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止戈昏沉了半个月,几人才知她的身子差成什么样,宋雍之不敢胡闹,只有用膳的时候会逗她两句。
青桑初七开朝,宋雍之不动声色改成了正月十六开朝,初七早晨被一脚踹下去。
他看着厉止戈困顿的模样,没舍得吵她,搓了搓脸让人通知朝臣。
朝臣们不知道他是抽什么风了,敢怨不敢言。
宋雍之不在的时候杏蕊几人小心地盯着,生怕厉止戈出什么事,如今谁看不出来她在宋雍之心里的分量。
元宵那日宋雍之没有出席宫宴,在殿里摆了几排花灯,房梁上错落地挂满了,哄厉止戈吃了两个小汤圆才去了长宁宫。
“哀家听说皇后病了?”
“是。”
“整天大门不出,还能病了。”
宋雍之咽下口里的汤圆,“是儿臣伤的,儿臣先行告退。”
他如风来,如风去,片刻都不多待。萩太后霎时落了泪,“你们看看他,魂都没了!”
宋曦和宋雍洺食不知味,哄了两句,回去时宋曦踌躇道:“六皇兄哪日有时间和曦儿去看看厉将军吧。”
“见得到?”
椒泽宫外重兵把守,除了皇上谁也进不去。
“皇上说我可以去陪厉将军说说话。”
她就是想见见厉将军,想问问他皇兄能不能像以前一样……
宋雍之回去时厉止戈正坐在窗边看着那一簇水仙,他从后拥住她,等到外头的烟火停歇了才带她上榻。
“早点睡,还好没事,要不然我一剑砍了自个。”时至今日他才安了心,再不敢动心思。
科举定在四月,宋雍之天天被那些老迂腐烦,一出正月各地积压的事务都呈了上来,乱七八糟,层出不穷。
他瘫在龙椅上,着实佩服父皇,如果父皇还在……父皇这些年替他遮挡了太多风雨。
这天,他在殿外就拆了衣带,迷蒙着眼,敲着额头推门进去,往里头挪了几步心有所感,回头看到厉止戈坐在窗边。
“怎么起来了。”他困顿地嘟囔了声,凑上去吻她,“陪我睡会,那些老东西太烦人了。”
厉止戈捏着他后领把他提起来,反倒被他抱住,“真的困。”
他委屈得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向最亲近的人汲取温暖。
厉止戈眼神微动,她以为她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干了什么他都知道。
她看了眼惊讶的宋曦和宋雍洺,手下的动作带着不容置疑,宋雍之深吸了口气,麻溜地爬起来。
“我不吵你了,难不难受?怎么不垫层狐狸毛。”她难得有兴致,躺就躺吧。
宋雍之去取了两件狐狸毛披风,回头才看见旁边坐着的宋曦和宋雍洺,挑了挑眉,“谁让你们来的?”
问完也不管他们,弯腰抱起厉止戈,在她身下垫了层狐狸毛,另一件给她盖在身上。
“大中午的来干什么?皇后身子虚,没事早点走。”
宋雍之面上冷淡,和刚刚判若两人,厉止戈握住他手臂,“泡壶茶。”
她刻意压着嗓子,有种雌雄莫辨的沙哑,宋雍之闻言抱起她坐在躺椅上,行云流水泡了壶茶,倒了四杯。
宋曦小心翼翼地接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谢……皇……上……兄。”
厉止戈眸里带了丝笑意,抿了口宋雍之喂的茶,“听公主说皇上杀了很多人,模样凄惨。”
“没有!”宋雍之心头狂跳,下意识反驳,凄惨?何止是凄惨,惨绝人寰都不足以形容,世上最恶毒的人也没有他恶毒。
“那是公主说谎?”
“止戈……我不是……我……”
厉止戈看着他白玉似的手,那双手本应如他的人一样,赏遍风流之事,仅此而已。
宋雍之心虚地把手缩在袖子里,他满手血腥,滥杀阴暗,这双手配不上碰她,他……
他思绪万千,六神无主,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样看向厉止戈,在她平静的眼眸下渐渐安定下来。
“是,我是杀了很多人,惨绝人寰,有人作了诗,有人写了文,一共三百余种手段,皆不亚于五马分尸之后,碎尸万段。”
他空洞地说着自己造的孽,两万余人的碎屑堆积成山,抛在荒山,受虫蚁百兽争夺。
宋曦眼里含了泪,仅是听着都浑身颤抖,几欲作呕,连宋雍洺都像看恶鬼一样看着他。
独独厉止戈没有反应,静静地看着他收拾好狼狈,满身威势,“说开了也好,你走不了。”
“我不悔,就算再来一次,我依然会这么杀,会更残忍。我就是这么一个人,你早该知道。”
“我的皮囊有多好,性子就有多恶劣,你在边境就知道了。”宋雍之下意识地解释了句,也不知道是在解释什么。
厉止戈看着他倨傲的样子,忽然就泄了气,正因为她知道,才处处防备他。
从前她信他,现在不信他,只因为他姓宋。姓宋不是他的错。
她伸出手掌,等着他把手放上,握着他的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看向宋曦,“我杀的人比他多。”
“仅穆朗山一战就死了四十万人,绝大部分是被烈火焚烧而死。万人而已,我初至边境都不止死这点,公主为何就不怕我,难不成我自出生就是阎罗,理应杀戮?”
“不一样,不是……”宋曦喃喃道。
“边境将士朝活夕亡,为青桑不退一步,何罪之有,却为了通敌卖国,谋朝篡位,杀父弑兄者的罪孽,埋骨他国。”
“他不杀,但凡我活着,必会杀回京城,也当杀得干干净净,如此公主就满意了?”
“宋家算计厉家至此,当我是圣人不成?杀父之仇,公主轻易就过去了,不是他替你承受的?”
“手段是残忍了些,理应如此。”
否则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拿什么震慑朝局,有何颜面留她。
脏了手也好,地狱是什么模样,不能她一个人看。
是她醒得晚了,否则断不会脏了他的手,但那样他们也就再无可能了。
“想明白了再来,他变没变不是靠听来的,我可以怀疑他,你们凭什么?”
两人走后,厉止戈便要抽出手,被紧紧握住。宋雍之从后勒住她,头埋在她背上,一动不动。
厉止戈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看了眼外头的天色,阳光碎碎地洒在五颜六色的花上,默许了。
殿里渐渐昏暗起来,夕阳的余晖斑驳晃眼,宋雍之下巴抵着她后背,缓缓挪到肩窝,“祖宗。”
“一码归一码。”
“哦。”
“起来。”
“再抱会,不差一晚上,明日我认真些。”
他其实每日都很认真,只是不想被框在框子里,那副不正经的模样是他最后的挣扎。
“我宁愿你不这么讲理,防着我是对的,我没有底线,太讲理了我心疼。”
厉止戈没回话,她想说算了吧,太累了,已经够了,话到嘴边就散了,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