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烽以为,夏侯芒分析得十分在理,唐军之前之所以接连受挫,是因为那群幽灵般的游骑兵无迹可寻,他们整日里躲在暗处围绕着唐军转悠,盘算着唐军的粮草,行踪飘忽不定,现如今他们有了粮食,自然会迅速离开,或撤回关外,或朝他们原定的目的地进军,必然有一个固定路线。
“这巴蜀以南是南诏的领地,往西有吐蕃,往北与往东皆是我大唐的江山,咱们就来猜一猜,这群游骑兵究竟自何处来?要往哪里去?”
“陆大哥,我以为,这群游骑兵是被吐蕃人赶过来的,他们或许来自西边。”穆青夜道。
“怎说?”
“我先祖乃是大宛国人,大宛国产汗血宝马,我从小就能相马,来自不同地域的马各有特色,方才我与那游骑兵交战时,觉得那骑兵所骑之马不像是大唐本土所产,也非来自南诏,更非来自回纥,而是来自天山一带。”
穆青夜一说到马便来了劲,从天山良马的体貌特征到该天山品种所具有的优势,皆能侃侃而谈,旁人一时竟插不上嘴。陆烽听得很认真,穆青夜这伯乐在世的本领确实帮了唐军大忙。
夏侯满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其兄长道,“对了!我方才也留意到了一点,哥哥,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游骑兵所扛的旗帜上写有梵文字样,这说明他们来自信仰佛陀的地方!”
夏侯芒点了点头,“没错,我想起来了,那是一句梵文真言,我虽然不会念,但却认得那字符。”
“来自西方的佛民?”陆烽托着腮沉思片刻,望向穆青夜,“穆兄,你可有主意?”
穆青夜摇了摇脑袋,哭笑不得,“大哥,我先祖虽然是大宛国人,但自丝绸之路开通以后便代代东迁,我可从来没去过西塞呀!陆大哥你这要是问我,我问谁去?”
陆烽注意到夏侯芒的脸色便知道夏侯芒又有见解,经过这几日的观察,陆烽已对夏侯芒那惊人的洞察力了解透彻了,便示意他有话直说。
“我大唐自太宗皇帝始,便有邦交之策,这群游骑兵不是来自都护府、便是来自邻邦,依我看,他们或许并非我大唐的敌人,这两次偷袭,这群游骑兵都是奔粮草而来,他们没有要和我们打的意思。”
“断人粮食还不算要人命的事吗?”穆青夜高声反驳道,“夏侯兄弟,我不是要和你作对,但我怎么觉得你老是胳膊肘往外拐呢?你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不成?”
“穆兄,这天底下找不到像我这样说话耿直的奸细。”夏侯芒反驳道。
穆青夜自然不是真要拿夏侯芒问罪,因此不待陆烽呵斥阻止二人打嘴仗,自己先乖乖闭嘴了,如今情势紧张,穆青夜也并非不识大体之人,原本想替兄长撑腰的夏侯满见此情况,便也咽下了不平之气。
“都别再争论了,我们这样窝里斗,正好趁了敌人的心意,犯了军中大忌。”陆烽说着站起了身,举起烛台照亮了地图,开始细细观察起来。
诸位将领便也不再多话,十分默契地站到陆烽身边,与他一道看地图。众人在分析游骑兵动向时各执己见,但却再没像先前那样争吵起来,最终陆烽出了个主意,派出了三支轻骑兵,分别前往陇西、乐山、剑门关三个不同的方向搜寻游骑兵的下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搜寻的轻骑队伍刚离开军帐,朝廷特派监军使者便抵达了大营。
一阵阴风刮过,笼罩在山尖的阴云好像在瞬息间沉降了下来。
风寨村落内,叶恕孤身一人踏入险境,得以与唐风柔相见。
“许久未见,大司命别来无恙。”清冷的女声自神坛上传来。
叶恕微微颔首,朝神坛上的风氏圣女行了一礼。
“大司命,先前我拜托你的事,你可想清楚了?”
“风姑娘,在下想清楚了。你若能将封越、李玄京二人归还于我,我愿助你诛杀恶人。”
“我不单要诛杀黄泽乾一人!我要灭他黄家满门!他黄家如何对我夫君、如何对唐家的,我便要加倍奉还!”
叶恕抬眼看向神坛上那人首蛇身的女子,视线与他对接,神情淡定无比,唐风柔那一腔怒火仿佛扑在了冰墙上,迅速被浇灭了。
“摆渡人原不便插手俗世之事,但我话既已说出口,便不会再收回。”叶恕冷声道,“我现在要见封越,带我去见他。”
唐风柔看了一眼身边的女童,唤道,“青雀,带他去清修阁。”
叶恕跟着那女童走了几步,突然回转身,对唐风柔道,“唐风柔,你千万不要做愚蠢之事,放南诏兵北上去与黄泽乾互相撕咬,祸害的是大唐百姓,请你记住我的忠告。”
神坛上传来唐风柔的冷笑声,“大司命多虑了,我不会忘记你也是大唐子民的。”
风寨部落聚集于山脚,四周皆是悬崖绝壁,仅有一条极狭的一线天通往外界,而要进入清修阁内,还需借助交通工具,这交通工具却并非车马,而是体型庞大的雕。大陆地广物博、无奇不有,叶恕乃是第一次体会到坐雕的滋味,心中疑惑不止,待见到封越之后,才放下心来。
此阁楼坐落于绝壁,远观如雄鹰展开双翅,俊伟无比,内部置有生活起居所需物品,虽然简陋,但着实是个清修的好地方,陋室虽简,安身足矣。
叶恕在封越身后站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看你好像在这里主惯了。”
封越放下书卷,回头望向叶恕,眼中闪烁着惊喜之色,忙起身相迎,给叶恕让座。叶恕也不推让,在案前坐下了,便拿起封越所看的书品读起来。
封越所读的乃是南天师道祖师爷陆修静所编的《三洞禁书目录》,书中所写皆是妙不可言的道法,叶恕虽然看得懂帛书上的字,但却读不懂书中所言,他本就对羽化成仙之事不感兴趣,故而只看了两行便放弃了。
“你看这些书做什么?”
“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给那些隔三差五上来视察的小妖看的。”封越将双手拢于袖中,负于身后,微微弯腰,对叶恕笑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
“是你对唐风柔说,我一定会帮她的?”叶恕抬眼看向封越。
“别这么凶呐,我这么说是为了防止她放南诏兵进入蜀中嘛。”封越莞尔道,“难道你拒绝了?”
“如果你待在风寨这几天里一无所获的话,我倒是真要考虑拒绝她了。”
“你又和我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我从不说笑。”叶恕硬声道。
封越脸上依旧挂着笑意,看起来没有丝毫为自己性命担忧的样子。
“我从那个叫青雀的小童所说的话语中推测得知,风柔已怀有身孕,她临产前会进入虚弱期,因此这期间她需要大量进食来……唔,那种进食方式或许是为了滋补身体,但听上去更像是祭祀,总之,她在虚弱期内无法发挥完全的实力,但黑羽蛇会将猎取的食物提供给她。”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时期,在此期间内风柔将无法发挥完全的实力,因此她急于向外界寻求帮助来对付黄泽乾。封越是如此认为的,他将自己的推测告知了叶恕。
“他们抓了李玄京。”叶恕道。
封越怔了一下,剑眉微蹙,沉吟道,“九尾白狐的修为确实足够让风柔度过危险期……”
他忽然转过身望向叶恕,神情讶然。
“李玄京……他知道自己的真身是什么吗?”
叶恕摇了摇头,“不知道。”
封越负着手在叶恕面前来回踱了两圈,最后走到书架前,抽取了一份帛书丢到了桌案上。
“这是我这几日经回忆默写下来的昆仑道派秘藏书卷,这书卷据说是居住于玉虚峰的上人所写,里面曾提到过九尾白狐,此灵兽名为蛮,因得罪了玉虚上人所珍视的金乌而被驱赶下山,在人界脱胎重生,但自幼无父无母,与狼族为伍。哦……对了,玉虚上人在书中并未提到九尾狐在人界过得如何,白狐在人界的经历是我从狼族的朋友那里听说的。”
叶恕摊开帛书看了几行,目光便有些游移。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记忆也不会出错,我敢肯定李玄京就是原先居于昆仑山的九尾白狐。”
“这帛书上所写的都是日常琐事。”
“山上太无聊了,经书哪有这些闲书好看?这玉虚上人所写的虽然都是琐事,但读起来很有趣,我闲来无事时便翻阅几页,看得多了,就全都记在心里了。”
叶恕心下道,这不就和读前人所写的日记差不多么?他以前上学的时候也读过几卷《历代日记丛钞》,里面记载了前朝学者所整理的名人日记,这些日记帮助他了解了不少历朝历代的民风民俗。有时候一个年号、一个朝代,在汗青中不过寥寥几笔,翻过页去便进入了下一个篇章,但在这些日记本里,却是日记的主人翁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所过的日子,因此读前人日记,就像是和前人进行一场单方面的、但却并不寂寞的交流。
“这九尾狐普通的妖不太一样,它并非靠千年修为幻化成人,要我说,它和风柔腹中那个胎儿无差,皆属于降灵之子。”
叶恕注视着封越的及腰长发,忽然想起来自己身上还揣着他的束发丝带,便将它交还给封越。
封越摆了摆手,“我是出家人,本就不束发、不戴冠,这发带送你了。”
叶恕端详着手里的发带,一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