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云带着他的部下在山上忙活了一夜,于清晨回到书院,唐芝见这群士兵各个疲惫不堪,浑身浴血,好似从染缸里打捞出来一般,便道昨夜山中那一场围剿也不容易。
这些官兵一共消灭了16只魑魅,这数目可以说是相当庞大了,唐芝前半生里从未见过一只魑魅,她一度以为这些鬼怪只存在于古籍档案里。
山中雾气消散了不少,唐芝心中的阴霾却始终挥之不去。
既然长安郊外也有浮气,倘若这浮气蔓延至城内,那这京师中说不定也会发生东都那样的状况,现在的她身份特殊,恐怕无法以一己之力解决问题。好在李牧云考虑得周全,说要寻找专门的方士来驱散浮气,一番话缓解了唐芝的忧虑。
金吾卫们纷纷去山间溪涧里洗澡去了,终南山书院成了他们暂时的营地。唐芝那些被官兵们胡乱扔在地上的衬衣衬裤,默默地拿去洗了。
在其位谋其事,唐芝现在只是个出生于唐末玄门世家的女子,她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值愁苦之际,她见到了坐在案前研读经书的李玄京。
这会儿还不忘抽空学习,唐芝为李玄京的勤学刻苦感到惊讶,她走上前去,发现李玄京看得是一本市井中流传的传奇小说。
“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一点,这比经书好懂。”
那是自然,唐芝心想,传奇故事所用的都是些浅显的语言,情节又有趣,正因为此才能够在市井中广为流传,李玄京若能通过读这些“闲书”来识些字、了解人间百态,那也是极好的。她并非严师,也无权管辖李玄京的兴趣爱好,因此便任由李玄京偷闲去了。
“唐芝。”李玄京放下书,以十分真诚的语气问道,“青楼是什么地方?鸳鸯浴又是什么意思?”
“呃……”
还是不要让他看那些地摊文学了吧……唐芝心下暗道。
“喂!我的衣服呢?”窗外一男子忽然叫道。
唐芝听得一阵嚎叫,不由得心下一惊,眼角往窗外一瞥,见到三四个****上身的青年,这些青年看起来都和李牧云差不多年纪,各个身材精壮,那场景自然是十分养眼的,只是……
唐芝摸着下颌,暗道糟糕,她实在是闲得无聊,把这群官兵们的衣服都洗了,眼下艳阳高照,春风暖和又舒适,衣服干得倒是很快,但她一女流,实在无法跻身于这群赤条条的大老爷们之中而不脸红心跳。
唐芝留了个话给李牧云,自己与李玄京一道下山回李府去了。
这是唐芝第一次踏入长安城,真正意义上的唐朝帝都,她感到胸中澎湃,一股豪气涌上喉头。她现在脚下所踩的,是市人口中所言的盛世长安的土地,她忽然理解了那些对大唐加以盛赞的历史学家的心情,站在这片土地上,她可以高调地宣称自己是这片土地中的一员。
街市上商铺林立,行人来往、车马不绝,其中不乏异邦胡人的面孔,穿着民族服饰的外乡之客牵着马走在砖石大道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色,不知是不是被这一派繁荣的景象所影响,唐芝亦觉得心情愉悦。
“哎,京儿,你认得西市在哪里吗?”
她现在在东都时曾听人说起说长安西市的繁华,这会儿便迫不及待地想去西市玩玩,难得学堂放假,她有大把的时间用来领略这盛唐风采。
李玄京牵着马,站在十字路口指了个方向。
“你不先回李府看看吗?”
“对哦……”
还是先回去吧。唐芝向来自由惯了,浑然忘却了现在的自己沾了唐莫邪的光,是有亲眷、有归处的人。
李玄京看唐芝的神色有些异样,却也不点破,只是领着唐芝轻车熟路地拐了几条街巷,人声渐稀,喧嚣退减,空气里多了几分清冷的味道。
长安城的街市布局如棋盘,每一座建筑都用围墙隔起,称作“坊”,“坊”犹如棋盘上的棋子,规划得井然有序,乍看起来,每一座院落都别无二致,细看却又不尽相同,外乡人初到此地,若没有熟人带路,很难找到目的地。
“京儿对长安很熟悉吗?”唐芝道。
“嗯。”李玄京点了点头,语气很平淡,“我师父职位调动频繁,我常年在长安与洛阳两地之间轮换值守。”
唐芝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她曾听李牧云提起过,李无忌曾是北衙禁军统帅,因与天子身边的宦官不和,自请外放,天子爱将心切,以东都诸事亟待处理为由,将李无忌调去了洛阳,虽然离朝堂远了,却也自在。
李玄京是李无忌的徒弟,也是李牧云的义弟,自然是这俩父子调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
“我对军中事务也不是很熟悉,不过,我觉得你挺厉害的,将来一定大有作为。”唐芝挠了挠脑袋,颔首笑道。
李玄京神情闪烁,似乎很感激唐芝对他说出这一番鼓励的话,但却又有些踟蹰。
“我不是唐民,我义兄比我更有能力。”李玄京道。
“嗯?怎么不是?”唐芝反驳道,“你现在说的是唐言,学的是儒家经典与汉唐礼仪,生活的地方是大唐。有道是‘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更何况,你现在是李牧云的义弟,也是我的表弟呀!”
唐芝希望自己能够帮助李玄京建立起一种归属感,她不知道李玄京过去都经历过什么,才会变得沉默内敛,没有安全感,但她知道现在的自己能做的只有将温情传递到李玄京心里,帮他抚平过去的创伤。
“我……长安是我的家吗?”李玄京抬眼看向了远方的巍峨宫殿。
“如果这片土地上有你想要守护的人,那这里便是你的归处。”唐芝应道。
李玄京看向唐芝,琥珀色眸子里泛起了少见的温情。唐芝只是不经意间想起了书中所看到的句子,她不知道这句话会给李玄京带来多大的影响,至少,目前的她还无法预测。
两人回到李府,却发现府上只有几个仆役,叶游蜂也在。原来李牧云竟是比李无忌先一步回去,因此这李府目前的主人乃是李牧云。
叶游蜂被李牧云任命为李府总管,尽管唐芝觉得这有些屈才,但叶游蜂本人没说什么,反而将李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叶游蜂虽然初看起来有点凶狠,但却是很好说话的人,府上的仆役们都很服他。
初到李府第一日,唐芝在院里呆了不足一刻钟,便迫不及待地要出门。一方面,她确实向往院外的明媚春光;另一方面,她担心浮气已经漫入城内,故而想要查探一番。
唐芝与叶游蜂知会了一声,便去找李玄京,要他带自己出门玩,李玄京推脱不得,便应了下来,他现在身无官职,李牧云派给他的任务便是照顾好他这表妹。
到底年轻,资历不够,被人压了一头便无法翻身,唐芝望着李玄京那张略显冷淡、但却又无可奈何的脸,暗自偷笑。她现在可以趁机占几分便宜,未来却还说不准。
忽闻得一阵躁动,唐芝循声望去,见某个商铺前围满了人。
“你这假道士!快给我走开!少来妨碍我做生意!”只听得商铺里一男子高声道。
“这位店家,我是方士,且略懂一点医理,你卖给这位姑娘的金蝉壳一看便是假货,这乌黑发亮的,怕不是打了蜡吧?”
“你怎么诬陷人?我这珍草堂,只卖真货,绝无假货!这些金蝉壳我一天之内能卖出上百两,其中若有半两假货,我赔你百两。”
那方士并未理会,而是捏起一只蝉壳放在眼底端详了半天,忽而发出惊疑之声。
“这……这不是蝉壳,这是尸虫……”
话音落下,当时便吓退了一众围在药铺前的路人,离那方士近的人更是惊叫起来,那方士手里的尸虫竟还在蠕动。
“怎……怎么会!这不是我药铺里的东西!这绝对不是我药铺里的东西!你用了什么妖法?竟想要陷害我!”
那方士忽然抖出了一块淡蓝色绢布,将木匣中的那些黑色硬壳虫尽数抖进绢布中。
“这些尸虫我帮你处理了,店家,我方才便闻得一股尸气,我奉劝你一句,你若是没杀人藏尸的话,就赶紧报官去吧。”
这场闹剧早已引来了不少围观之人,那背负长剑、身穿白衣的青年离开人群,围观群众皆让开一条路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避开他手中所提之物。
那年轻人看起来不过刚刚及冠,剑眉星目,长发披肩,两缕鬓发用发带系于脑后,一副道家打扮,身上带着几分仙侠之气,远远地望去就像是古画上走出来的一般,好生俊朗。
青年经过唐芝身边时,衣袖在不经意间擦过唐芝的臂膀,唐芝觉得那张脸有几分眼熟。
对了……很像风衍。
围观人群渐渐散去,药铺前只剩下一名穿着苗疆服饰的女子,便是方才问店家买金蝉壳的那位。
珍草堂老板长叹了一声道,“姑娘,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到别处去买吧!我这店铺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姑娘,你随我走吧。”唐芝上前道,“金蝉壳这药材很常见,我家府上说不定有些,我带你去找找。”
那姑娘摇了摇头,婉拒了唐芝的邀请,道了声谢便匆匆离开了药铺。
唐芝皱起眉,心中生疑。
“这姑娘好奇怪。”
“要拦住她吗?”李玄京问道。
“算了,不必去管……嗯,还是跟上去看一看吧。”
唐芝本觉得以她现在的身份,不便行事,但她实在不是那种对危险状况避而远之的人,尤其是当这危险状况会未及他人性命时。
这苗疆姑娘身上有股尸气,这话唐芝并未对李玄京点破,她想不明白,方才那方士既然闻到了尸气,怎么就没弄清楚尸气的来源。
唐芝与李玄京跟着那姑娘一道穿过西市,走至金光门,忽见街巷之中拐出一白衣剑客,正是刚才那自称方士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