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参不透的话语在李玄京的脑海中萦绕了一日,他呆坐在院中,看着雨滴从紫阳花叶片上滚落,宛如轻盈跃下的透明小妖,那些小妖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入土中。身穿白衣的人影仿佛还停留在花丛中,那背影在他看来就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或许在时光交错的某个瞬间,自己曾与他擦肩而过。
那男子也曾在沙沙的雨声中闯入自己的梦境吗?
李玄京倚在廊柱上,双目瞥向了苍穹深处,有苍鹰无声地划过视野,风把云吹到了一起,织出了草原上的马群的形状。他想念的赶马人、想念的牧羊曲,在离他很远很远的地方。
风是在傍晚的时候刮起来的,李府迎来了一位贵客——金吾卫大将军黄泽乾。李牧云方能下床走动,听说黄泽乾来了,说什么也要站起来跑到大堂上去相迎。唐芝知道他表哥乃是个要强的人,便也不阻拦他,只是扶着他一道出卧房。
“黄将军素来与你交好吗?”唐芝问道。
李牧云摇了摇头,在廊下放慢了脚步。
“黄家是亲宦的那一派,和我们家向来没什么往来,我父亲调去洛阳便是为了避开黄家的锋芒。不过那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局势我也说不准,我这才刚回长安。”
唐芝思索了一阵,“那依表哥看,黄泽乾此番前来是为何?”
“多半是极为重要的事,说不定会影响到李家在朝堂上的地位名声,所以我得亲自去迎他。”李牧云说罢,忽然想起前日里在城郊林中黄泽乾给他说亲的事,不由得双颊一红,表情局促,他实在弄不懂黄泽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唐芝不再多话,同李牧云一道上了厅堂,黄泽乾早已在席上坐着了,正在端详手中茶盅,那是唐芝从一叶茶庄带来送给他姑父的好物件,黄泽乾似是看得入迷了,竟未察觉到来人。
李牧云出声示意,黄泽乾一抬眼,眼中绽放出异彩,放下茶盅便起身来迎,搞得李牧云受宠若惊。黄泽乾表现得极为殷勤关切,询问李牧云与李玄京二人的身体状况,又对二人表示感谢,李牧云一张笑脸摆了许久,面部肌肉开始隐隐发酸。
一番寒暄过后,黄泽乾便拉起了李牧云的手,语气认真起来,“李兄弟啊,经过此番经历,我对你的好感又更上一层,你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人,我妹妹若能嫁给你,我便能放心了,你觉得怎么样?你可中意我妹妹?”
“黄……黄将军?”李牧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黄泽乾这是铁了心要给他说媒呢?可他连黄妹妹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这亲事换谁都没法一口答应啊!李牧云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黄泽乾此举另有深意,回想起方才在廊上与唐芝交谈的那番话,眼前顿时清亮了些许。
黄家与李家乃是不同派别,如今黄泽乾要把妹妹嫁给自己,多半是为了牵制自己、暗中掣肘,黄家势大,自己若成了黄家的女婿,往后行事便要看黄家人的脸色。
若是不答应呢?李牧云略一思索,双目中升起了淡淡的愁意。若是不答应,黄家说不定会变本加厉地打压他父亲,他父亲此生恐怕就没机会回到长安颐养天年了。
“好了好了,你看看你,提到嫁娶之事,脸都红了,哈哈哈哈……”黄泽乾大笑几声,拍了拍李牧云的肩膀,“李兄,这关乎你的终身大事,这事你可与你父亲商量后再做决定。我今天来是有另外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恭喜李兄,你父亲升官了!圣上谕旨估计很快就要到了吧,我可以提前给你透露一点消息。”
黄泽乾表现得极为神秘,凑到李牧云耳边道,“我不在的这阵日子里,这J城可就仰仗你了。”
“这话是何意?”李牧云不解,“黄将军要前往何处?”
黄泽乾微微一笑,气势凛然,“陛下派我去蜀中‘剿蛇’。”
“剿蛇?”
所谓剿蛇,乃是剿匪之意,李牧云细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他先前已经听闻了潭州、蜀中等地遭遇汛情的消息,也曾在J城城郊见到许多流亡的灾民,据说因夏汛导致庄稼淹没、百姓无田可种,蜀中出现了占山为王的贼寇,抢占农民粮食、掳掠妇女,将天府之都搅得不得安宁。黄泽乾此番南下,便是受天子之命,前去剿灭敌寇,还蜀中一个太平。
“为何要将贼寇称为蛇呢?”李牧云问道。
黄泽乾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却不言语,李牧云双眉渐渐蹙起,只得独自揣摩。
“对了,还有一事,你那个义弟……叫什么来着?”
“李玄京。”
“哦……我和陛下说起这小子的事,陛下本想给他升官,得知他现在仍是个布衣,便准许他恢复官职。”黄泽乾笑道,“李兄若不嫌弃,就让我带他一道去蜀中吧,他若能挣得功劳,回京之后保准升官!”
李牧云一听这建议,顿时喜上眉梢,黄泽乾这番话说得确实不假,剿匪说白了就是安抚百姓,若是处理得当说不定可以兵不血刃,不像国与国之间过招,打得皆是硬仗,天子这次派黄泽乾这个没打过硬仗的大将军去蜀中,一方面是为了威慑贼寇,以表天子重视之意,另一方面乃是让黄泽乾拿那些贼寇练兵。
朝堂已经许久未打过硬仗了,尤其是像黄泽乾这样的金吾卫统帅,虽为大将军,但基本无仗可打,反倒是那些镇守边塞藩镇的将士,有些官级不如黄泽乾大,兵力却比他强盛得多。
果真如黄泽乾所言,圣旨没一会儿便下来了。李无忌被调派回京,担任右羽林军大将军,乃是北衙中资历最老、声望最高的一人,李牧云也升了官得了赏赐,父子二人一个在北衙,一个在南衙,皆是身居高位,李家风光无限。
李家先祖原姓尉迟名琼,乃是追随秦王一道打天下的骁勇之将,世世代代为保卫大唐疆土而战,权势虽不如黄家那样大,但天子对李无忌这样的忠臣良将也是极为念旧情的,故而在李无忌无法在京中容身时暗中庇护李无忌,对李无忌的骨肉,也是爱屋及乌,天子这一点心意,李家人又怎会不知?
李牧云接了圣旨,拜谢隆恩。送使臣出了大门,仍旧觉得有些恍惚,好似整个人身在云端,飘飘乎乎的。
“这份礼……未免也太贵重了。”李牧云凝视着使者抬进来的布匹锦缎感慨道。
唐芝端详着他表哥的脸色,觉得李牧云话里有话。李牧云虽是武人,但也读过书,脑袋转得快,嗅觉也灵敏。有一种恩赐叫做“捧杀”,他并非不知。李家虽回到京中,但却无异于跨进了泥潭,倘若走错一步,那些往日里虎视眈眈的宿敌便会举着棒槌争先恐后地上前来捶打。
“表妹啊,我看你不如随玄京一道去蜀中吧,那小子素来寡言少语,也只有和你在一处时才放得开些,你若和他同去,他说不定会偷乐呢。”李牧云对唐芝道。
“好端端的,表哥为何突然要让我走?”唐芝感到不解。
李牧云嘴角浮起笑意,“怎么?你难道不想与李玄京一道前往蜀中?”
唐芝怔了一下,表情渐渐柔软起来,“与李玄京一道”这几个字犹如魔咒秘药一般,令她失去了思考能力。
“表哥,我确实想……”唐芝一抬眼,见到李牧云那看穿一切的眼神,立马恍然,“噢……你是不是早看出来了?表哥,你可真坏!”
李牧云撇了下嘴,眼中含笑,对唐芝摇了摇头。
蜀地气候潮湿,又逢汛期,在出发之前,唐芝特地赶制了几个驱蚊防虫的香包,又命人准备了些备用的药材,将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出发前几日,李牧云又邀请了京中的几个好友来给二人送行,连一向沉闷的李玄京也喝了几杯酒,眼中含笑,看着众人猜拳行酒令,心情极为舒畅。
某一日里,唐芝正在厢房中清点行李,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扣动窗扉之声,及其细微。唐芝回头一瞧,却是叶恕站在窗外,叶恕穿了一件墨色圆领袍,更显修长身材,且多了几分俊朗英气,威仪具足,完全没有先前那种飘然欲仙之感。
这样子反倒更像是那神秘组织摆渡人的首领了。唐芝心想。
“你怎么来了?”
唐芝看了一眼屋外,天气愈发热起来,午饭过后众人都躲到屋里歇息去了,此时院中无人,没有人知道叶恕是怎么进来的。
“我过几日也要去蜀中。”叶恕开门见山地说道。
“哦,那可好,与我同行吗?”唐芝笑着问道。
“叶家那厮要去吗?”
“叶游蜂?”唐芝摇了摇头,“他不去,只有我和李玄京去,其余人等一个不带。”
叶恕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有仇吗?”唐芝询问道。
“没什么……我与他无仇,只因我长了一张叶家人的脸罢了。”叶恕解释地十分随意,“这是玄门世家之事,与我本人无多大关系,不必在意。”
唐芝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玄门世家历来多事,自古如此,你要小心行事。”
叶恕看了唐芝一眼,神情微动,环抱起双臂道,“你想作壁上观,并非明智之举,我去巴蜀,一方面是为了找封越,唐风柔把他劫到风寨去了,我得把他救出来,另一方面,便是要调查唐家之事。”
唐芝立马收敛了悠然的表情,“怎么说?”
叶恕并不直接应答,而是转换了语气道,“你只管保护好李玄京,我觉得黄泽乾那厮有所企图。”
唐芝见叶恕神情严肃,便不敢多话,她凝视着叶恕的那双眸子,忽然觉得那眼神似乎格外熟悉,却又有股陌生的感觉。她总是能见到叶恕流露出那种眼神,可是她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理解错了那眼神。
叶恕真正在意的究竟是何人何物?唐芝觉得自己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