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客手执细长宝剑,那口宝剑在他手中飞舞如练,所到处鲜血飞溅,如沐血雨。那场景很美,但又很血腥,唐芝有点分不清落在地上的究竟是血还是梅。
尸人尽数倒下,连雾都呈现出血红色,现场和地狱无异。
“一个人出来可不妙,你应该在府上等我。”那白衣剑客收起剑,回转身看向唐芝。
“叶……叶恕?”唐芝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错,是我。”叶恕微微一怔,随即轻扬嘴角,低头一笑。
“真的是你?叶恕?”
“真的。”
那声音、那语气和眼神,皆和叶恕如出一辙,这天底下不会有如此相近的两个人,唯一的可能便是叶恕果真和她一样,穿越生死轮回之道,来到了这个时代。
“你怎么会在这里?”唐芝的惊异之情无以复加,几乎就要滚下热泪来。
“我在追寻封越的踪迹,一路追踪到此。”叶恕解释道。
唐芝愣了一下,她觉得叶恕不该听不懂她所问之意,她想知道叶恕为何会在这个时代,而非他为何会在这密林里。
“救人要紧,事不宜迟。”叶恕转身道。
唐芝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跟在叶恕身后,与他一道往密林深处走去。这一路上唐芝胸中翻江倒海,内心五味杂陈,她终于在这世上遇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旧友”,然而叶恕身上却带着诸多谜团,似乎不愿与她多说。
“你也来找李玄京吗?”唐芝问道。
叶恕停下了脚步,回头问道,“李玄京?我来找封越。”
唐芝一时语塞。
“我刚到长安,有很多消息我的部下还没来得及向我禀报。”
叶恕望向唐芝,观察着对方的神色,隐隐猜到了李玄京的身份。
“你的部下?你难道是封越所说的那个……”
叶恕点了点头,“这个时代的摆渡人由我统领。”
唐芝深吸了一口气,对叶恕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一切都发生地太突然了,她难掩心中震惊,但叶恕却表现得极为寻常,就好像唐芝本该出现在此处、他本就该是摆渡人首领似的,尽管唐芝早摸清了叶恕的脾气,但此时此刻却还是觉得有些难以适应。
“你要找的人,我可以一并救下。”叶恕道。
从她见到叶恕的第一刻起,唐芝觉得唯有这句话最有安全感。
日头渐渐开始西斜,或许是被叶恕身周的杀气所震慑,林中不再有尸人出现。唐芝与他在一处山脚溪涧中发现了昏迷的李玄京。
唐芝淌过溪涧,将李玄京搬到了岸边边。叶恕看了一眼倚靠在巨石上的李玄京,神色显得十分震颤,唐芝便知道他已经认出来了。
叶恕表现得很克制,但依旧难掩其真意,那眼神里喜忧参半。
“伤成这样却没死,很……很不简单。”叶恕道。
唐芝头一次听到叶恕说话如此没底气,她看了一眼叶恕,又望向重伤昏迷的李玄京。李玄京伤得比李牧云重多了,但脸色却意外地比李牧云好很多。唐芝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玄京手臂上的伤口,发现那伤口竟开始结痂了。
唐芝亦感到惊讶,李玄京的体质似乎和常人不同,他的恢复能力很强,但就目前的情况来说,这毕竟不算是坏事。
唐芝不再多言,坐在李玄京身边,握着他的手,打算等待他醒转。
“不能这样等下去。”
叶恕将自己的剑丢在了地上,将李玄京打横抱了起来。唐芝从地上捡起那剑,望向叶恕的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他住在哪里?”
“长安城内西南处,崇贤坊李府。”
唐芝正打算和叶恕一道回府,一人影忽然自林中闪现,二话不说便拔拳朝叶恕挥去,叶恕侧身躲开,又迎一击,倒退了十余步。
“游蜂!你在做什么!”唐芝叫了起来。
叶恕似是有些吃惊,抬眼看向那男子,眼神凌厉。
“滚开!”
唐芝清晰地听见叶游蜂说了两个字,声音浑厚有力,犹如猛兽急啸。
叶恕竟不反驳,反而将李玄京放置在了地上,扭头看了一眼唐芝,唐芝觉得那眼神冰如寒锋,令人生畏,她将剑递给他,叶恕拿起剑,转身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叶游蜂背起李玄京,示意唐芝跟上自己的步伐。
“游蜂,游哥……”
唐芝打量着叶游蜂的侧脸,试着叫喊了两声,叶游蜂只是看她一眼,却不说话。
“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唐芝感到有些泄气。
叶游蜂摇了摇头,仍是不开口。
“你认得那个人?他和你同姓?”唐芝问道。
叶游蜂没有迟疑,点了点头。
“那……那你是……南派玄门世家爱染明王叶家的人?”
这一回叶游蜂未做任何动作,只顾背着李玄京赶路,唐芝心中疑惑,却并未多问。两人回到府上,将李玄京安置了下来,唐芝又是一番忙活,却丝毫不觉疲倦。
她这一整日几乎都在奔波的路上,倚靠在李玄京床榻边看守时,一不留神睡了过去,直待李玄京醒转过来,她也未能察觉。
李玄京看了一眼伏在自己床榻边小憩的身影,也不惊动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所见女子的面容看起来很恬静,他细细地数起了唐芝弯起的睫毛。
直至深夜,唐芝从睡梦中惊醒,发现李玄京就在自己身边,顿时松了口气,她起身活动了几下四肢,悄然离开了李玄京的卧房。
叶游蜂坐在秋千上喝酒,那秋千容得下两人,唐芝便坐到了他的身边。
“游蜂,我们以前曾像这样看星星吗?”唐芝注视着天空中的星河,轻声道。
此时此刻的她清楚地体会到了自心底里升起的那种疲惫无助感,她像是远离银河的孤星,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是自己竭尽全力而不能及的,孤星所散发的光辉永远无法穿透重叠的云层,这个世界上还有她到不了的地方。
她发自内心地渴望一个归宿、渴望一个怀抱。她怀念那个群星璀璨的夜晚,在极寒之地,俞辉堂给她的那个拥抱。那夜很冷,可是俞辉堂的呼吸与怀抱皆是温暖的,连那双眸子也散发着炽热的光辉。
她怀念那些回不去的曾经,她怀念她与俞辉堂的当年。
叶游蜂将酒坛子递给了唐芝,唐芝摆了摆手,对他笑了笑。
“我可不想喝得烂醉,明日起不了床,谁去照顾我表兄和那李玄京那崽子?”
叶游蜂喝了口酒,随即放下酒坛,起身给唐芝推秋千。
“你为什么对我好?”唐芝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喜欢莫邪?”
叶游蜂没有应话,手中动作也未曾停下。
唐芝并不想把真相道破,但却也无法忽视叶游蜂的情绪,她无法承受叶游蜂的这种无条件的付出,她不是唐莫邪。
“我知道,你不是莫邪。”叶游蜂的声音很低沉。
唐芝眼神一变。
“莫邪已经死了。”叶游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惨淡。
唐芝扭头看向叶游蜂,叶游蜂停下了手中动作,转身离开了秋千架,她和叶游蜂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不需要言语的装饰,她能听出叶游蜂那语气中压抑着的悲意,那意味着什么?一段无法追回的过往?唐芝无从知晓,隐隐地,她感觉到了自心底涌起的痛苦,那是已逝的故人在向她传达某种感情吗?
唐芝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她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牵向李玄京的因果线,她与唐莫邪之间的因果线也在某个时刻里缠上了她的臂膀。
有朝一日,她必定会重回一叶茶庄,重回那个起始点。
一夜无风,气候颇为闷热,就连在夜间活动的野猫也变得慵懒,似乎不愿再上街游荡。第二日清早,唐芝跨出厢房,见到了坐在院子里秋千上打盹的李玄京。
李玄京斜斜地倚在秋千上,动作十分懒散,微眯着双眼,像燕城胡同里纳凉的老大爷。如果不是唐芝见多了李玄京认真严肃的模样,她甚至有些怀疑秋千上那人被移了魂。
“玄京?”唐芝轻唤了一声。
李玄京缓缓睁开眼睛,见到了与自己贴得很近的一双眸子,那张脸颊近在咫尺,和梦中所见的并无区别。
“唐芝……”
同样的名字,仿佛早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遍,自记忆深处传来的呼唤声,令他感到莫名的熟悉。
“我……”
“你还记得昨天发生的事吗?”唐芝柔声询问道。
李玄京茫然地点了点头,“我陷入了尸潮之中,后来……后来……”
唐芝凝视着那副琥珀色的眸子,渴求的火苗渐渐在瞳孔中寂灭,她的心也随之一道沉寂下去。
“我好像梦见了……你来找我。不是昨日、也不是上个月,而是在更早以前。”李玄京的双眸像是被冰霜凝结了一般。
“我一直在找你。”唐芝轻声应道。
就像未来的你一直在找我一样。
唐芝继续道,“为了和你站在同一个起点上,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一厢情愿,但我知道,我从来没有后悔做这桩事。”
李玄京抬起眼,注视着唐芝的双目,眼中的冰霜渐渐融化消散,那双眸子里闪过的除了惊异之外,还有些许感动。
有风拂过,为闷热的清晨带来了些许凉意,头顶虽有艳阳,天边却积蓄着即将化为倾盆大雨的乌云。
李玄京在不经意间撇过了头,当第一滴雨水落在他脸颊上的时候,唐芝注意到了他眼角的那圈红晕。
“你想要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的。”唐芝伸出手握住了李玄京的手腕,继而道,“下次不要再弃性命于不顾了。如果你要去做危险的事,我会陪着你一起去。”
唐芝同李玄京一道回到了里屋,两人在窗下听雨,画眉鸟在屋檐下打量着窗内之人。唐芝抬起头,见到了打着伞站在庭院内紫阳花丛中的翩翩身影。
“叶恕?”唐芝站了起来,走到门外,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叶游蜂难道不在堂上吗?守门的护卫难道不在岗上吗?怎么会没人通报呢?
叶恕抬起头,半张脸自伞下探出,雨滴顺着伞面滑落,在坠向地面的瞬间忽然放慢了速度,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了。
李玄京往窗外看了一眼,唐芝的动作停滞了下来,雨滴下落的速度很慢,连空气好像都凝固了。白衣人穿过紫阳花丛,打着伞在檐下驻足,细细地端详着窗内那张熟悉却遥远的脸庞。
“如果忘记就能逃脱的话,你就不该对唐芝说出让她来找你的那番话。你和她之间的距离,比你想象得还要远。”
叶恕移开了视线,一丝悲叹的意味在空气里流转。
李玄京注视着那白衣人的脸颊,目光锋利,他无法理解白衣人所言之意,他不知道那番话究竟是对他所说,还是对唐芝所说。
“我希望你别做令自己后悔的傻事。”叶恕换了种语气,神色变得冰冷,“如果你需要我,摆渡人是站在你这边的,这点请不要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