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那在抵达瑶池的当天傍晚便下山了,起初唐芝还有些在意,但见俞辉堂没说什么,她便也没再多言,赤那对这片区域相当熟悉,这里是他的故乡,她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
赤那走后的第二天清早,结界外便开始刮起大风,天气状况糟糕到了极点,唐芝与俞辉堂无法离开瑶池,只得等待风暴过去之后再动身前往玉虚峰顶的道观。按照黄初的指示,只有将装有混沌的檀木匣子放置在了道观广场上的香炉内,才算完成任务。
“那个上人,救你性命的那个上人,她也会像这样看你下厨吗?”
唐芝坐在桌前,双手环抱着膝盖,眯起眼笑着看向俞辉堂。
“会……”俞辉堂回过头,视线温存,“她经常坐在你坐的那个位置上。”
唐芝一手撑着下颌,双目注视着桌上的茶盏,“我有点羡慕她,一个人住在这里也不会觉得孤单。”
在没有寒风侵袭的、四季如春的结界之中与灵兽作伴,那是她向往的生活。
俞辉堂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目光转向了唐芝,眼神显得十分复杂。
“关于青莲上人,你还记得多少?”俞辉堂问道。
唐芝低下头轻声道,“这不能算是我的记忆,或许我只是通过梦境窥见了一点属于别人的过去而已,如果我是她的话……”
如果我是她的话,说不定不会辜负那个一直在背后注视着自己的人。
覆水难收,白云苍狗,前尘往事无法回收,如今的断言,也许在很多很多年后也会变成一句玩笑,她不敢轻易立下誓言。
唐芝抬起头,“你看我,和看她有什么不同吗?”
俞辉堂摇了摇头,“你别多想了,我很感激上人救我一命,别无他想。你是你,她是她,我能分得清。”
唐芝凝神望着俞辉堂的双目,觉得俞辉堂说这话时依旧心有不甘,但他表现得很克制,不细看便很难察觉。
“你不是一直在找她吗?”唐芝感到不解。
俞辉堂放下了手中的锅铲,抬起头望向天花板,无奈道,“你是不是在吃醋?”
唐芝愣了一下,连连摇头,她想说自己不过是好奇心重了点而已,但如此解释只会让误会更深。
没能更早地认识俞辉堂,她确实感到有些遗憾,但她现在和俞辉堂为伴,现状也不坏,她很珍惜现在的每一刻。
“你和她之间确实有些相似,但我要找的人不是青莲上人。”俞辉堂压着声道,“曾经有个人对我用情至深,但当时的我未能察觉,我不得不用余生、乃至下辈子来找到她,偿还那份错过的感情。”
如果李玄京没有出现,他这辈子可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李玄京把他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归还给了他,让他想起了过往发生的一切,他已经错过了一世,这辈子他不想再辜负那个人。
“那个人是你,唐芝。”俞辉堂轻声道。
唐芝浑身震颤,她感到有些无法承受俞辉堂的这般倾诉,或许俞辉堂的眼神比他的话语更容易让人接受。
“我……我真的值得你这样做吗?”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偏偏得到了超额的回报。
“这其中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芝儿,你我之间不需要讲究对等。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是我愿意。”
唐芝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或许是厨房里空气太过燥热的缘故,她心口有头不安的小鹿正在逡巡,她迫切地想要离开厨房,去外面吹会儿风。
或许有些感情需要在时间的长河中沉淀,她的造诣还不够,无论多少话语、无论花费多少时间,她都无法向俞辉堂传递出自己自己内心的那种感情。她想和这个人白头偕老,仅此而已,不需要太过轰轰烈烈,也不需要任何誓词,更不需要对方偿还什么。
或许只有人生重来一次,她才能获得选择的机会,她想以自己喜欢的方式与俞辉堂相遇。
瑶池境内无风,吹不散她心中的愁绪。
唐芝与俞辉堂在风暴过后的第二日晌午登上了玉虚峰顶。道观早已残破不堪,土木结构的建筑经不起风雨侵袭,如今只剩下铜铸的香炉与装饰品依旧矗立于玉虚峰顶,落了雪的铜鹤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俞辉堂在香炉周围转了两圈,最后站到了唐芝身边。
“这个仪式有什么意义吗?”俞辉堂问道,“我觉得这就是一个普通的香炉。”
唐芝歪了歪头,感到说不出所以然来,最后得出了连她本人也觉得站不住脚的结论。
“师父或许只是想让混沌回到它从前生活的地方吧。”
俞辉堂紧抿着双唇,摇了摇头,神色显得有几分认真。
唐芝细思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道,“他老人家或许不知道青莲已经枯死了,还以为上人能够震慑住这魔界之主……对了,青莲,青莲在哪里?我还没有见到莲花池呢?”
俞辉堂眼神错乱了一阵,回过神道,“青莲并不在莲花池里,它不是莲花,而是一盏灯。”
唐芝哧笑出声,“怪不得你说他是生命监测仪器,古人确实以灯油耗尽比作大限将至,只是不知道放在现代适不适用。”
“我记得……那盏灯好像被放在一处偏僻的密室里。”
俞辉堂环顾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玉树交错的幽深处,他牵起唐芝的手往深山走去。待走近了,唐芝才见到一条极为隐蔽的山路,那山路在极为狭窄的两道山峰之间延伸出去,通往无法预知的漆黑山坳。
斜阳光辉被挡在了屏风般的山后,光线暗淡下去,一座雕像伫立于天地之间,显得孤寂孤寂无依。
“我以前听道观里的道士说,这是玉虚女神像。”俞辉堂道。
他绕到了石像背后,抹去了石像的脚底的落雪,唐芝不知道俞辉堂按动了什么开关,只听得隆隆巨响,山间回荡着闷雷之声,俞辉堂站起身转向唐芝,目光显得有些虚渺,仿佛天地间茫茫雪雾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这石像是启动密室的道具吗?”唐芝悄声问道,她怕惊动了沉睡中的山神。
“是……芝儿,等你拿到青莲之后,我可能……可能……”
唐芝抬眼望向俞辉堂,渐渐察觉到了俞辉堂神色中的异样,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中带着许多她一时无法理解的情愫,那眼神将她推入了悲痛的深渊之中,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俞辉堂忽然抬起手,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替她撩去了前额发丝上的雪片。
“蛮,你怎么了?”
唐芝嘴角喝出白气,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俞辉堂的指尖触及到了她的皮肤,冰冷刺骨的寒意随之一道袭来。俞辉堂的手从未这样冷过,这令她感到不知所措。
俞辉堂搂住她,将她拥入了怀中,唐芝听到耳边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细微的泣声。
“蛮,你这样让我觉得很害怕……”唐芝的声音很低,很低。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疲累过,尽管胸膛紧贴,可她依旧觉得与自己相拥的那个人下一秒便会从她眼前消失,俞辉堂给予她的安全感再也无法填满她那颗彷徨的心。
“我还想继续留在你身边,可是……没时间了。”俞辉堂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为什么会这样?蛮?”
“十天前在西京的时候,我和黄辛交战,李玄京助我作战,他被斩鬼刀砍中了。我天生右眼失明,是因为失去了一魂一魄,那里面带有我全部的记忆,那一魂一魄就是李玄京,李玄京相当于我的半身,唐芝,我这么说你能理解吗?”
唐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一个星期以前,我去彭城和凌老前辈见了一面,和他谈了很多事。凌老前辈让你来玉虚峰,不是为了混沌,混沌的封印早在骊山就已经完成了。”俞辉堂沉声道。
“蛮,我不管这些,你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救你?我该怎么办?”
唐芝仰起头凝望着苍青色天空,泪水悄然滑落,天地万物在她身后无声地隐去,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她看不见任何东西。
俞辉堂嘴角喝出了一串白气,脸上微微浮起笑意。
“我想从头开始,重新与你相识,好好地认识你,与你度过完整的一生。”俞辉堂注视着唐芝,声音越来越压抑,“芝儿,你不知道……我的悲和喜全都是你给的,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即便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俞辉堂缓缓松开了臂膀,双目注视着唐芝。
“如果你遇到过去的我,答应我,一定不要赶他走。”
唐芝伸出手,半块玉玦跌落进了她的掌心,她怔怔地望着俞辉堂在她面前倒下。
金色日轮隐入云间,巨大的阴影投射进山谷,群鸟投身于黄昏之中,天地间的风雪似乎停驻了下来,纷乱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终结。
如果你遇见过去的我,一定要将他那彷徨不安的灵魂放平整了,收进自己的掌心,然后把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