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列车即将发动,自动门缓缓合起,俞辉堂伸出双手撑开了门框,唐芝一路狂奔,终于赶在列车起步之前挤了上去。
晚班高峰期间的地铁上人满为患,唐芝觉得自己活像一条渔网中的垂死之鱼,她拼命地仰起头攫取空气,不时地扭动一下身子将自己塞进人群中最合适的某个缝隙。俞辉堂的脊背紧贴着她的肩膀,高大的身躯在黑压压一片身影中显得格外惹眼。
唐芝偷偷地扭头看了一眼俞辉堂,幻想着呼吸了一下俞辉堂所在的那个海拔高度上的新鲜空气,心里有些发痒。
自打两人再度见面以来,俞辉堂都没有与她多话,只是一味地埋头赶路,唐芝便一路地埋头跟进。唐芝起初抱着“看你能憋到几时”的心态与俞辉堂暗中斗气,然而随着列车渐行渐远,唐芝的斗志逐渐在大脑缺氧状态下消磨地一干二净,她现在只想尽快逃离这个令人烦闷的铁皮车厢。
机械的女声在广播中重复着角津口的站名,列车进入减速阶段,人流开始缓缓挪动。唐芝没来得及抓住扶杆,被人推搡着在车厢里打了好几个转儿,待站定时赫然发现俞辉堂的身影早已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唐芝脑袋发晕,随着人流一道挤下了车,大致看了个方向,小腿打着颤走向某个广告灯牌,刚站稳脚跟,胃里的不适感立马涌了上来。
唐芝咬牙发誓下次宁愿坐一路颠簸的公交车也不会再遭这晚高峰期地铁的罪。
一瓶矿泉水突然递了过来,唐芝抬起头,瞧见了俞辉堂那张写满嫌弃的脸,希望的火苗顿时被一盆冷水泼灭。
“才这种程度就晕车了?看来还是人力三轮车比较适合你。”
唐芝懒得与俞辉堂辩驳,却还是接过矿泉水道了声谢。
“不客气。”俞辉堂的语气像是有人亏欠了他三百万。
到底要怎样才肯饶过我?唐芝垂下了脑袋,整理了一下表情,尽量显得不是那么委屈,然后重新抬起眼瞥向俞辉堂。
“看我干嘛?晕车很委屈吗?赶紧喝一口,喝完走人,扶着垃圾桶很有意思么?”
“呃?”
唐芝触电般缩回了右手,扭头一瞧,这广告灯牌的真身果然是个垃圾桶。
她的脸颊开始不自觉地泛红,犹如蒸锅中逐渐熟透的螃蟹。
俞辉堂注视着少女微微泛红的双颊,片刻后,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
唐芝下意识地将自己的双手放到了身后。
“放心吧,我带你出去。”俞辉堂的态度转变犹如过山车。
“一定要牵手么?”唐芝的声音低到淹没在了嘈杂人声之中。
“呵……那你小心别被人流挤走。”俞辉堂说罢兀自转身走了。
唐芝撇了撇嘴,踢了一脚身边的垃圾桶,埋头跟上了俞辉堂的步伐。
她忽然发现那个穿梭在人流中的身影意外地显眼,她的目光追随了一路,一路上她的式神那高大身影与宽厚肩膀越渐放大,直到俞辉堂的身影完全刻印在了她的脑袋里。
角津口是个四通八达的港口城市,地铁站更是一座噩梦级别的迷宫,至少某个不适应现代化交通工具的驱魔师是这么认为的。
俞辉堂扫了眼地图,找准了方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被唐芝视为迷宫的地铁出站口。
出口之外,又是另一个世界。大厦高楼林立,行人脚步匆忙,万事万物都在其轨道上按部就班地前进,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发条催动着城市的生活节奏。唐芝一路紧跟着俞辉堂的步伐,颇为羞涩地体会了一把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风光。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乌鸦栖息在交错林乱的电线上,发出了聒噪的叫唤声。俞辉堂站在路灯下,身形与路边的电线杆无异。
唐芝跟着自家式神傻站了半天,终于意识到俞辉堂迷路了。
“我记得这里以前明明就……”
“明明就?”唐芝重复着问了一遍,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俞辉堂十分不信邪地又沿着护城河来回走了两圈,最终妥协了。两人互相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吃饭问题大于天。
沿河走了没几条街,俞辉堂转进了一处灯火幽暗的弄堂。在看清了眼前高挂的招牌之后,他的脸上终于浮起了尘埃落定的神色。唐芝抬头望去,烟雾迷茫下、垂柳掩映处竟藏着一家苏式菜馆。
俞辉堂伸手撩开青花布门帘,唐芝率先进了屋子,面前十几张长条板凳和八仙桌一溜摆开,油纸灯笼一直延伸到长廊尽头,护城河中水波倒映在廊柱上,橘色光影虚幻缥缈。
长廊外头有个建在河岸上的吊脚楼,楼里的雕花门窗敞开着,两盏大红灯笼下面设了一张方桌,方桌左右各是一张太师椅,右手边的太师椅上,一穿着青花旗袍的女人正抱着琵琶唱弹词,吴侬软语甚是细腻好听,直勾人心魄。那女人一曲唱完,左手边太师椅上穿长衫的男子三弦拨开,开腔一嗓子抑扬顿挫,余音绕梁。
两人在服务员的指引下走进包厢,屏风后面摆着一张和外头并无异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盏藤壶和一套紫砂茶具。关上房门,外头的嘈杂便消失地一干二净,宛转悠扬的苏州评弹从窗户外飘了进来。
唐芝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倒上热茶,开始打量起四周风景。
这菜馆老板也算有心,竟能想到将饭馆建在护城河上。夜幕下的河面波光潋滟,光影交错闪动,颇有迷醉之感,只怕酒还没喝上,醉意就上来了。
耳畔伴着吴侬软语,服务员将一道道精致的苏式菜端了上来。
“这里以前叫谷渎港,这条河是通往长江的支流。”饭桌上俞辉堂开口解释道。
唐芝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的滋味了,压根不顾上俞辉堂略显落寞的独白。她小时候曾和师父一道去钱塘江畔出差办公,江南的鲈鱼肥美的滋味就此长留在了女孩的心中。
唐芝夹了一块鱼肚肉,目光又聚焦到了服务员呈上来的冷菜上。
俞辉堂放了筷子,端详着唐芝吃饭的模样,态度认真得像准备写动物观察日记的小学生。唐芝放下茶盅,一抬头方觉自己的一切动态完全暴露在了俞辉堂眼底。
“我吃的很多吗?”唐芝后知后觉地问道。
她确实有一阵子晚饭只吃一杯柠檬水,但自从拿到协会所给的赏金之后,唐芝自诩生活质量从中下飞跃到了小康。除了一杯柠檬水之外,她的晚饭还多了两片切片面包。
“不多。”俞辉堂微微一笑,“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再帮你叫一个这里的招牌炒饭。”
“唔……不需要了。你对这里很熟悉?”
“角津口是我妈的娘家,这家菜馆从我记事起就开这儿了。”俞辉堂解释道。
唐芝露出了恍然的表情,目送着俞辉堂起身去结账,在他身后道,“既然是招牌炒饭,那就留着下次再来尝吧,今天实在是吃不下了。还有那个龙井虾仁也……”
俞辉堂已经快步走远了。
唐芝悻悻然缩回脑袋,双目在屋内屋外来回扫荡,她忽然注意到了护城河对岸的某个人影。
虽然距离很远,但唐芝的的确确感受到了那人的视线。冷不丁的瞥见这么一对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眸子,着实有些渗人,尤其是在这样雾气氤氲的夜色里,那男子的身影形同鬼魅一般,眼神更是深不可测。
唐芝打了个寒噤,一回头,发现俞辉堂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面色冷若寒霜。葳蕤灯火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俞辉堂的脸上始终带着她读不明白的神色。
唐芝忽然察觉到,在刚才的某一个瞬间,俞辉堂是有杀意的。待她再度回头时,护城河对岸的身影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乌鸦。
不知怎么的,那个黑影让唐芝想起了某种令人厌恶的食腐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