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早,唐芝自睡梦中醒来,察觉到马车行进的速度没有先前那样快了。她掀起帘子往外瞧去,阿蛮坐在马上,双目与她对接。
“到了。”那少年道。
唐芝怔了一下,心想你小子竟是个会说话的活人啊!
她四下打量,抬眼时见到了坐落在终南山苍翠绿色之中的书院。
“多谢小哥一路护送。”唐芝笑着道。
阿蛮伸手摸了摸乌驹的鬃毛,只是微微点头,继而便铁着一张脸跨下马来,帮叶游蜂搬运唐芝的书箱。
唐芝下了马车,双腿有些发软,倚在书箱边歇息了一阵,抬眼眺望远处。
亲眼见到长安城,她才惊觉书中所写不假,长安城的气派程度远超她的想象。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世间万物仿佛都被这座城池收于眼下,何其风光。
大唐!这就是大唐啊!
一想到昔日辉煌都将在后世化作断垣残瓦,唐芝心有感慨,目光悲切。
“我先去拜访一下先生。”唐芝对叶游蜂交代了一句,便起身上山去了,一扭头却发现阿蛮跟着她一道上来了。
“我师父有几句话要与先生交代,我和你一起上山。”不等唐芝开口询问,阿蛮便道,语气冷冷的。
“哦……”唐芝有些恍惚,点了点头,“你今天不回洛阳了么?”
“不回了……”少年踟蹰了一阵,继而道,“反正就……不用你管。”
“可是丢了官职?”唐芝笑问道。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目光有些惊异。
“吃一堑长一智。”唐芝幽幽道,“以后别再犯浑了。”
少年低头不语,看起来倒有几分乖巧。
“那你以后有何打算?”唐芝又问道。
“平日里就练枪。”少年回答地十分迅速,末了又低头挠了挠鼻尖,“师父说……有空的时候就来学堂听课。”
唐芝料想他大约是去和教书先生说这求学的事的,便笑盈盈地道,“念书和练枪,你更喜欢哪个?”
阿蛮抬起头来来看了唐芝一眼,反问道,“你呢?”
“我啊,当然是更喜欢念书了,不是有句话叫做‘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念书可以……唉……算了,你肯定没听说过,不和你说了。”
阿蛮一时接不上话。
唐芝心想,腹中有墨果然还是十分占优势的,腹有诗书气自华,她现在的气势丝毫不输阿蛮。她先前受这小子冷落,现在人到了长安学堂,状况就完全对调了。
她在大学里选修过古代文化科目,在黄粱庄时又经常翻阅凌道然收藏的那些古籍经文,眼下虽然身处异世,却也算是个文化人,地位比这小子高了不少,随便引经据典就能堵住这小子的嘴。
唐芝喜不自禁,却不多言,阿蛮与她一道踏上山间石板路,往山林深处走去,一路上不再多话。
唐芝轻扣山门,与前来开门的小童说明了情况,递出一张帖子,那小童便领她去见先生了。
国子监老先生是个略显老派的儒生,名曰方博成,唐芝与他对答了几句,算是对双方的真本事有了一些了解,唐芝全程庆幸自己在大学里念书还算用功,还不至于给学院里的老教授丢了脸。方老先生对唐芝也很满意,感慨孺子可教。
唐芝从方老先生的书房里出来,阿蛮抬脚便进去了,脸上带着忐忑的表情。唐芝一个劲偷乐,心想这武痴原来还是有惧怕的事的。
唐芝站在门外等他,听得老先生在书房内感慨,阿蛮若是三天筛网两天打渔地来学堂里念书,不可能学出什么来。她没听清阿蛮应答了什么,不一会儿,阿蛮从房内出来,见到站在门外的唐芝,微怔了一下。
“等我?”
“等你,先生怎么说?同意你来这里念书了么?”
“同意了。”阿蛮轻蹙起眉,“不过我底子不好,得从文字开始学起,先生说他不教识字。”
“识字?那根本不成问题,我也可以教你啊。”
阿蛮停下脚步看着唐芝,眼中带着唐芝无法捉摸的神情。
“怎么了?”唐芝感到摸不着头脑。
“你太善良了。”
“是吗?”唐芝咧了咧嘴,觉得这夸赞的话从这少年的口中说起来便完全变了味。
原来善良这个词也可以像这样冰冷无情地说出来的。
“善良这个词,其实是很宽泛的,根据具体的情况,你可以夸赞对方热忱或是大方。”唐芝道,“当然,我不是在让你夸我。”
“那我该这么说?我觉得你是个好人。”阿蛮问道。
“过奖了……”
唐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少年不怎么爱说话,大概只是因为他的语言能力真的不怎么样。
“对了,还有件事……”阿蛮踟蹰道。
唐芝应声回头,“什么事?”
“先生说,我得有个名字。”
“哦……”唐芝上下打量着少年,问道,“你姓什么?”
“不知道,我没见过我父亲。”少年语气冰冷。
唐芝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那你母亲姓什么?”
“我忘了。”
唐芝撇了撇嘴,无奈摇了摇头,少年注视着唐芝的神情,眼中光辉渐渐暗了下去。
“那你就叫李玄京吧。”唐芝看似随意地应了一句。
少年抬起头,目光有些诧异,但却没有多言,唐芝从他的眼神中看见了燃起的光。
名字,或许只是看似简单的身份符号而已,可是那三个字对于少年来说却给他带来了确实的归属感,然而唐芝并不知道自己此举在少年心中埋下了怎样的种子。
“唐芝……”
李玄京叫着唐芝的名字,语气有些生涩,像是牙牙学语的孩童。
“玄京,我叫你玄京可以吗?”
唐芝眯起眼笑着,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流传已久的外乡神话——神明围绕着天之玉柱转圈,见到了第一个与他相遇的女人。
那女人说:“哎呀!好俊的男子!”
神明应道:“哎呀!好美的女子!”
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和她爱着的那个男子相遇的起点,或许这就是神明的旨意。
当天晚上,唐芝便在学堂的院子里住下了,李玄京依旧住她对门。
学堂还未开课,但学子们陆陆续续地来上学了,唐芝结交了一位“室友”兼“同学”,名曰黄泽英,双方互相问起家底,唐芝便称自己生于江南茶庄,家中时代经营茶叶生意,那姑娘性情耿直,丝毫不怀疑唐芝的身份。
“芝儿姐姐,你以后只管叫我阿英就行了,我是本地人,等学堂放假了,我请你上我家去玩。”
两人在笑谈之间度过了晌午的时光。唐芝已有些猜到黄泽英的家底,这少女和她一样,乃是玄门出身。
黄泽英……黄泽英……难道是金刚夜叉家的哪位小姐?
四大明王世家中金刚夜叉家族历史最久,其先祖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唐芝从前便听她师父提起过,黄家人历朝历代都在朝堂上担任要职,在玄门乃至整个江湖中声望都极高。
她忽然产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这位姓黄的姑娘可以帮助她调查唐家覆灭的真相,让她早日回归故乡。
某日傍晚,唐芝从山里回来,采得几支桃花,打算送给李玄京。她敲了敲门,屋里没人应她,唐芝透过虚掩的门缝往里面一瞧,只见李玄京正点着灯在桌前看书。
唐芝轻咳一声,示意自己进屋了。
李玄京见她进来,神情紧张,索性连书也不看了。唐芝忽然觉得,这少年的表情似乎很好揣摩,李玄京没有她想得那么坏。
“孺子可教也。这房里光线不好,你就别白费功夫了,白天看也成。”唐芝道。
李玄京在学业方面完全一窍不通,能在学堂开学之前把字认全便已经是大功一件,唐芝觉得,光凭李玄京这股认真的劲头,这事对他来说或许不算难。
渐渐的,唐芝发现,李玄京不论做什么事都很认真。看书识字与打拳练枪仿佛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没有哪一天落下过。唐芝得了空便会在李玄京练枪的庭院里读书,故意把《诗经》念得很大声,有时候念错几句,李玄京竟能提醒她一二。
“你为什么这么想读书?”唐芝坐在树下,笑着问道。
斜阳暮里时而有微风拂过,粉嫩的桃花瓣簌簌而落,很快便铺满了庭院,时光悄然无声,山川和树林,一切都正当时。
“不为什么。”李玄京的语气十分随和,“我出身于西北部狼人部落,如果不读书的话,一辈子都只能和野兽为伍。”
唐芝不太明白这句话中的真意,只是笑眼看着李玄京,心想等这少年骨骼张开了,放眼整个城里,说不定没有哪个人敢与他过招。千百年后的俞辉堂能长那么高的个子,难道是基因上占了优势?
“你是胡人?”唐芝讶道。
“我听说我母亲是中原人……”
李玄京双目望向远方,目光中落下霞光,琥珀色眸子里像是燃烧着火苗。
那多半就是胡汉混血了,这在如今这时代似乎并不算常见,唐朝虽然是个接纳度极高的盛世,胡汉通婚却也遭受一定限制,胡人与汉人之间通婚的依旧少有,尤其是像李玄京这种连自己爹妈是谁都不知道的孤儿,受人冷眼的遭遇想必是没少遇到过。
“我是被狼群养大的。”李玄京道。
唐芝哧笑出声,她有些恍惚,和煦的暖风似乎能够把人吹醉。
“你不信也罢,昆仑山脚下上有个狼人部落,那里的人每到满月时便会化身为狼,我是被他们养大的。”
“我信。”唐芝的神情极为认真。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谁会相信少年所说为真?唐芝不免在心中哀叹了一声,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身世实在太过离奇,所以李玄京才不愿过多地与人言语。
他身上依旧保留有狼的习性,在人类社会里显得孤独而离群。
“你是怎么来到中原的?”唐芝撑着下颌,双目注视着李玄京。
“我师父,李无忌将军把我捡回了府里。”
李玄京迎着风站在夕阳下,看起来心情似乎很舒畅。他第一次对旁人说起自己的过去,第一次有人愿意聆听他说话,他觉得自己遇上了对的时间与对的人,这是人生头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