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虚神像轰然倒塌,群鸟惊飞,山谷中光色昏暗,宛如天地初开,青莲灯在一抹幽光之中悄然现世。天际云霞如火,霞光笼罩山峰,群鸟归巢,万物苏生。
彭城落了一日雨,新燕低徊,迟迟未能找到栖息处。田间水车运转,阡陌之上野犬相吠,黄粱庄内一切如初,不问世事。
唐芝独身一人,拎着行李包跨进院门,远远地看见她师父坐在亭子里,对着一盘棋子出神,香炉烟雾在老人家身周缭绕。
“师父,我听俞辉堂说,他先前曾来找过你。”
黄昏时,唐芝站在院子里,霞光轻柔,抚摸着藤架上的嫩芽。
“他对你说了什么吗?”唐芝回过身道。
“无他,不过是和我叙叙旧,陪我下了会儿棋,那小子棋艺不精,不如恕儿。”凌道然声音悠然。
“你与他是旧识吗?”
凌道然放下报纸,摇了摇头道,“孽缘。”
“能和我说说吗?”
“早些年我还没领你回黄粱庄的时候,曾有一次出差经过角津口,恰逢混沌现世,当时九尾狐与混沌交战,两败俱伤,我救了那狐狸一命,他为报恩,说愿意答应我提出的任何要求,老爷子我无欲无求,便随便想了个点子。”凌道然说到此处,嘴角微微浮现出笑意,“我告诉他,等将来我有了徒弟,便要收他做式神,我让他护我徒儿一世周全。”
唐芝怔了一下,“所以你才让我去找他?”
“那时候是你嚷着要出去历练一番,我一老头子,哪能陪着你姑娘家闯荡天地?自然要替你谋一个好搭档,那孩子适合你。”
凌道然以烟枪敲了敲井台,抖掉了烟灰,双目微微眯起。
“他现在在何处?”
“玉虚峰,瑶池境内,我点了青莲灯,可以替他续些时日。”
“他将一魂一魄与自己的记忆分离了出去,现在这一魂一魄消失于斩鬼刀下,他自然也无法活下去,迟早会魂飞魄散。”
“师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将魂魄分离出去实属冒险的举动。”
“傻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凌道然蹙起双眉,低声叹道,“但他这么做的原因,我也能猜到几分……他把记忆与一魂一魄埋藏在了时间的夹缝之中,待轮回转世之后再去领取,如此骗过黄泉下的使者,无非是因为不想忘记某些事。”
“师父,我要去找他。”唐芝垂下双眼,注视着地面。
“你上哪儿去找?”
“我和他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唐芝应道,“我要把他带回来,完整的他。”
凌道然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拦不住这徒弟,他也从未想过要阻拦。
“师父,你保重,等我回来。”
“去吧,万事小心,那地方师父到不了,帮不了你,你得靠自己。”
凌道然注视着唐芝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渐渐消失在了缭绕的青烟之中,他兀自长叹了一声。天地至大,除非他徒儿所珍惜的那个人重新睁开双眼,任何人都无法唤她回头。
燕城协会总部,唐芝在走出大门时,突然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师姐,我得提醒你一句。”吕宗彦硬声道,“庄周晷这仪器未必精确,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你必须想清楚了。”
唐芝抬起眼望向吕宗彦,语气温和,“谢谢,我想清楚了,若是不这么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并不是谁都有这种重来一次的机会,为了俞辉堂,她愿意踏上未知的旅途。
吕宗彦环顾左右,低声道,“你快走吧,这事我能替你瞒一阵子。”
唐芝微微一笑,与吕宗彦道别。
若是从前的她,恐怕不会做出这种举动。在启动庄周晷的那一刻,唐芝眼前忽然浮现出了白狐载着她在西海岸奔跑的光景。
彼时的她曾看轻一切,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任何旁人无法做到的事,谁也无法阻拦。现在想来,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而现在,才是一切的开端。
唐芝闭上了双眼,耳边喧嚣远去,她不知不觉地习惯了眼前的黑暗。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境中飞火连天,滚烫的风灼烧着她的皮肤,那火光仿佛真实可触。她在街巷中仓皇逃跑,杂乱的马蹄声不绝于耳。
马蹄声……
唐芝像是忽然惊觉,不由得脚下一绊,跌在了石板路上,钻心的痛楚感自两膝处传来,她恍然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梦境,身后那些追兵是朝着自己来的。
她还未来得及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支箭羽忽然落到了脚跟处,那箭矢没入了石缝之中,只差两寸便要削了她的脚后跟。
唐芝挣扎了一下,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她往前爬了两步,躲到了草垛后面。
脑袋晕沉沉的,像是有一部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想要冲破脑海,身上的厚重衣物反倒成了累赘,唐芝将衣袖举至鼻尖处闻了闻,一股烧焦的气味传至鼻腔,她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打扮,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显而易见的是,自己并非处于二十一世纪。
她成功了!唐芝内心一阵狂喜,一抬头,眼角瞥到一抹黑影自头顶掠过,她差点惊叫出声,捂住了嘴往暗处缩了缩。
有些事她依旧没能弄明白,比如眼下她为何会被人追杀得无处可躲。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唐芝长舒了一口气,仰起头倚靠在墙壁上,阳光斜射,在院墙角落的草垛旁投下一片阴影,她正好位于这片视线死角内,躲过了那群骑兵。
四下无声,月光清冷,唐芝歇息了片刻,起身爬上了草垛,往院墙外瞥了一眼,这一瞥却令吓她出了一身冷汗。
墙外便是河道,黑漆漆的河水之中倒映出了一片火光,唐芝抬起头,隔着万户人家望见了不远处山坡上的燃起的大火,那火势在白日里依旧醒目异常。
自己难道是从那大火之中逃出来的?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莫非自己使用庄周晷穿越过来时,恰好落在了那火海里?那庄周晷岂不是还在火海之中?
唐芝无法再细想下去,她爬下草垛,寻了一处院门,出了街巷,径直往起火的方向跑去。
丝竹之声一直幽幽咽咽地回荡在耳边,唐芝无暇顾及,然而那丝竹声却像是催命一般跟随于其身后,她走得精疲力尽,却发现那丝竹声越来越近。
一声钟响在锣鼓声中撞开,奔涌而来的记忆潮水洗刷着她的脑海,唐芝怔怔地望着不远处鼓楼上张弓搭箭的身影,一时竟忘记了躲避。
城门打开,敲锣打鼓的人群涌了出来,赤膊的壮汉扛着旗帜,八抬大轿在人群的簇拥下缓慢地往城外移动,这是一场盛况空前的庙会,可是唐芝却感觉不到丝毫喜庆的气息,她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惊骇盖过了一切情绪。
锣鼓声渐远,蔽空的旌旗离她远去,城楼上那个搭箭瞄准她的身影忽然消失了。
穿着战袍的骑兵在官道上飞驰,唐芝猛然警醒,匆忙避之,人群亦四散开来,慌乱之中有人拉了她一把。
“唐姑娘,这边走。”
唐芝只觉得这声音分外耳熟,待回头时,她见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顾……”
不对,这人不可能是顾鸾生。
“我找了你许久,顾家的人都被我父亲打发出去找你了,没想到却是我这个眼神不好使的最先找到了你,嘿嘿……”女孩对她露出了笑意,拉着她的手轻声道,“那些官兵不敢在庙会上闹出太大的动静,咱们趁着人多偷溜出城外,码头上有船在候着。”
唐芝很想问一问,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现在究竟在何年何月何地,但她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只能强压了心中的疑惑,跟随着那姑娘一道拐进街巷之中,抄小道出了城门。
“这谷渎河通往长江,咱们走水路,能躲开陆路上的官兵,等出了角津口,我再替你想办法,把你送往安全的地方。”
这里是角津口?唐芝感到惊讶。那山上起火的地方……莫非是……
她回头看了一眼城中的景象,那火光离她很远,连烟雾也淡去了不少,看起来该烧的大概都已经烧完了。
“莫邪,你别怕,茶庄虽然不在了,但只要还有唐家人活着,只要南派玄门还能延续下去,大家定能在今后某日里相聚。”
唐芝目光一滞,“你刚才……叫我什么?”
那姑娘感到有些困惑,“莫邪,你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被错当成了别人?
唐芝脑袋一转,便道,“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会暴露身份。”
那女孩眼珠一转,“对……对,是我大意了,该想个化名。”
“嗯,对,不如就叫唐芝吧。”
那女孩点了点头,“那好,从今以后,你就是唐芝了,这世上再无唐莫邪此人。”
雕梁画栋、白墙黛瓦,眼前的一切都在最后一道撞钟声里道破,唐芝没有回头,跟着那姑娘一道上了甲板,钻进了船舱里。
船桨划开水波的声音按摩着耳根,时而有莺燕啼声想起,庙会上的喧闹声依旧回荡在唐芝的脑海里,那一遍一遍的钟声,仿佛是一场盛世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