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传出踩瓦之声,这声音不算大,但搁在黑夜里却分外响。
唐芝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却见叶游蜂正站在她窗下,显然是也听见了屋顶上的动静,叶游蜂抬起眼见了唐芝,便抬手以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唐芝不要出声。唐芝会意,两人隔着一道墙背对背靠着,各自屏息,过了半晌,却不见屋顶上有人下来,唐芝料想那人大约还在屋顶。
深更半夜,这人莫非是来行窃的?
敢在禁军统帅李无忌的头顶上犯案,这盗贼的胆子也忒大了点。唐芝心思神游,却见叶游蜂微微躬身,像是在寻找什么,末了他从地上捡起了一颗石子。唐芝眼见着叶游蜂聚力将那颗石子弹飞了出去,心道此人内力深厚,她将视线放远,借着斜月光辉,瞥见了站在屋顶上的身影,那身影被叶游蜂掷出的石子击中,此时正扭头盯着檐下之人。
院墙外传来了动静,似是马蹄声,那身影回过头看向了院外。
唐芝这屋子位于李府最西处,院墙外便是通向寺庙的西街,平日里也少有人走动,这大晚上的,更不该有马蹄声从外面传来。
唐代有宵禁,唐芝心中略知一二,大半夜的骑马在街上游荡的,多半是值夜的禁军。
“龟孙子!你有本事就给我下来,爬墙上算什么本事!”院子外传来了叫骂声。
唐芝瞥了一眼院墙上那人,心道街上叫骂的那人大约是追随着此人而来的。古时候的官兵那可个个都是平民百姓都得罪不起的,这人实在是触了个大霉头。她定了定神,发现院墙上那人也穿着一身明光铠,明显是禁军的式样。
唐芝心中豁然,这情况多半是是狗咬狗。她不想被搅进麻烦事里,便摇了摇头,合上了窗户。
唐芝隔着窗户纸对叶游蜂道,“大约是值夜的禁军内部起了矛盾,半夜里闹事,我们别多管。”
叶游蜂扣了扣窗,唐芝见窗外那身影并未离去,便知道叶游蜂打算站在她窗边守卫一阵子。
“我数三个数!”
墙外那人的声音又抬高了些,唐芝心想他要再高声一点,被吵醒后的李无忌保不准要提着鞋出来打人了。
“我数到三!你要是再不出来,我就去和统帅说,有个胡人在京城街巷中流窜,图谋不轨!”
无人理会,院中一片死寂。
“妈的!小杂种!你到底下不下来!别以为爷爷我不敢上去揍你!闹醒了李家人看他们不收拾你!”
唐芝实在听不下去了,径直推门出去,叶游蜂紧随其后,唐芝看了一眼院墙,给叶游蜂递了个眼神,叶游蜂便将她抱了上去。
“到底是谁在扰民!我要叫无忌姑父出来打人了!”
唐芝站在院墙上定睛一瞧,发现墙外有三个骑在马上的少年,皆穿着统一的铠甲,看模样大约是这城里的禁军守卫。
“你谁啊?”
其中一个少年斜着眼打量唐芝,似乎却并不惧她。
“你管我是谁?在李府闹事,就是和李统领过不去!我要去喊人了!”唐芝作势便要下院墙去找帮手。
“哎……姑娘你别走!”那骑兵道,“你看这大半夜的,去叫醒李统领好像也不太好吧?其实事情很简单,这小兔崽子打翻了爷爷的一坛子酒,我们寻他赔钱呢。”
“多少钱?”
“一贯钱。”
“游蜂,去拿钱。”
院子里的叶游蜂抱着手臂看向唐芝,眼里带着无奈的神色。
一贯钱一坛酒,这铁定是在讹人了,这帮禁军怎可能在值夜的时候喝酒?若被抓到是要挨处分的。唐芝也不是不知,她只想打发了这群惹事的。
“嘿!小姑娘可真有钱。”那骑兵挠了挠脑袋,嬉皮笑脸地道,“改日来明月楼找我,哥哥请你喝酒。”
唐芝心想谁要和你这无耻之辈一起喝酒,她将一袋子钱置向那人,“快滚!”
她掷钱时使了点巧劲,那骑兵被包裹砸中了脑袋,仍觉得不亏,拐眼看向唐芝身后少年。
“还不给我下来!回去值夜!”
“事已两清,你可别再对他动手动脚了。”唐芝说罢看了一眼身后屋顶。
她这一瞧,便觉得这少年的眉眼有几分眼熟。
那小伙子俊眉斜飞,生得干净倜傥,然而总体上却又有一种与中原的那些玉树临风的公子哥不同的感觉,似乎不像是汉族人。
唐芝多看了他几眼,那少年便飞身下了墙,跟在那三个骑兵身后回去了。唐芝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心想这少年回去以后保不准还会被这群飞扬跋扈的禁军骑兵给刁难,然而那却不是她能管到的事了。
不知是谁家的院子里传来了一声鸡啼,远方天际已有些泛白,唐芝回到卧房之后也再没了入睡的心思,她躺在床上辗转了几番,脑海中忽得浮现起勾月下那少年看她的眼神。
是他!
一声炸雷在脑海里响起,唐芝猛然惊觉,差点叫出声来。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睡意全无,勉强在床上待了一阵子,待神志恢复了,便起床洗漱更衣,打算先去和李氏夫妇请安,刚走进正厅,便听得唐小钗在大呼小叫。
“小兔崽子!你怎么又和当班的那些混混打架了!师娘说了过少次了,别理会那些乱叫的狗!唉!”
唐芝循着声音进门,恰好撞见屋内一人出来,两人各退了一步,唐芝抬起头,望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尽管脸上带着伤,然而唐芝却仍旧很快认了出来,这人正是昨晚爬上院墙的那个少年。
这人……真的是李玄京?或者说……是她的俞辉堂?
这不可能!这少年不过是个普通人,既不是妖、也并非魔。除了长相以外,找不到一点和俞辉堂相似的地方。
唐芝心中波澜万千,脸上却表现得云淡风轻,她微微点头,和对方打了个照面。
“芝儿!哎,你起得可真早,是认床了吗?”唐小钗招呼道,“阿蛮,去把脸洗干净了,过来一起吃早饭,你师父他接到密信,连夜出门去了,咱们不等他了。”
唐芝应了一声,在饭桌前坐下,等了半晌,却不见那少年过来。
“芝儿,你去替我瞧瞧那小子,他这厮在房里磨了半天,莫不是在涂脂抹粉?”唐小钗道。
唐芝起身往门外走去,便走边寻思,那少年昨天翻墙进来,难不成是想回自己房里?那群禁军混混知道他是李无忌收养的徒弟么?
唐芝心思神游,在廊上转角处与一人撞了个满怀,却正是那个叫做阿蛮的少年。
“你师娘让我来瞧瞧,你洗漱完了没有?”唐芝眯起眼对他笑道,“姑娘家也没有你这样左右打扮不肯出门的。”
那少年似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冷哼,唐芝听不真切,只是怔怔地望着那少年扭过头往正厅走去,面色冷若寒霜,竟是一个字也未肯说。
这……实在不像是她认识的俞辉堂。唐芝心中有些惆怅,愁意渐渐爬上了眉梢。
这顿早饭吃得极为沉闷,唐小钗依旧疼惜着那少年有些肿胀的右脸,便不依不饶地数落他,命他不要再与那些禁军守卫打架。唐芝心想这少年多半是势单力薄,毫无还手之力,那群混混怎可能放过这落单的少年?这顿揍恐怕是躲也躲不过的。
吃过饭后唐小钗把她叫进了书房里,唐芝心中忐忑,本以为唐小钗会向她询问唐家如何,没想到她姑母虽提到唐家,却只是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芝儿,你放心,姑母我虽然不再过问玄门中事,但咱们唐家的事我自然要出些力,等你姑父回来了我就和他说去,让他使些力,派人去调查一番。”唐小钗拉着唐芝的手道。
“多谢姑母。”
“嗯,你就安心在咱们府上住着,等过几日云儿回来了,我遣他陪你一起上京去,也是时候让他收了野心上学堂去了,整日舞刀弄枪的,书也不好好念。”
唐芝心想,这天下所有父母的心思都大同小异的,当母亲的都希望子女金榜题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她现在沾得了唐莫邪的福分,也有书可念,在如今这时代女子读书实属难得,非千金不可。可是……自己若是去了京城,那个叫阿蛮的小子该怎么办?
她心中已有些推断,但依旧不是很笃定,她想多接触接触那个少年。
唐小钗见唐芝神情惶然,似是有所忧虑,便以为她心中生怯,不愿离开亲人。
“你云哥会陪着你的,还有你那仆役,我看你与他亲近,不如也带他一起上京,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便,尽管和姑母说。”
唐芝心怀感激,千恩万谢,出了书房之后心思便完全飘忽了,她在长廊上晃了两圈,便下定决心要去找那个名叫阿蛮的少年。
倘若这少年果真是她要找的人,又该如何将他带回去呢?这少年可不知道千年后的自己会面临何种命运,即便她说明了一切,少年也未必会信。
唐芝心中惆怅,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心想要救俞辉堂,但行事却还是鲁莽了些,她一时竟想不出万全的计策。
假山石后方传来一阵响动,似是有人打翻了东西。唐芝闻声望去,见一少年正扛着枪伫立在树下,双目凝视着脚边散了一地的辣椒。
唐芝走上前,将辣椒拾起来,放回了竹筛里,那少年也俯身和她一道捡辣椒,唐芝将竹筛放回了木架上,拍了拍手,回转身看向那少年。
唐芝对他笑了笑,“今天你轮休啊?”
那少年点了点头。
唐芝眨了眨眼,看向那少年,嘴角又上扬了几分,她忽然想到,自己若是早一点认识俞辉堂,说不定就能一眼辨出这张脸来。
俞辉堂所说的重新开始,岂不就是这种相遇?她如同得了稀世珍宝一样稀罕这少年,却不知这少年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那少年眼神微动,转过身,扛着枪离开了院子。
唐芝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意识到眼下自己的举动实在是有几分痴女的嫌疑。她想,这将来说不定会后悔的事她反正也做了,为了寻找到她的式神,现在哪怕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回到现世之后被人问罪也没关系,她不需要谁的理解,也不需要谁来救赎她,因为她发自真心地爱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