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上船只来往,船行飞快,船队日夜兼程地行了两天,唐芝的脑袋渐渐晕乎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坐这么久的船,也是第一次行这么远的路,她稀里糊涂地出了角津口地界,于匆忙之中踏上了逃亡的路。
那个长相酷似顾鸾生的女孩儿被船上的船工唤作大小姐,唐芝便知道她身份不一般,那姑娘似乎是怕唐芝担惊受怕,一路上不时地与唐芝说话,唐芝旁敲侧击地摸清了事情的原委。
姑娘姓顾,单名笙,生于姑苏世家,祖祖辈辈都做茶叶生意,与一叶茶庄有些生意往来。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事,事实上姑苏顾家与一叶茶庄的唐家皆是玄门世家,此次唐家落难,顾家第一时间伸出援手,这姑娘是专程来救唐家人的。
唐芝听着顾笙不断重复着“南派”与“北派”等字眼,心中涌起阵阵疑惑,某些玄门世家历史悠久,她确实有所耳闻,但她从未在各路前辈口中听说过唐家这么个存在。
这个唐家,难道和自己有渊源吗?唐芝暗道。
日头渐热,船队穿过拱桥,光线忽明忽暗,岸上的人声渐近渐远。晌午时分,船队停靠在一处唐芝不认识的码头上,她侧头往船外望去,听见码头上的脚夫们操着不同地方的口音,俱是在艳阳下忙活着搬运货物。有个卖花的女孩儿在岸边高声叫唤,用的是方言,唐芝侧耳聆听了一阵,心里有了些着落,这卖花女一口吴侬软语,说明她现在依旧在江南一带。
“小姐买花吗?买一朵吧?”小女孩站在岸上道。
顾笙与她眼神对接,女孩的眼中带着期许,顾笙从衣袖中摸出了钱袋,递了过去。
“不用还我了,多余的拿去买些吃食。”
“多谢小姐。”
小女孩满心欢喜地接过钱袋,又开始沿着码头一路叫卖,她不时地回过头来偷瞥几眼坐在船窗边的顾笙。
“咱们稍等一会儿。”顾笙笑眼对唐芝道,“我这次是以商队的名义北上,还有些货物需得卸了才好继续上路。”
唐芝应了一声,扭头瞥向船窗外,见到了码头上忙活地热火朝天的顾家船工,她的视线停在了一处桅杆上,心思却不在这运河畔。
虽说连日来的意外让她感到应接不暇,但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天地之大,她势必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把那个命定之人给找出来。
唐芝正出神,甲板上传来一阵响动,却未闻人声。
“可是叶大哥来了?”顾笙抬眼问道。
一黑影忽然压了下来,一笼汤包被递到了唐芝与顾笙面前。唐芝抬起头,神情瞬间一变。
这人不是爱染,还能是谁?就连眼角那颗泪痣的位置,也和爱染分毫无差。
顾笙对他笑了笑,“你吃饭了吗?我们一起吃?”
那男子摆手,放下蒸笼,自个儿到甲板上喝酒,顾笙便分了些汤包与唐芝一起吃。
搬运货物的船工们陆续回到了船上,见到顾笙时纷纷询问她吃过没有,顾笙指了指蒸笼示意自己正要吃。
唐芝一面吃着汤包,一面忍不住瞧坐在甲板上的男子。
那男子穿着一身和船工无异的粗布衫,光着膀子,双目眺望着远方,正拎着酒葫芦一口一口地喝酒,看起来十分随意舒适。
“这次北上,叶游蜂会一直跟着你,护送你去李府。”顾笙对唐芝道。
“叶游蜂?李府?”唐芝感到惊愕。
顾笙嘴角微扬,以食指点了点唐芝的额头,“你呀,怕不是被吓懵了吧?怎么平日里的机灵全不见了?”
唐芝好不尴尬,只得含笑装作懵懂敷衍过去。
她根本就不是唐莫邪,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这顾家、叶家她好歹还知道一些,现在又冒出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李府来,这戏怕是要演不下去了。
甲板上船工喊了一声“大小姐”,顾笙应声出去了。
唐芝一口小笼包咽下肚,暂松了一口气,抹了抹嘴唇,将最后一只汤包也塞进了嘴里,她实在是饿极了。
甲板上喝酒的男子瞥向唐芝,唐芝抬起头,目光正好与他对接,她忽然觉得这个名叫叶游蜂的男子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唐芝望着那张脸,想起了做得一手精致点心的某位降灵之子,不由得上扬嘴角笑了笑。
“大小姐,咱们快到东都了。”某一日清晨,某个船工对顾笙道。
顾笙抬起头,眼中迸射出光芒,随即拉起唐芝的手奔到了甲板上。
唐芝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江面上视野开阔,远远地望见一些淹没在雾色中的黛青色建筑,一行白鹭自水面贴行而过,烟波如画,这是她前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的绝美风景。
“登上了岸之后,叶游蜂便与你一道前往府上寻人,我们的商队还要继续北上去送货。”顾笙对唐芝道,“你不用担心,李家人那边我父亲已经打点好了,你在那处可以安心度日,没有人会想到你藏身于李府的。”
唐芝听得半知半解,点了点头,暂时将不安感抛到了脑后。她现在距离角津口十万八千里的东都洛阳城,那一叶茶庄不知几时才能回去,也不知庄周晷究竟是不是落在了那里。
唐芝望向江面,放松了心情,心想自己有朝一日终归会回去的,到时候再去取也不迟。她现在获得了唐莫邪的身份,也算是在这个时代有了些倚靠,至于这个时代的俞辉堂,需得等她躲过这一劫之后再去寻找了。
顾笙像是有些不放心,盯着唐芝看了一会儿,突然笑道,“叶游蜂的本事足以吊打东都那些欺生的纨绔子弟,有他跟着你,倒也没什么好怕的。哦,对了……这封信、还有一些茶叶你捎上,等到了李府之后交给李大统领,他看完信之后一定会明白的。”
叶游蜂像猫一般蹲在桅杆上眺望着远处河岸,顾笙招呼他下来替唐芝打点行李。
洛阳的李府……李府……李氏……
唐芝眼前忽得一亮。顾笙将她带至此处,似乎是在冥冥之中听从了天意的安排。
踏上岸时唐芝趔趄了一下,双脚踩在陆地上颇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站在码头上,找了个石墩子靠着,小腿才不至于打颤。
顾笙站在甲板上和她挥手道别,唐芝望着船队的桅杆消失在视线里,心中渐渐涌起一阵惆怅之感,顾笙这姑娘虽然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顾鸾生,但却与顾鸾生颇有些相似处,她很庆幸在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遇上的人是顾笙。
唐芝恍惚了一阵,突然察觉到有一双手从她身后递来,将她打横抱起来,大步离开了码头。
“叶……叶……叶游蜂?”唐芝惊叫了一声,双颊迅速蹿红。
难道自己疏忽了什么?唐芝心中震颤不已,她现在顶替了唐莫邪的身份,但对唐莫邪的“社交圈”却并不熟悉,她甚至不知道唐莫邪芳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夫婿。
叶游蜂竟将她抱了起来,这举动……似乎颇有些不寻常了,这个叫叶游蜂的男子难道和唐莫邪是熟识之人?
“你作甚?快放我下来,这里人多。”唐芝压低了声音道。
叶游蜂撇了撇嘴,依旧抱着她。
“我现在腿不麻了,要不你去买匹马吧。”
唐芝好说歹说,叶游蜂不情不愿地将她放到了地上,牵着她进城,寻了一处客栈,这才转身去集市买马。
“哎……等等,你身上有金……有银……呃、有钱吗?”
叶游蜂回转身,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唐芝,唐芝感到眼前一黑——她压根不知道这个年代究竟流通何种货币!
在唐芝的注目下,叶游蜂从行李之中摸出了一盒茶叶,出门去了,大约两炷香的工夫过后,叶游蜂拎着一只烧鸡回来了,又将几两余钱递给唐芝,唐芝拿起那辆枚铜钱看了一眼。
天地良心!铜钱上的字她还是认得的,这是唐朝的通宝!
叶游蜂对唐芝比划着手势,唐芝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看不懂手语,叶游蜂挠了挠太阳穴,出门转了一圈,找来笔和纸,回房趴在桌上写字。
“没有集市,也没有马。雇了个车夫,明天一早坐马车去李府。”
叶游蜂的字歪歪扭扭的,唐芝读着读着便笑了起来,叶游蜂夺过纸扭成一团,放在火上烧了,唐芝看在眼里,心中忽然一惊。
这人不会说话?
她这才意识到,这一路上,叶游蜂从未说过一句话。
不能交流,实在是桩麻烦事,唐芝感到头疼。
叶游蜂托着腮观察着唐芝的神色,沉默了一阵,又提起笔写了几行字。
唐芝接过来读了:“明天早上再出去一趟,置办些见面礼,然后和你一起去李家。”
“也好。”唐芝应道。
叶游蜂丢了纸笔,转身去行李箱中掏出一个锦盒递给唐芝,唐芝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有一套紫砂茶器,以及几罐龙井茶叶。
“这难道是顾笙让我带给李府的人的?”
叶游蜂点了点头。
顾笙是在是个细致的人,唐芝满怀感激地接下了锦盒,心中感慨万千。
天色渐晚,唐芝独自坐在窗边,眺望着不远处匆匆忙忙往城里赶的车马,又见天边群鸟归巢,内心涌起淡淡愁绪,她早早地吹熄了蜡烛,躺在床上想心事。
一夜无话,翌日唐芝起了个早,洗漱完毕下了楼,见叶游蜂正和一壮年男子打手势比划着,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叶游蜂见了唐芝,便招呼车夫去搬运行李。
唐芝看着那些行李包裹被搬上马车,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叶游蜂给唐莫邪置办的全部家当,叶游蜂大约以为唐莫邪要在这洛阳城中住上三年五载才会回南方,因此将东西都准备齐全了。那车夫与叶游蜂两人搬运了两三趟,待东西齐全了,叶游蜂跳上马车,招呼唐芝上去。
唐芝感觉到叶游蜂待她不再像码头上那样无所顾忌了,她没有多想,只听得那车夫高喝一声,扬鞭催马,马车驶离了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