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戎、归顺二府回到广都,一切规章制度皆照旧,只是广都衙门里坐镇的不再是李玄京,而是所谓的新都尉。陆烽与穆青夜二人跨进府门时皆神情严肃,谁都不知道这新来的都尉是何底细,只道此人既然是黄泽乾亲自提来的,必然和京城的黄家有所联系。
在回广都之前,陆烽便已从杨奎处打听到,新都尉乃是黄泽乾的妹婿,杨奎说他尚不知这消息的真假,一切要等陆烽亲自见过新都尉之后才明了。陆烽回想起杨奎神神秘秘的模样,进衙门之前便多留了一个心眼。
他没能想到,新上任的都尉竟是李无忌之子李牧云。
李无忌名声在外,犬父无虎子,陆烽见穿着一身明光铠的李牧云站在沙盘前蹙眉凝视,威风凛然,顿时心里就对这年轻将领升起了一股好感。他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杨奎安排他跟在李玄京身边,便是看中了他能为李玄京出谋划策、替李玄京物色优秀人选的才能。
在其位谋其事,陆烽在折冲府的年岁比穆青夜长得多,因此遇事待人便多了一份沉稳。李牧云身上自有一股随和但又不失威严的气势,连穆青夜这样的直脾气的遇上这新都尉也没辙。
李牧云与陆烽二人对谈了几句,又问及穆青夜军中之事,对驻扎在广都的平戎、归顺二府有了些了解,便将话锋一转,请陆烽与穆青夜二人到后堂议事。
后堂乃是折冲府都尉、也就是李牧云的私人住处,陆烽跟随着李牧云穿过长廊时心中有些忐忑,反倒是穆青夜显得无所顾忌。
等会儿李牧云若是问起李玄京的下落,自己该如何对答?陆烽心里像是有七八只吊桶七上八下,他抹了把汗,暗下决心,只待李牧云发问,自己便如实禀告。
“陆校尉,穆校尉,我在来蜀郡的路上听到了一个传言,说我弟在南疆失踪了,人到现在还未寻得,多半已经死了,这是真的吗?”
陆烽正思索着应答的说辞,如何去救李玄京云云,听到李牧云这么一问,当场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是谁放出的谣言?”穆青夜当场喝问道。
话已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前站着都尉,立马收敛了表情,理了理情绪,等陆烽开口与李牧云说明真相。
“成都那边府上的人都这么说,黄大人身边的人皆是这么认为的。”李牧云声音低沉,目中带有忧色。
陆烽注视着李牧云的脸色,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都尉何不亲自去戎州走一趟,等那时候一切自然明了。”
李牧云那是何等机警,当即醒悟过来,抬头看向陆烽的时候眼神里有几分感激。他在长安与东都二地混得久了,军中那些叫人发指的把戏也见多了,自踏上前往蜀郡的路途的那一刻起便已经做好了常驻巴蜀大山的准备。
军中谣言对李玄京不利,说明有人想要借势打压李家,这是李牧云所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
他初到蜀中,威信还未建立起来,此时若是惹得一身腥,那往后便再无翻身之地了,不如主动南下,率军讨伐南诏,一方面可以搜寻李玄京的下落,另一方面也可以避开黄泽乾的锋芒。
李牧云向黄泽乾提出了南下的请求,很快便得到了回复:讨伐南诏是必须的,但蜀中兵粮紧缺,需等粮草运过来之后才能发兵,至于粮食何时运来,起码在秋收之后,也就是说,最快也要到冬季才会发兵。
李牧云召见陆烽与穆青夜,把这情况说明了,穆青夜当场就坐不住了。
“距离秋收还有三个月呢!要我们等三个月?那李都尉可能早就化成灰了!”
这话虽粗,理却不粗。李牧云反复品读信使送来的鱼书,最后一拍案,心下拿定了一个主意。
既然无粮可发,那就屯田。
南疆气候条件足够种出一年两熟至三熟的稻米,眼下虽然错过了种植秧苗的最佳时期,这一季度的粮食收不上来,还可以等下一个季度。如今剑南各道流寇已被平定,待山洪退去,那些北上逃难的流民自然会陆陆续续地回到故地,只要让这些流民安顿下来,蜀南的粮食收成不会差,且能满足南征之兵的需求。
屯田之法自古有之,这法门在战时确实能发挥出极大的功效。黄泽乾在听完李牧云的建议之后,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放李牧云南下去了。驻扎于成都的将领们听闻李牧云主动提出南下讨伐南诏,各个都把他当愣头青。众人只当李牧云与李玄京一样,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却没想到李牧云远比他这个初次上阵的义弟生猛多了。
唐军南下一个月后的某日正午,黄泽乾接到信使送来的鱼书,李牧云首战告捷、接连与南诏兵交锋十余次,逼得南诏兵撤离戎州,退至西洱河一带,南诏王提出要议和。
黄泽乾将鱼书递给部下看了,各将领皆抖了三抖。
“大人,你……你真让他去打南诏的?”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能固守戎州就不错了,谁能想到这小子真能打到南诏王眼皮底下去啊。”黄泽乾哭笑不得。
杨奎在一旁未发一言,心中却是透亮。李牧云此次出征,乃是占了绝佳的条件,那些南诏兵先前早就已经被唐军拖得十分疲惫了,已无心久留于戎州,而李牧云所率领的三个大折冲府,有大半都是先前随李玄京一道南下的旧部,这些老兵都熟知戎州地形,并且和南诏兵交过手,因此摸清了与南诏打仗的门道。
李牧云如同赶鸭一般将这些疲兵赶回南诏,所到之处风卷残云,敌军皆是望风而退,不光是陆烽没想到,连李牧云自己也没想到南诏兵退得如此之快,毕竟他本意只是想找他弟,而不是攻打南诏。
李牧云站在突起的岩石上,望着不远处人去楼空的村寨,对溪涧边的陆烽招了招手。
“陆烽,过来。”
“何事?都尉?”
“你是不是在耍我?我弟真的还活着?我们都快打到太和城去了,这都没找到他,那他还能在哪里?”
陆烽咧了咧嘴,心道李牧云这人远比他义弟机警,一看就是人精,这种人将来在朝堂上也能完全避开言官口诛笔伐,天生适合给帝王家当门神。
“要不……向附近的寨民打听打听吧?”陆烽道。
他先前与叶恕定下了协议,将李玄京的性命安危完全托付给叶恕,连他自己都以为李玄京还在戎州,但经过这一个月的搜寻,陆烽发现自己估算错了。
他只知道李玄京现在必然平安无事,但人究竟在哪里,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叶恕与李玄京本人知道答案。
李牧云一手握着马鞭,双目中燃起斗意,神色严俊。
“要是找不到我弟,我就踏平南疆这片地!”
“都尉!有话好说!”穆青夜冷不丁地被吓了一跳,“有话好说啊都尉……怎么连你也急躁起来了?是不是这天气太热了?要不咱们进寨子里去歇息一晚吧?”
穆青夜早已经命人摸清了这些村寨内部的情况,风氏大部分寨民都已经搬离了南溪郡,留在寨中的皆是些老弱病残,这些人见到唐军每日里在寨前走动,只当是自家散养的鸡鸭在门前散步,完全不放在心上。
李牧云摇了摇头,否决了穆青夜的提议,穆青夜倒没有感到惊讶,李家兄弟两人虽然行事风格有差,但这治军之法却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李牧云之所以能接连打胜仗,与其严明军纪的做法紧密相关。
入夜时分,李牧云独自走出帐外,打算吹会儿风,村寨中的烛火微光吸引了他的目光。
到了晚上,大部分寨民都早早入睡,或是闭门不出,李玄京来风寨数日,第一次见到那座建造在半山上的木寨亮起灯火。
那木寨比其他的寨子大上好几圈,共有三层,却没有一扇窗户,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民居。李牧云走近了些,发现那木寨的门虚掩着,烛光是从屋子里发出的。
他没有贸然推门入内,而是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见屋内并无动静,便又上前几步,屏息凝神往门内看去。
烛火摇曳,屋子里点了不止一盏灯,他看见了一个白发拖曳于地的女人,那女人跪在一处牌位前,蛇尾从裙摆下方露了出来,这场景看起来十分诡异,李牧云额头上冷汗密布,屏住呼吸默默移开了视线,接着他见到了摆在屋子角落处的一柄银枪。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那虎啸银枪,是李玄京的。
李牧云连退了几步,逃也似的离开了那诡异的木寨。
“他们杀了我弟!”
李牧云双手握拳,指节发白,眼中布满了血丝。
“都尉……”
军帐中除了陆烽外再无他人,李牧云不敢将自己见到的情景告诉部下,他怕扰乱军心。
“那个女人……那个妖女!”李牧云咬牙道,“我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