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京目不能视,只能凭借耳中所听到的声音来辨认对方行迹,他听见脚步声匆忙离去,刚想从地上站起来,一双温暖的手却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叫李玄京,对吗?这玄京二字怎么写?”
“玄冥之玄,西山白玉京之京。”
唐风柔眼中含笑,端详着李玄京的脸颊,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疼惜之意。
“这名字是你娘给你取的吗?”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
“玄京……玄京……你母亲一定也希望能够像这样叫自己的孩子。”
唐风柔的话语像是落入深潭中的一滴雨,无声地激起了阵阵涟漪。李玄京忽然安静了下来,眼中眸光闪烁,像是终于在茫茫瀚海中找到了一点微光,那点微光带领迷途之人踏上了回乡的路。
他等这一声呼唤,等得太久了。他离家越远,却越是无法放下对母亲的思念,尽管他可以用练习了很久的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我不记得我母亲了”这番话,然而他内心深处却一直渴望着孤岛上那盏指引迷途的引航灯会为他亮起。他想回西山,他想去玉门关找他母亲的墓,他的灵魂深处渴望着安逸平淡的生活。
“玄京,我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我现在能体会到一点做母亲的那种感觉了,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受到一点伤害。”唐风柔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倾塌……
当温和的手掌触碰到那张脸颊时,唐风柔刻意放缓了动作,她双眼含笑,凝视着李玄京的双目,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泪线。
“玄京,你愿意做我的养子吗?等我的孩子出生了,他便会认你做兄长,这风寨的寨民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可愿意留在风寨?和我们一道生活?”唐风柔轻声道。
李玄京猛然颤抖了一下,身形僵滞住了。
“这里是风寨,是妖族最后的归宿,玄门黄家却要对他们赶尽杀绝,那些无辜的子民将会死于金刚夜叉的斩鬼刀下,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们白白断送性命!玄京,你愿意留下来保护那些孩子们吗?”
她细细端详着李玄京的神色变化,轻抚他的额头,将他搂入自己怀中,将怜爱与宽慰当做雨水甘霖般施下,然而这份施舍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不……不行、不可以!”
李玄京退了几步,目光中流过一丝惊惧,他发现自己有些看不透唐风柔此人。唐风柔那看似充满慈爱的眼神背后仿佛隐匿着一双冰冷的竖瞳,那双竖瞳中窥探着他,如同窥视一步一步踏入陷阱的猎物。
“玄京,我知道这让你难以接受,我会等你……”
“唐风柔,我不会认不相干之人为父母的,我的母亲只有一个,我……我会将你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弟弟来对待,我会尽量不伤及风寨寨民的性命……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控制不住九尾白狐的力量,我不能留在风寨。”
“玄京,你是妖神,留在这风寨,群妖敬你,但是等你出了风寨,世人畏惧你,玄门中那些方士便会将你诛杀,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黄家……黄泽乾麾下没有你的容身处,他对你有所忌惮,如果你现在回到军中,他一定会拿你问罪祭旗。”
“闭嘴!别说了!你在耍我!你想用黄泽乾威慑我?”李玄京目中隐忍着火光,硬声喝道,“我不惧他,他奈我何!”
“好,我不说了。”唐风柔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仿佛沉入冰窖,“我多给你一些时日,你待在这里好好想一想,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我不能看着你去送死。”
“滚出去。”
李玄京骤然抬起眼注视唐风柔,眼神锋利刺骨。唐风柔脸上的柔和之色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高深莫测的神情,她知道李玄京此时还未恢复视线,然而她还是被那眼神给震慑住了。
聂灵见唐风柔走出身体时脸色僵硬,脚步有些滞缓,忧心唐风柔身体不适,忙上前去搀扶,然而唐风柔抬手却将他推开了。
“风柔,你就要临产了,出来走动时要当心身子,族中大小事务我和其他寨民都会为你分忧的。”
“不,有些事不能交给别人来做,聂灵,你替我将九尾白狐看管好了,还有摆渡人那边……叶恕就由我来对付,此人过于狡诈,只有扼住他的命脉,他才会替我做事。”
“先回去歇息吧。”聂灵道,“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因为那狐妖?”
“他根本不听我的,就连幻术也不起效。”
“我可以试一试,或许笛声和幻蛊对他有效。九尾狐虽被称为天狐,但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同类而已。”聂灵道。
唐风柔的眼神变得犀锐起来,“不用去试了,就算他听令于笛声又如何?我要的是他全身心地臣服于我。”
聂灵迟疑了一下,沉声道,“风柔,在我族的传闻里,九尾狐只臣服于玉虚上人一人,他甘愿赴死成为其式神,天狐之所以被世人称为妖神,便是因为他身上有在玉虚峰修炼所得的神格。李玄京现在虽然屈居于黄泽乾麾下,但照我看他是不会臣服于任何人的。”
“玉虚上人……呵,我乃青帝之后,难道还比不过一个自封上人的黄毛丫头吗?”
聂灵望着唐风柔的背影远去,视线渐渐变得犀锐起来,双眉间仿佛笼上了一层阴云。
这一日傍晚寨中下了点细雨,连日来的酷暑天气使得田地间的青禾尽数弯下了腰,今日方得细雨滋润,终于重整精神,显得有几分生机了,风寨中百姓皆十分欢喜,这些妖族虽然由飞禽走兽幻化而来,但早已过惯了人类的日子,白天耕种劳作,夜晚在屋顶上纳凉、坐看群星,生活怡然自在。
若没有战乱,风寨便是一处桃源乡,这里的百姓丝毫不知岁月更迭、朝代更替,直到近日,一场夏汛使得岷江泛滥,南诏北上,百姓流离,南疆成为人间炼狱,生灵涂炭。
“大司命,外面雨大了,你站在廊上,衣服会湿的。”
茶几旁的炉子上煮着水,封越提起茶壶经过长廊,和叶恕打了声招呼,又去茶几前泡茶去了。
廊柱旁的荷叶缸中青叶微晃,雨滴自荷叶边缘滚落至水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每一次墨鲤发出动静,叶恕的眼神便随之变化。
“我来这里已经两日了,唐风柔依旧不肯让我见李玄京吗?”叶恕背对着封越,问道,“你今日去找她,她是怎么说的?”
“还是和昨天一样的回答,她说李玄京意图留在风寨与这里的寨民一道生活,让你不必再费心了。”
“笑话。”
“自然是愚蠢透顶的笑话,但人已经被她强行扣押下来了,她又怎么可能把他还给你呢?除非去抢夺回来,可是她已经答应我不起战事了,也答应将粮食分发给流民,我不好与她翻脸。”
“这女人蛇蝎心肠,他想利用九尾白狐之力与黄泽乾抗衡,所以现在她只需控制李玄京,然后作壁上观。”叶恕道。
“想必是了,我昆仑派虽然对九尾妖神并无敌意,但中原玄门确是对它虎视眈眈,不论哪一家那一派除去妖狐,必然是名声大噪,能在玄门中迅速提高声望,黄泽乾必定不会放弃此次机会的。”
“我得尽快回唐军军营一趟。”叶恕蹙眉道,“这次南征,恐怕是黄泽乾的欲擒故纵之计。”
“如果黄泽乾果真要将李玄京与风寨妖族一并处置了,那你现在回去,也已经晚了。”封越放下茶壶道,“李玄京对于唐军来说,已经叛变了。”
叶恕并未应话,而是将拳头握紧了些许。
待在风寨这消息闭塞的地方只会故步自封,一步步将自己置入泥沼,叶恕决意回军营去看一眼,即便封越所言是真,他也必须想方法从中斡旋,为李玄京争取一线生机。
封越走至叶恕身边,一丝细雨搭打在了他的脸颊上,他拭去了发梢上的雨珠,双目瞥到荷花池中的黑白鲤鱼,忽又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叶恕。
“大司命,你先前说不渡过忘川便不会忘记前世之事,这是真的吗?”
“忘川水能照前世记忆,这并不假,但世人轮回转世时必然会渡过忘川,除了摆渡人,有谁能渡忘川而不忘前世?”
“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人试过?”
叶恕扭头看了一眼封越,又回头望向远处,“你想试吗?记得太多又有什么好处?只有你记得那段过去,别人都忘了,岂不是很寂寞?”
“不,我倒不觉得。”封越笑道,“大司命你不是别人,你是摆渡人之首,你若一直记得我,那我也不愿忘记你。”
“你这么贫,当道士实在可惜了。”
封越将双手拢于袖中,和叶恕一道并肩看着窗外细雨,但笑不语。
“其实……世人大都是怕死的,只是有人不愿无所作为而死,有人畏惧地府的酷刑而苟活,有人渴望千秋万代而寻求长生。等我的修行再上一重,一定能寻到渡过忘川而不忘前世之事的方法。”
“何必如此执着?”叶恕叹道。
“你一直都在目送别人渡过忘川,难道不希望有人陪你一起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