的举动会给后人带来怎样的福祉,叶恕见封越心不在此,便也不再多提黄粱庄的事。
“还有最后一件事,司命大人。”封越看向叶恕,神色庄重,“请你给我一天的时间说服唐风柔,我要让她收起与黄泽乾对弈的心思,换苍生太平。”
“苍生太平?”叶恕轻扯嘴角,“不知天高地厚。”
封越望着叶恕眼中那一抹似有似无的阴霾之色,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淡淡的哀意。他追随叶恕多年,早已将叶恕视作亲故,他虽然不认识过去的那个叶恕,但也曾听叶恕提及过过往之事。
将人间八苦全部背负于己身是件愚笨而又痛苦的事,每当他谈起天下苍生时,叶恕总会流露出厌倦的情绪,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平淡地说一句,“多出去走走吧,外面阳光很好。”
他先前总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尘世间的悲欢疾苦也见得多了,他便越来越能体会到叶恕的那种心境。并非无所争,而是竭尽全力之后却一无所获,因此彻底放下了。
他心中早已洞察,他和叶恕之间相差的不止是岁月时间,还有无法跨越的生死鸿沟,他看向叶恕的时候,叶恕的视线总是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身边所有事物都与他毫无关系,那种淡漠好像是不经意间的,但他相信那是刻印在骨髓里的。
“且不说拯救苍生,只要能不留遗憾,就算此生圆满了,切勿做追悔莫及之事。”
“大司命,你虽然不是我道教中人,但也活得越来越像个出家人了。”
叶恕并未出声,他无法反驳封越之言,或许是因为他已经死过一回的缘故,早已经看破一切,因此除了摆渡人的职责以外,他现在已无所求。
“我虽然不会老去,但心态却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年轻了。”
封越笑了起来,“我八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你,觉得你不过十八九岁一少年而已,现在我已是及冠之年,而你却还是我初见时那副模样,等往后我白发苍苍,你可不要嫌弃我枯黄老去。”
“你我并非同林鸟,我懒得嫌弃你。”叶恕淡然道。
封越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绝情,绝情。”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椿树不会在意朝生暮死的蜉蝣是如何消失的,世间万物有它的枯荣。封越无奈想到,或许在摆渡人的眼里,昨日不过是奔逝而去的一朵浪。如此下去,在尘世中沉浮的他只会离叶恕越来越远。
叶恕踱到廊下,负着双手站在屋檐下看远山,封越便将茶几搬到廊下,与他对面而坐,二人煮茶论道,将远方皑皑雪山当做屏风,视空中飞鸟为起舞助兴的仙子,以这清修阁为人间仙境。
晚霞似火凤张开的羽尾,霞光如同红色薄纱般笼罩在村寨上方,坐落于群山怀抱的风寨看起来像是桃源般祥和安逸。
然而,位于清修阁正下方的幽闭山缝中,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随着笛声进入尾音,一束红光自石缝中蹿起,那火球在石笼周围转了一圈,最终回到了聂灵的手中,火光照亮了大半片山壁,将山壁上的古文字都照亮了,一团巨大的黑影投射在了山壁上,呈现出一只九尾白狐的形状。
死寂如灰的空气里隐约传来锁链摩擦的声音,自阴暗深处走出来的男子浑身如同浴火般散发着红光,目中那妖冶的金色随着呼吸起伏而产生出微弱的变化。
那男子每走一步,便带动锁链震响,仿佛整座山都在颤动,潜伏于山中的凶兽正在蠢蠢欲动。
聂灵捻灭了手中火光,幽暗的山洞内,彼此起伏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
“李玄京……或许我该叫你蛮才对。”聂灵的语气低幽,如同传入山洞内的一股阴风。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如你所见,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普通的人。”
“你……”
李玄京忽然蹙起双眉,他猛然倒退了几步,以手掌抵于太阳穴上,五官渐渐扭曲起来。
“我并非有意要控制你,只是你体内那只狐妖太过于强大,它伤了我村寨内好几只小妖,我只能防着你。”聂灵走到李玄京身前,将玉笛放到了自己唇边。
“住手!”李玄京喝了一声,深吸了几口气,哑着声道,“你必须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究竟是谁!”
“前些日子在京城,你曾和唐家那位小姐一道访问京郊流民,我也是那些流民中的一个,如果你现在能看见我的话,就会立马想起我是谁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李玄京的语气有些粗暴。
聂灵轻扯嘴角,“那是因为你使用了封印于你体内的灵狐之力,阴阳眼方开,肉体一时无法承受,所以双目暂时失明,过几日便会痊愈。”
“灵狐之力……”李玄京倚靠在石壁上,缓缓地坐到了地上,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是妖吗?”
“你以前难道从来未曾察觉吗?”
回答聂灵的是冗长的沉默,冰冷的空气在石壁上凝结霜,白色雾气在李玄京身周蔓延开来,直至山洞内每一处角落都充斥着寒意。
“同类之中都相信了天狐已死的传言,你在玉虚上人身边待了百余年,不问尘世,最终却还是落了个将自己禁锢于肉躯的下场啊,真是可悲……”
聂灵的叹息声在山洞间回荡,寒气肆意侵蚀,幽暗深处的人影晃动了两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虽然与狼族为伍,但我不是妖。”李玄京的声音显得有些艰涩,“狼人们说我母亲是远嫁西塞的李氏公主,她常年住在玉门关附近,并在那里终老。”
聂灵蹲了下来,伸手攥住了李玄京的手腕。
“他们没有骗你,你是从肉体凡胎中降生,但这无法掩盖你真身是九尾白狐的事实。”
李玄京忽然察觉到右手掌心处传来异样的热感,他挣脱了几下,聂灵反而加重了攫取的力道,那股炽热的感觉也变得越来越明显。
“你是九尾天狐,这世间唯一的九尾狐,我会帮助你、引导你释放出你体内的隐藏的力量。”聂灵循循善诱,语气低沉而极具诱惑,“集中精力,将意识击中到释放右手中的狐火这件事上!天狐!”
炽热的火光猛然从掌心爆发,聂灵一下子被弹到了地上,释放出狐火的李玄京却依旧愣在原地,显得不知所措。
聂灵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隐匿极深的狠绝之意,随即恢复了平常时的神情,起身返回李玄京身边,一般攫住了他的左手。
“九尾天狐乃是阴阳双生之兽,你体内不光有狐火,还有寒冰。天狐!你在昆仑山上跟随玉虚上人时习得的那些法术,你难道全忘了吗?”
“我不记得你所说的玉虚上人,也不记得什么法术。”
聂灵微眯起双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意,“你若实在想不起自己是谁,我可以帮你记起来。”
“住手!聂灵!你退下!”
这喝声听起来冷硬而近乎绝情,李玄京微怔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张许久未记起的脸来。那是唐风柔的声音……他上一次见到此人,还是在京郊的寺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