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止戈昏迷了十日才醒,梦里依旧华彩烂漫,阳光照耀在世上角角落落,连阴影都是斑斓的。
她醒得毫无征兆,还陷在梦里,身上暖得像站在暮春的午后,阳光和煦,洋洋洒洒。
花了很久才弄清现实和梦,口里腥甜,血顺着嘴角滑下,她的命真硬,也浅。
宋雍之睡得很浅,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察觉到身前的湿漉,睁眼看了看,霎时被那一滩鲜红刺得魂飞。
“止戈!”
厉止戈闭着眼不想见他,营帐里很快嘈杂起来,她不为所动,任由他们折腾。
两个太医被吓得脸色蜡白,胆战心惊地忙活了一通,“厉将军心有郁结,心思过重,心病臣等无药可医。”
“伤势无碍了?”
“厉将军里里外外都是伤,要说无碍……恐怕得厉将军百年之后。”
孙太医不敢说假话,人都活了,他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宋雍之撬开厉止戈的嘴,一小勺一小勺喂她喝药,“下去吧。”
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换了药,摩挲着她脸颊,“不想见我?醒了就好。”
厉止戈睁开眼,眼底平静得不像话,“滚出去。”
“再睡几日,过些日子我们回京,边境冷。”
“滚。”
“床太小了,回京我滚给你看,要不然我去地上滚两圈?”
厉止戈如今见他的嬉皮笑脸都是讽刺,喉间溢血。
宋雍之连忙收起笑,扶着她让她吐了,“别气别气,我就是开个玩笑,不是!不是和你开玩笑……”
他扇了自己一巴掌,指印鲜红,让你嘴欠!“为我生气不值当,我改,性子这玩意儿想改不太容易,止戈就给我一点点时间,好不好?”
就这点动作厉止戈都出了一身虚汗,脸色灰败,十万将士身上挂满了油坛子,衣上也浸了油,她也不例外。
穆朗山的表层下埋了几层油桶和易燃的物件,是她筹备了七年的手段,此事有伤天和,谁知还真用上了。
胡玉他们在她动手前夺了她的火折子,拼命夺去她身上的油坛,砸了她一身雪,一路护着她。
那样惨烈的混战里,他们即便是铜墙铁壁也于事无补,她昏去前,他们也只剩一口气了,她却活着。
宋雍之轻轻抱住她,落了个吻在她额上,“你是他们的主将,要是不救你,他们就不是你带出来的人了,该感激和愧疚的是我,但凡我能做的都会去做,你不要多想。”
“草民身为他们的主将,岂能独活。”
“哪有打仗死个人,主将就求死的?止戈,父皇欠的债,我还。”
“不必。”
“你现在活着,要是寻死了,老将军死不瞑目,老将军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想让你见的盛景你还没见到。”
“和太子无关,和离书太子不满意可另写一封。”
“再无瓜葛,来世不见?不可能。”宋雍之搂着她躺下,把她按在心口,“以后每一世都有我。”
他会早早找到她,站在她身前,不过以她的性子肯定会和他并肩而立。
他看似没有用力,厉止戈却动弹不得,指头被他十指相扣,稍稍动动碰到的是他温热的手。
“太子自重。”
“我什么时候自重过,哎,等会,我滚个你看看。”
他迅速翻下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大大咧咧抛了里衣,爬进被窝,“睡吧,我在这。”
“宋雍之,放过我吧。”
“晚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随意。”
宋雍之看着她的睡颜惨笑,他宁愿她恨他,给他一刀,又或者谋逆,都好过现在,她看得太清了。
父皇的确有私心,更多的是为了青桑,国与家,古往今来几个人看得清,何况她一个女人,他宁愿她看不清。
厉止戈昏睡了七八日,没有给过宋雍之一个眼神,宋雍之整日围着她,大刀阔斧地整治了军中。
他们似乎回到了几个月前,一个在外间处理政务,一个在里头沉睡,又哪里都不一样了。
回京的前一日,厉止戈下了榻,宋雍之正在安排军务,面朝帘子斜躺着,见到帘子动了立马大步过去。
厉止戈刚掀开帘子就撞到一堵肉墙,宋雍之看着她单薄的衣裳,拧眉抱起她,给她换了身厚重的棉衣,裹到不能再裹才吻了吻她,“去吧。”
厉止戈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外头的人见到她齐刷刷跪下,“属下参见将军!”
“我已辞官,镇国将军另有他人,不必行礼。”
“将军永远是将军,无人可替代,太子封战老将军为大将军,接管主帅一职,镇国将军的名号只有将军配得上。”
“叫什么将军,以后叫太子妃。”宋雍之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属下参见太子妃。”
宋雍之给厉止戈理了理披风,牵着她把她送到营帐外。
“天不错,在外头晒晒吧,往后不会再来了。”
厉止戈径直去了沈浮山的营帐,路上闻到了阵阵血腥味,掩盖得再好也逃不过她的嗅觉。
沈浮山正懒散地坐在练武场外围,地上铺了层毯子,捧着茶杯看士兵训练。
厉止戈坐在他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什么时候走?”
“和你一起。”
厉止戈仰面躺下,看着高阔的天空,久久无话。
“闻到那一片的血腥味了?四百五十七人,一个不少。”沈浮山的视线一寸一寸描摹着厉止戈,似要把她刻在脑海里。
“个个都是一剑穿心,再剑剑入骨,不成人形,吊在雪里数日,一片一片肉削下来,一块一块骨头敲碎,千刀万剐算什么?都是他亲手做的,你瞧瞧营里,哪个见了他不恐惧?连我都畏惧了,他就是个疯子。”
厉止戈浑身发冷,地上的寒气透过衣衫刺到体内,冷得她打了个寒颤,“无论如何我走不了了?”
沈浮山不知怎么回她,茶寡然无味,是酒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一再逃避,如果他没有可笑的自尊,没有如果。
“知道了。”厉止戈平静地道。
“止戈……”
“假面具带久了不累?让我看看北凰皇帝应有的模样。”
沈浮山愣了会,平静淡然的眼神犀利起来,极力掩藏的自责,悔恨,不甘,醋意,霸道,糅杂成一起,眉宇间满是戾气。
厉止戈眼底露出几分笑意,沈浮山手撑在她耳边,没有犹豫地吻她,还未触碰到,就被人一把掀开。
宋雍之满目杀气,和他扭打在一起,招招是十成十的力气,两人身上都挂了彩,气喘吁吁倒在地上。
宋雍之撑起身体,拉起厉止戈,把她的手揣怀里,“地上凉。”
他回头看了眼沈浮山,暴虐而嘲讽地笑了。
沈浮山眼里似要滴血,指头戳到泥里,“你今日不杀我,我必带走止戈。”
“本宫等着。”
宋雍之把厉止戈堵在榻上,气恼地吻她,消气才拥着她平复气息,“你是我的。”
他撑着头看着她的面容,直到厉止戈睁开冷厉的眼睛,才展颜一笑:“祖宗真打算一句话不和我说了?”
“要是我放你走,你想必会恣意地看看大好河山,随意葬在哪。但是不应是这样,人间如地狱,天上为仙境,这是什么道理?
人理应贪恋人世,畏惧死亡,寻常人哪怕卧病在榻,苟延残喘,都不愿去死,挣扎着也要活。
尤其是你,你这样走了,世上有何道理可言?恶人在世间张牙舞爪,好人求死寻得安宁,完全颠倒了。”
“死了。”厉止戈不为所动。
“他们该死。”
“家国已定,大仇得报,再无牵挂,我想怎么活是我的事。况且,我死了才是对你们的报复。”
宋雍之赖皮地蹭了蹭她,“你等我多陷几年再走,那时候才叫报复。你现在走了,哪天我就忘了,你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
“与我无关。”
“罢了,随你高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走就走。我望你往后无忧,享尽荣华,潇洒恣意,祖宗你信我,抗拒我没关系,也不必给我机会,不用考虑我。”
“我走得了?”
“我怎么知道,这就要看是你走的决心大,还是我留你的决心大了。”宋雍之揉了揉她的头发,她太理智了,让他舍不得欺负,多少手段也用不出来。
“你要是歇斯底里些,我还有计可施,你不知道怎么办,我也不知道,睡吧,睡醒了这事就先翻篇了。”
厉止戈一动不动,她往哪走?平心而论留在他身边是最好的选择,只是她过不去那道坎,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想清楚了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做不做到是另一回事,她没有那么高尚的品质,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和杀父仇人的儿子在一起。
这不止是她一个人的不幸,是厉家一家的债,宋雍之还不起。
但她又能往哪走,带厉家军叛走?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她想去哪,有什么心思,他一清二楚,她玩不过他。
厉止戈轻轻咽下口里的血,陷入了沉睡。
宋雍之等她睡熟了才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在她发间落了一吻,郁结而死吗,他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