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敌袭,唐军伤亡甚微,由于先前李玄京已下令大军后半夜赶路,因此大多数士兵皆是浅眠,在听到“敌袭”的呼声之后便立马执起兵戈加入了战斗。那些贼寇见偷袭未能得逞,只放了把火便匆忙撤退了,这火势也没能蔓延起来,只是毁了一部分军帐罢了。
李玄京和那打头阵的敌军将领缠斗时受了些轻伤,所幸并无大碍,在医官处简略包扎一番后便前往粮草存放处视察去了。叶恕早已比他先一步赶至存放粮草的营帐,二人望着被浓烟熏得乌黑的帷幕,见帷幕后方粮草依旧保存完好,皆是长舒一口气。
叶恕渐渐锁起双眉,似是心事凝结,这细微的动作却被李玄京看在眼中。
“敌军恐怕是冲着粮草来的。”叶恕感慨道,“如果当时那士兵没有发现隐藏于暗处的敌人,我们就会因弹尽粮绝而命丧于此。”
李玄京抿了抿唇,抬眼看向叶恕,“你为什么要叫我住手?大敌当前,你竟阻拦我杀敌?”
叶恕扫了一眼身侧之人,叹道,“我不是让你住手,我是在叫他住手。”
“你叫他住手?你叫那个敌将住手?”李玄京的语气里满是质疑,挂着一副怒气无处发作的表情质问道,“你……认识他?”
叶恕避开了李玄京那热得发烫的视线,双手负于身后,转过身道,“这山林中恐怕不止唐军、流寇、南诏兵三股势力,刚才袭击我们的人绝非来自大唐,而是来自关外。”
“难道是吐蕃人?”
叶恕摇头,“也未必,这群关外骑兵犹如鬼魅,行军路线极其隐蔽,我先前估量失误了,我不该把他们当成逃难的残兵败将,他们是一有机会便会反扑上来抢夺我军粮草的豺狼虎豹。”
李玄京不说话了,独自陷于沉思之中,一时竟忘记自己先前所问,脸上怒容也收敛了不少,心态渐渐平和下去。
大军稍加整顿,便再度踏上了南下的旅途。按照叶恕的建议,归顺、平戎二府的最终目的地乃是戎州南溪郡的风寨。临行前,诸将领又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众人一致同意在南溪郡驻扎。戎州乃南诏与巴蜀交界处,唐军镇守于此,一方面可以安抚百姓,另一方面可以向西南面施压,无异于在南诏诸部落的眼皮底下扎了根针。
一连几日天气放晴,唐军加快了行程,一面开山修路,一面打击流寇,行军过程还算顺畅,叶恕与李玄京一道骑快马出行探路,估算出不出两日唐军便能抵达南溪郡的结果。二人并马同行至半山,远观山间云雾,李玄京隐隐地望见淹没于青山白云间的村寨,心中悸动。
这是他第一次深入巴蜀腹地,眼前所见乃是他在故乡从未见过的壮阔美景,糅杂着露水与嫩草芬芳的空气沁入肺腑,仿佛有一股灵动的生气游走遍全身,舒爽不已。
李玄京笑道,“等我晚年辞官之后就在此地置一处田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听起来是挺不错。”叶恕也颇为赞同。
二人驻足停留了一阵,便打算策马归去,不料山中天气变化仅在瞬息之间,只闻得一声惊雷在头顶炸开,暴雨便倾盆而至。
这深山之中人迹罕至,一时竟找不到一处避雨之地,风愈演愈烈,雨势丝毫未减,连骑马也变得颇为不便,李玄京与叶恕皆已浑身湿透,好不容易见到了一处突起的崖壁,崖壁下方勉强有十尺见方的容身之地,二人不再顾及其他,十分狼狈地躲了进去。
那山洞里有个破陶罐子,李玄京弯腰躲进去时没注意,一脚踹翻了罐子,那陶罐咕噜噜滚了出去。
不远处惊雷乍起,地面竟开始发出隆隆之声。叶恕一个没站稳,撞在了崖壁上,只觉得脚下晃动不止。
“你踢倒了什么镇山之物吗?”叶恕压低了声音问道。
李玄京低头看了看脚边,那陶罐歪倒在一旁,随着地面的震动而发出咯咯之声,听起来竟像是有人在敲击陶罐内部。
叶恕抓起那陶罐,往地上一摔,只听得一声脆响,一颗头骨滚到了李玄京的脚边,李玄京低头看了看那森然白骨,又抬起头看向叶恕。
叶恕摊手表示“不关我的事”。
咯咯之声正是由那颗头骨发出的。李玄京皱着眉头,嫌那头骨太晦气,打算将其捡起来扔出去,却被叶恕制止了。
叶恕盘腿坐下,将头骨托于手中摆正了,群山忽然停止了震颤,连雨势似乎也变小了些。
“山神请息怒,您有何冤情与我诉说?晚生洗耳恭听。”叶恕一本正经地说道。
李玄京像是打量着一个疯疯癫癫地怪人一般打量着叶恕,倚靠在崖壁上看着他自言自语,却并未阻拦。
“哦……晚生明白了,我们会小心行事的。”叶恕煞有介事地点头应道。
他挥了挥袖,整理好衣冠,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将手中的头骨当做马球扔了出去。如此操作,一旁的李玄京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异象是古时候修栈道时枉死的冤魂导致的,方才那冤魂还告诉我,这古栈道上时常会出现在雨天里行走的阴兵,这场雨若不肯停歇,我们可能要去和那些阴兵打个照面。”
李玄京倒提了一口冷气。
叶恕扭头看向他,双目在刹那间变得十分冰冷,“你杀过阴兵吗?”
“我根本不知道你所说的阴兵为何物。”李玄京的面色有些僵硬。
“真不巧,我身上没有带任何兵器符咒。”叶恕摊了摊手。
“那怎么办?”
“容我想一想……嗯,据我所知,这些阴兵和寻常的军队颇有些相似处,他们听从将领指挥而行动,每一支队伍里都有一个阴兵指挥者,只要干掉他,阴兵群龙无首,自然就会消散。”
李玄京神情严峻,点头道,“这听起来比在敌军中取上将首级要容易些。”
“怎么说?我觉得未必。”
李玄京一手抚上叶恕的后脑勺,将其摁进了山洞里。
“我需要你的协助。”
“嗯,我该怎么帮你?”
叶恕端详着李玄京的侧脸,神情格外认真。
所谓阴兵,便是古战场上的亡灵军队,这些亡魂因战死于怨气太重的沙场而无法渡过冥河,故而始终留在人界,单独的阴兵并不常见,这些阴兵大多群体而动,且只听从一人指挥。李玄京在听闻叶恕提及这点之后,便立马想到了应对之策。
他要进行一场声东击西的诱敌之战。
叶恕思索了一阵,开口道,“这恐怕有点困难,即便你我二人分开跑,那群阴兵追上谁,谁就必死无疑。”
李玄京的表情显得有些颓丧,双目黯淡了下去。叶恕却是神情微动,似是有了应对之策。
“被这场大雨困住的可能不止我们两个人,还有那些来自关外的骑兵。”叶恕道。
李玄京忽然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叶恕屏息凝神,听见了自头顶上方传来的木板咯吱声。崖壁上方乃是汉时所修栈道,如今早已残破,不再通行,然而头顶那声音却分明昭示着有行人正从栈道上经过,且数量不小。
阴兵来了!李玄京从叶恕那凝重的脸色中读到了这四个字。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互看一眼,在眼神对接的同时一道窜了出去,李玄京一枪飞掷出去,那虎啸枪穿过木板,将栈道捅了个洞,只见一团漆黑的影子跌落了下来。二人也不管那时何物,连一眼都未瞧,拔腿便开始狂奔。
李玄京闻得身后传来甲胄摩擦与兵器碰撞之声,意识到身后那些阴兵正紧追不舍,他不由得加快了步速,伸手将落在身后的叶恕拽到了自己身边,拉着他一起跑。
“你怎么知道那群关外游骑兵一定在附近?”李玄京一面在雨中奔跑,一面高声问道。
“他们一直在绕着唐军转悠,我不会算错的。”叶恕也不由自主地抬高了声音。
“扯淡!”李玄京加重了字音骂道。
叶恕哪管李玄京此刻是真怒还是假怒?论体力与速度他都不及李玄京,这会儿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挤出胸腔了,喉间传来了一股淡淡的腥甜味,当察觉到那些阴兵的枪尖即将触碰到自己的脚后跟时,叶恕忽然有些后悔做出“借刀杀人”这个决定。
他原本想将阴兵引向关外骑兵散部的方向,然而眼下他自己却被阴兵追得脱不开身。
一声咆哮划破长空,那声音浑厚而沧桑,既非马嘶,更非鸟鸣,而是来自于一种更具威严的远古生物。叶恕忽然觉得身形一僵,险些被脚下碎石绊倒。
那声音竟是龙啸!是他无比熟悉的黑龙咆哮!
李玄京扯住了叶恕的衣袖,示意他不必再逃了。叶恕缓缓回头,见到了散于路面的遍地尸骸,以及伫立在暴雨中的漆黑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甲胄,背负三根红缨枪,手执双剑,背对李玄京与叶恕二人而立。
这就是来自关外的玄甲游骑兵?李玄京感到胸中震撼,一股热血涌上喉间,却没注意到一旁的叶恕眼神闪烁,似是欲言又止。
最终,叶恕拱手弯腰,远远地朝那玄甲军行了一礼。隔着雨帘,三人皆驻足于原地,身形如同雕像。
那漆黑的人影如同雾气一般渐渐消散于大雨中,自云层间传来的龙啸声亦逐渐消失于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