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吹得紧,唐芝躺在床上,辗转几番,最终爬起来走到了窗边。黄泽英睡得正甜,唐芝便披了件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李玄京执着枪站在庭院里,双眉紧锁,目光如炬。
“你怎么没睡?站岗呢?”唐芝调侃道。
“我听见了野兽的声音,这山里不安宁。”李玄京道。
唐芝微眯起眼睛打量着远处,远远地瞥见山林里雾气缭绕,看起来着实不寻常,李玄京这“动物本能”确实灵敏。
莫非是浮气?唐芝心里咯噔了一下,恍然想起师父曾对她提起过,浮气四溢,乃是凶兽将出的前兆。
李玄京眼中的眸光澄亮,唐芝却是起了回房去睡的念头,山中的夜晚不比白日,她披着衣服依旧觉得冷。
“早点睡吧,明天学堂正式开课了,可就没有悠闲的日子可过了。”
唐芝嘱咐了一句便转身回屋去了,一想到李玄京就住在对门,唐芝心中安定了不少,倒头合眼,一觉睡到了天亮,黄泽英将她从床上拉起来,说再不起床该迟到了。
上学头一天便迟到定是件没面子的事,唐芝不愿丢这个脸,她还指望着在先生面前得几句褒奖,让李玄京对她更加心悦诚服。
学堂上诸学子皆是同样的心情,没有人敢在方先生的威严下做出逾矩的事,讲师还未到,学堂内便鸦雀无声,大家各自温习功课。唐芝将手抄的《毛诗》从书箱里取出来,打算送给李玄京,四下一瞧,却发现李玄京并不在学堂内。
唐芝顿时感到来气。
方博成拄着拐走进来,头一件事便是点人起来背诵,各学子皆是一脸土色,心中惴惴不安。
方博成的严苛比大学教授更甚,但唐芝早已经将《诗经》看透了,各类笺注也理解了一些,应付方博成的提问自然不在话下,方博成对她赞赏有加,然而学堂上大部分学子却没有得到这种待遇。
一学子背了两行诗便开始胡诌,方博成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学堂中霎时变得落针可闻。
正此时,所有人都听得山林中传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啸,学堂中立马炸开了锅。
“我先前可没听说过这山里有老虎啊!”黄泽英搂着唐芝的胳膊低声道。
“未必是老虎。”唐芝安慰道,“你可能听错了。”
话音未落,便瞥见窗外一抹黑影掠过,李玄京一个翻身滚进了窗内,学堂上顿时大乱,有人高呼,也有人尖叫。
李玄京抹掉了满脸的血迹,一拐眼瞥到了面色铁青的先生,轻咳了一声以掩饰尴尬。
“我出门去练枪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十分凶悍的猴子,和它纠缠起来,耽误了时间,望先生恕罪。”李玄京主动解释道。
唐芝头一回见到李玄京如此好脾气,顿时喜上眉梢,然而方博成却不打算买李玄京的账。
“出去,廊上站着。”方博成冷声道。
站军姿李玄京大概是不怕的,唐芝心想。
学堂南北两面皆开着窗户,堂内的朗朗书声不时传到廊上去,李玄京扭头望向窗内,只见唐芝一手举着书,双目却在看他。
他看不懂那视线,却依旧直勾勾地和唐芝对视,直到方博成点了唐芝的名字,双方才各自收回视线。
很多年以后,李玄京身在帐中对着烛火查看沙盘时,偶尔会回想起那日明媚的阳光,以及窗内之人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像羔羊,何其纯洁;像浩瀚星空,满载他解不开的谜团;像一个他早已经遗忘的故人。
那双墨色的眸子已经凝视了很久很久,他还是察觉得太晚了。
“真的是猴子?”
唐芝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身后响起,李玄京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学堂中已经放学了,他摇了摇头。
“站了大半天了,腿酸吗?”
“不过是站着听课而已,和坐着相比区别不大。”李玄京颇为硬气地应道。
唐芝抿唇微笑,她想起了过去给俞辉堂按摩踩背时的光景。她可以抚平俞辉堂受的伤,但却永远追不上俞辉堂离她远去的身影。
即便她能回到过去重新组织一场相遇,即便她有机会选择这场相遇的方式,却依旧无法挽回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
唐芝轻叹了一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李玄京望着唐芝离去的背影,微眯起双眼,目光逐渐变得悠远起来。
屋檐上有两只雀儿叫得欢,桃花落了一地,茂盛的树叶之下掩藏着生机。唐芝坐在窗边回顾学堂所学,打算给李玄京整理一本笔记出来。
李玄京扛着枪从她窗前走过,唐芝放下书,二话不说便抬脚跟了上去。李玄京察觉到了身后脚步声,却不出声,两人一道往山里走去。
“你上山做什么?”唐芝问道。
“去看看我昨天夜里打死的是个什么东西。”李玄京应道。
“哦,那我们小心点。”
唐芝不由自主地提起精神,贴紧了李玄京的步伐。
越是往深山中走,雾气便越是浓厚,在阳光无法穿透的树荫下,白茫茫的雾色下掩映着未知的杀机。唐芝隐约闻到一股腥膻之气,李玄京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双目凝视着水潭里的动物尸体。
那是唐芝从未见过的东西,有鼻子有眼,样子很像人,但双臂却比任何灵长类动物都要长,看起来像是一只变异的猿。
“它已经死了。”李玄京道。
唐芝并不惊惧,但李玄京的宽慰之语让她感到些许暖心,这少年的关心似乎都是不经意间的,看似寻常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犹如这山间的雾气一般不可捉摸。
对了……雾气……
唐芝的眼神变化了些许,“我曾听说山里的浮气能幻化出一种妖怪,名为魑魅,杀人无形,这东西恐怕就是魑魅的真身。”
“魑魅……为何此处会有魑魅?”
“魑魅源自于浮气,浮气在这山中产生,预示着未来将有异况发生。”唐芝沉声道,“不知道这山里还有多少魑魅会幻化出来,倘若数量庞大,恐怕会危及百姓。”
李玄京双目紧盯着那尸体,若有所思,末了道,“去城里报官吧。”
唐芝附议,这确实是个谨慎又保险的办法,李玄京此番话语,大约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说出来的,这状况比先前那样不由分说地出枪杀人要好多了。
李玄京当天便下山去了,傍晚回来时,带来了一群穿着明光铠的官兵,那些官兵中为首的正是李牧云。
“我才刚到,立马就有差事派给我,你们莫不是怕我在京中当差时无事可做?”李牧云见了唐芝,便笑眼道。
“云哥,恭喜迁升。”唐芝应道。
“哎?一句恭喜就想了事吗?学堂几时放假?回府上去和我喝点酒也是不错的。我们家在京中的宅院可比东都那座要大好几倍,表妹你住的院子也已经让叶游蜂收拾出来了,就等你回去住。”
“一言为定。”唐芝道,“现在还是先干正事吧。”
李牧云不再闲谈,领着李玄京以及其他官兵上山去了。众学子一道挤在窗边看着官兵上山,眼中浮起阵阵疑色。
当晚,一位官兵从山上下来,禀告方博成,说让学生们都放假回家去,山里暂时不能呆了。
学堂放假的消息一传开,学子们听了自然是欢呼雀跃,也不问缘由,纷纷下山走了,黄泽英走时又叮嘱唐芝一定要上她家去玩,唐芝只得应了下来。她收拾好了行李,在院子里闲逛,打算等李牧云和李玄京下山之后,和他们一道回家。
方博成也打算下山,临走时见廊下还有一人影,正是唐芝。
“唐姑娘,你怎么还没走?”
方博成这人在学堂上甚是严厉,私下里待学子却如同己出,他对唐芝是有些好感的,因为唐芝的言谈之中总是带着一种不寻常的气质,能让他耳目一新。
“先生,我等我表哥和李玄京,和他们一道回去。”
方博成点了点头,像是有所思,继而道,“在你看来,李玄京念书的资质如何?”
“他很用功,先生。”
“读书不像舞刀弄枪,光用功还不够,唐姑娘,你得多提点提点他。”
“这是自然的。”唐芝笑道,“先生,我敢和您保证,等这次放假之后回来,先生会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李玄京。”
方博成捻了捻胡须,双眉舒展,脸上浮起欣慰之色。
入夜时,唐芝独自躺在床上,听得山上传来阵阵凄厉呼声,她难以熟睡,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时瞥到一抹黑影,那黑影投射在窗上,一动不动。
唐芝推开窗,发现李玄京站在她窗边,像是在站岗。
“玄京?”唐芝轻唤一声,叫醒了打盹的李玄京。
“云哥叫我下山来保护你。”李玄京解释道。
“山上状况如何?”
“不打紧,他们金吾卫能应付。”李玄京道,“我本来打算去报官,正好遇到出城办事的云哥,就把事情的原委和他说了。”
唐芝倚在窗边,隔着一墙和李玄京对视,越看越觉得李玄京和俞辉堂很像,只是这杆好枪还需要经过数年的磨练,才能发挥它真正的用途。
她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人,而非谁的代替物。唐芝心想,她不能擅自将李玄京带回她原本的那个时代,她得另寻办法。
她必须弄清楚李玄京当年将自己魂魄分离的意图,她得阻止他这么做。此外,还有一点也让唐芝感到困惑,她现在依旧知不道李玄京究竟和九尾狐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