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关南,此地山川连绵,地势险峻,远望高山,绝壁连天,枯松倒挂,令人生畏。谪仙李白曾有诗歌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封越双臂被缚,行动不便,便索性任由人伺候,那端茶送水的年轻男子待他倒也还算客气,只是与她同坐一辆马车的女人歹毒如蛇,着实不好说话。
蜀道崎岖,山路难行,马车行了几日,渐入人烟稀少之境,目中所见皆是苍翠绿色与奇珍异兽,封越一开始还用心去辨认途中之景,后来便再没了半路溜走的念头。这样险峻的地势,别说他孤身一人,就是搏击长空的苍鹰,恐怕也飞不出高山屏障。
他已经三天未进米水,且又被封住经脉,此时此刻就算那将他绑至此地的姑娘把他的佩剑还给他,他也未必能握起剑。
“唐姑娘,我看你也一天未吃东西了,你不饿吗?要不我们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封越笑脸迎上那姑娘,却反遭冷脸相待,却也不生气,反倒更加殷勤地凑上去嘘寒问暖,原本坐在马车中的女子似是不耐烦了,不发一言便下了马车。
马车停了下来,封越听得马车外唐风柔与那个叫聂灵的年轻男子对话,说是按照原先的计划,本不出三日便能抵达风氏族寨,但因天气原因,今晚恐怕要寻一处避风挡雨的地方过夜。
聂灵要独自进山去找宿处,唐风柔却不许他去,两人争执不下。封越倚在车门边,轻扯嘴角。
“唐姑娘,不如你替我解绑,我和你一道去找歇脚地,你看如何?”
唐风柔冷冷地看了一眼,聂灵在一旁对她点了点头。唐风柔便走至封越身边,将一个金色的药丸递给他,封越也不问,捏起药丸放进嘴里,一口咽下了。
“这是金铃蛊虫,你若离开我二十尺,便会毒发身亡。”
封越笑着应道,“姑娘何必如此?我现在没有武功,根本跑不出这剑门山,别说二十尺,我一步也不会离开你的。”
聂灵的脸色不好看,轻咳了一声,“你一个出家人,说话怎么这么没轻没重?”
“聂灵,给他解绑。”唐风柔冷声道,“看好马车行李,我去找宿处。”
封越轻笑一声,以戏谑的神色望向聂灵,活动了几下筋骨,跟着唐风柔一道进山去了。
此时随时晌午,然而山中树多遮光,又逢天气阴沉,林中雾气氤氲,片叶滴翠,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之气,时而有鹧鸪鸟发出低鸣声,隔着雾气听起来沉闷无比。
唐风柔一路劈荆斩草,不一会儿裙摆便已被露水浸湿,封越一身白衣,更是沾染了泥水,脏得不像话,他本就爱洁净,这会儿心中便升起一股厌烦之意,但无奈提出同行的是他自己,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他还未忘记自己的使命,他要弄清楚唐风柔的真实目的。
“唐姑娘,你只与那姓聂的小伙一道回巴蜀,那些京郊的流民可安置好了?”封越问道。
唐风柔并不应话,封越便锲而不舍地发问,直到把人问烦了,唐风柔停下脚步,猛然转身,以剑指着封越的喉间。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的舌头给割了!”
封越的喉结动了一下,朝唐风柔眨了眨眼睛,双眸中倒映出一张怒极的脸。
“姑娘,我谨遵门规,不与女子动粗,也请姑娘放下剑,咱们好好说话。”封越露出委屈之相,“我只想问问那些流民的情况,人是我救助的,我想知道他们现在究竟如何了,如此才能放下心来。”
唐风柔的脸色暗了下去,应道,“我实话告诉你,人全都已经死了。”
“死了?”封越脸上满是惊愕之色,“这……怎么可能?”
“他们皆被南衙卫兵杀害,是金吾卫右将军黄泽乾下的命令。”
封越半晌不语,凝眉道,“朝堂不安抚流民百姓,反倒滥杀无辜,真是可恨。”
“不仅如此,朝廷还派黄泽乾来巴蜀剿寇,那些贼寇只因无米可食而起事,朝堂却要将他们赶上绝路,如此下去,我的家乡必然会成为人间地狱,我必须回风寨去保护我的子民。”
“你的……子民?”封越感到不解。
唐风柔转过身去,未再向他透露更多信息。
“你难道要对抗朝廷特使吗?”封越对着唐风柔的背影道,“黄泽乾不仅是位大将,也是玄门中人,朝廷未必会对百姓赶尽杀绝,但玄门若要肃清异类,不费吹灰之力。”
“这正是我担心的。”唐风柔道,“黄泽乾说不定会假借剿寇的名义对付我风氏一族。”
“风氏?”封越眼中流露出诧异之色,“你是巴山风氏族人?”
唐风柔点了点头,“我本姓风,唐乃是夫家之姓。”
封越注视着唐风柔的侧脸,出神了好一会儿,淡淡地应道,“姑娘看起来还很年轻,没想到已经有夫君了,请宽恕我先前对你无礼。”
唐风柔扭头看了封越一眼,眼角带着些许错愕,随即恢复了镇定,脸色依旧是一贯地冷硬。
“假道士,你为何如此关心我族之事?你想从我身上套出什么情报?”
“姑娘说笑了。”封越笑道,“不瞒姑娘,我年幼时虽曾在昆仑山修道,但后来下山历练,为高人所救,自那之后我便替救命恩人做事,我那位恩人,他要我调查一叶茶庄的唐家覆灭的真相,故而我追随姑娘至此。”
唐风柔神情一变,却并不发怒,反而有感于封越坦诚相告,她望向封越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
“姑娘,你提起黄泽乾时,眼中分明有恨意,唐家……或者说,你夫君的死,是不是和黄家有关?”封越追问道。
唐风柔的眼神变得锋利起来,只是冷冷地应了声“是”。
“那就好,姑娘你势单力薄,恐怕无法凭一己之力对付黄家,我可以帮你一把。”
“这也是你那恩人的意思吗?”唐风柔问道。
“这倒不是。”封越摇了摇头,将双手负于身后,眼神十分坚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辈行侠仗义,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为玄门除害,不必听从别人的意思。”
唐风柔注视着封越,眼中渐渐凝起雾色,那眼神分明是透过封越望见了故人。
“姑娘,天色越来越暗,恐怕是暴雨将至的兆头,我们得尽快找到今晚的宿处。”封越提醒道。
二人不再多话,继续往深山中行去,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终于在一处山脚下寻得一间石屋。
那石屋乃是一处供奉神灵的庙宇,年久失修,有些漏风,但却牢牢地驻扎于山脚,能抵挡风雨侵袭,封越心中窃喜,感慨天无绝人之路,进了石屋之后便朝着堂上石像拜了三拜,一抬眼,发现这石像并非佛陀、亦非太上老君,而是一人首蛇身的男子。
“这是我族祖先,青帝伏羲。”唐风柔解释道。
“风氏……伏羲……”封越仰视石像,喃喃道,“原来玄门中所传的巴蜀蛇……”
“蛇什么?”
封越自知失言,不肯多说,却见唐风柔眼神凌厉,无奈道,“玄门中人都说,巴蜀之地是蛇窝,你们风氏一族久居深山,和普通百姓疏远,外人知之甚少,自然把你们当异类。”
唐风柔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并不反对封越所言。封越见唐风柔不生气,原本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暗松了一口气。
“去把聂灵叫过来,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唐风柔道。
封越得了命令,乖乖出门找聂灵去了,没走出几步,突然像是触电一般僵立在原地,回头看向唐风柔,神色有些慌张。
“姑娘,可有二十尺了?”
“什么二十尺?”唐风柔眼中含笑,嘲讽道,“那不是蛊毒,那是驱虫的药丸。”
封越咧了咧嘴,却笑不出来,只是讷讷地对唐风柔点了点头,面色有些尴尬。待封越走远后,唐风柔终于忍俊不禁,笑得俯下了身子,差点没趴到地上。
整晚风雨大作,至二更未歇,狂风席卷群山,自石块缝隙之间钻入石屋,发出尖锐的啸声,封越无法安睡,索性爬起来,见唐风柔与聂灵一道在石像前打坐,烛影摇曳不止,唐风柔身后石墙上映出一条晃动的蛇影。
有了先前的听闻,封越倒也不觉得此事奇怪,却见那聂灵忽然睁开眼望向自己,一双青色竖瞳寒气逼人,竟是狐眼。
封越心中惊骇,但毕竟下山历练多年,见过不少妖类,因此并不惧怕狐妖,反而对聂灵笑了笑。
那男子将身上的气息隐藏得极好,自然是修为极高的妖,封越心知他若要害唐风柔与自己,早已经动手了,不必等到今日,既然没有下手,那便说明聂灵并非敌人。
“雨势甚大,黄泽乾未必能在三日内赶到蜀地,我们得赶在他前面回到风寨召集乡民。”聂灵对唐风柔道。
“明白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启程,风雨再大也得上路。”
封越听得二人对话,脸上隐隐升起忧色。所幸翌日清晨并无大风大雨,道路虽泥泞,但车马尚能通行,只是走得慢些。
深山中渐渐开始显露出大大小小的村寨,然有些地势低洼处的寨子早已被风雨摧残得破败不堪,已无人居住,山间梯田早已变作汪洋,不见青牛于田间开垦,村寨内亦无人烟,举目荒凉,令人心生悲切。
又过了六日,封越正因蚊虫叮咬而叫苦不迭,忽见一黄髫小儿立于山门前,对着石阶下的三人招手微笑。封越一眼便看破了那孩童的真身,那是一只羽翼还未丰满的青雀。
巴蜀之地人与妖混居的状况倒是常见,虽有心理准备,但风寨的情况还是令封越吃了一惊。
风寨族中竟无一普通人,地上走的、天上飞的,全都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