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浮山本是去看笑话的,见到厉止戈的一瞬暖手的茶杯滑落在地,滚烫的茶水化了一圈雪。
他唇动了动,眼里猩红,血从拳缝里蜿蜒而出,滴落在雪地上,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
“太医!宣太医!”昏迷的宋雍之突然从担架上跳了下来,如地狱归来的厉鬼,连活在杀戮里的厉家军都被震慑了。
宋雍之哆哆嗦嗦抱着厉止戈进了营帐,“太医!太医!宣太医!”
两位太医被匆忙拖来,还未行礼一柄剑就横在钱太医脖子上。
“救她,救不活本宫活剐了你们!”
钱太医吓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太……”
宋雍之拎起他扔在床边,“救!”
他死死握着剑,正对着钱太医,“父皇交代你们什么本宫不管,她要是有事,本宫剐了你们喂狼!”
钱太医颤巍巍试了试厉止戈的脉,身体一软跪倒在地,“臣……这……”
他惊恐地在脖子上摸了一手血,慌忙道:“救!臣这就救!”
惶恐中针匣掉在地上怎么都捡不起,孙太医见状急忙拾起针匣,试了试厉止戈的脉,震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宋雍之一脚踹在他身上,“本宫要你们救!”
两人颤抖着匍匐在地,“厉将军生机已绝……救……”
宋雍之双目充血,一剑斩了进来的肃英,肃英睁大了眼,死不瞑目。宋雍之慢条斯理地抽回剑,“救。”
两个太医魂都吓飞了,连滚带爬跪在床边,颤颤巍巍动了针。
两人实在无从下手,死人再怎么扎也活不了,只能咬牙做做样子。
宋雍之见状身体晃了晃,看着倒在地上的肃英,面无表情又刺了一剑。
“太子!”
宋雍之扯了扯嘴角,轻轻道:“别急,一个一个来。”
他似乎是把肃英当成了玩具,横着一刀,竖着一刀,刀刀见骨,肃英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血水渐渐流满营帐。
宋雍之双脚泡在血水里,整个人狼狈不堪,血迹斑斑,像是疯魔了一样,想阻拦他的,被他一个眼神看去,如坠冰窖,不敢造次。
“吊外头,换一个。”
沈浮山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不认识他了。
止戈,不用我刺激他,他已经疯了。
沈浮山示意了余霍,余霍摆摆手,令人把肃英拖了出去。
“把军中的将领都压过来。”宋雍之擦了擦剑,一步一个血脚印,立在床边。
两个太医吓破了胆,不敢胡来,太子爷疯了……两人急切地把毕生所学都用了出来,反正人已经没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宋雍之一动不动盯着厉止戈,不敢碰她,太凉了,凉得刺骨,即使营帐里点满了炭盆,她脸上还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止戈,你要是不醒我就杀到你醒,杀光了你还不醒,我们就回京,染血的京城我还没见过,肯定极好看。
宋雍之令人一个一个把人压过来,一剑穿心,削皮挫骨,等到血快流尽了才让人将其吊起来。
沈浮山看着看着就看不下去了,他见惯了杀戮,多惨烈的战场都见过,却没有哪一刻畏惧过。
这一刻的宋雍之让他头皮发麻,让他畏惧,所谓血海,也就是这样了吧。
鲜血没过脚踝,雪花落在上面顷刻便消融,血腥味催人欲呕。
宋雍之不紧不慢杀了一整日的人,有品级的将领杀完了,还有没有品级的,都杀完了,还有听命他们的士兵,营帐外如地狱一般,吊满了尸体。
大营被厉家军控制,另有一万厉家军奔赴战场,不为覆灭敌军,只为令青桑撤军,带回在外的将领。
余霍也算是见识过人间地狱,见识过鬼门关,直至今日才知道什么是恶鬼。但是他不会阻止,将军逝了,这点血还不够。
金银早被沈浮山放了出来,跪在血海里,痛哭流涕,爷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刚进宫就被分到遥华殿,教他规矩的公公警告他许多,爷是宫里除了皇上最尊贵的人,他稍有疏忽就要掉脑袋。
见到爷的那日,春光正好,爷那时才五岁,一身雪缎缠枝桃花襕衫,比身旁艳丽的桃花还灼眼几分。
爷矜贵风流,雅致懒散,世家公子所有的优点缺点爷都有,这辈子都不会沾上泥泞和世俗,怎么就……
沈浮山忍无可忍,让余霍敲晕了宋雍之。“让人收拾收拾。”
“那这些……”
“吊着。”
沈浮山盯着厉止戈看了会,对太医道:“出去吧。”
他们当了多年挚友,对彼此比对自己还了解,死了也好,换做是他,止戈也会安宁地送他最后一程。
钱太医和孙太医连连摇头,“再试试。”
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他们不敢声张,要是救不回来,他们的下场更惨。
沈浮山也不强求,他要是强行动手,宋雍之醒了就能砍了他。
宋雍之撞塌南墙也不会回头,明知道已经不能挽回了,泰和帝造的孽,报应在他儿子身上,老天不算瞎。
宋雍之还未清醒就又被余霍敲了下,屋里燃着安神的香,金银红着眼给他清洗了一番,涂了药,爷醒来会疯吧,总比眼睁睁看着厉将军下葬好。
两个太医不眠不休忙了两天两夜才瘫倒在地上,眼里是劫后余生的喜悦,“厉将军有救。”
钱太医说完就不省人事,一旁的孙太医早就昏了过去。
沈浮山大步冲到榻边,深吸了口气,试了试厉止戈的鼻息,跌坐在榻上,捂着脸笑了,手心一片湿漉。
“封锁消息,止戈没了,七日后下葬。”
余霍狠狠点了点头,抹了把脸,大笑着出去了。
沈浮山握住厉止戈的手,去他的误会,他就是喜欢止戈,让什么让!已经骗不了自己了。
“随我回北凰吧,现在可以了吧?死过一次的人前事都散了,以后你就只是余欢。”
“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我们在京城开座茶馆,你当甩手掌柜,赏赏花睡睡觉,我闲了就去打杂。”
“等你醒了我们就走,说好了啊,止戈。”
沈浮山轻轻掀了帘子出去,外头阳光明媚,雪渐渐停息,扑簌着闪着晶光。
宋雍之整整昏迷了四日,夜里忽然惊醒,金银坐在营帐外看着不远处的尸群,听到声响连忙进去,“爷?”
宋雍之浑身散了架,锥心的疼让他闷哼出声,却不及心里的剧痛,他瞳孔骤缩,跌撞着冲出营帐。
“人呢!”
“厉将军……葬了。”
宋雍之疼得站不住,弯腰咳了滩血,跌倒在地上。
金银连忙扶起他,“爷!人死不能复生,请爷节哀……”
“在哪?”
“葬风山。”
宋雍之推开金银,眼里黯淡无光,缓慢地挪了几步,忽然站住,“沈浮山在哪?”
“军师说厉将军不在了,他也走了。”
宋雍之冷笑,骑马朝北追去,她死了也是他的,谁也带不走!
去往关内的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慢慢地挪动着,马儿悠闲地漫着步,走走停停。马车里铺了厚厚的皮毛,暖炉滚烫。
这样缓慢的速度,即使他们已经走了一天一夜也才走了几十里路。
沈浮山让厉止戈枕着他,一点一点喂她喝药。
厉止戈昨日只是动了动指头,他就迫不及待带她走了,他信她,只要有了意识,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她也能走出来。
后方渐渐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沈浮山隐约感觉不好,果然嘶吼的马鸣在马车旁边响起。
宋雍之早就跃下了马,猛地掀开车帘,扑腾地生疼的心霎时静了下来,眼睛红得似乎下一刻就会有血滴出,死死盯着厉止戈。
沈浮山抿了抿唇,握紧了厉止戈的手,“太子爷想听段故事吗?”
宋雍之小心翼翼地把厉止戈夺了过去,带着不要命的气势。
沈浮山怕伤到厉止戈,没敢和他争夺,宋雍之颤巍巍试了试厉止戈的鼻息,在他藏不住眼泪的时候指上忽地感受到丁点柔软。
大滴大滴的泪砸在厉止戈脸上,他慌忙地擦了擦眼泪,哭得像个孩子。
沈浮山嗤笑:“太子爷这是哭给谁看呢。”
“止戈是本宫的。”
“等止戈醒了,太子爷问问他,他想和谁走。”
“你当本宫拿你没辙?”
“太子爷想做什么尽管做就是。”
“厉家军虽然姓厉,却是我青桑的军队,不是厉家的私军,那两万厉家军,你以为你指挥得了?止戈亲自训练的的兵,和她一个秉性。”
“还当太子爷已经疯了呢,这么快就走出来了?”
“内忧外患,本宫不走出来,拿什么守住她?谁说本宫疯了,本宫清醒得很。”她还在,他活了这么些年,从未如此清醒过。
“太子爷知道止戈为什么寻死?他活了二十二年,才知道他从出生就是个笑话。”
宋雍之不以为意地听着,很快瞳孔骤缩,浑身冰凉,血仿佛都冻成了冰碴,僵在那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到了军营他才后知后觉动了动,僵硬地抱起厉止戈,轻轻放下她,像根木头一样站在榻边。
“爷,多少吃点东西吧,您不吃,也该喂厉将军吃药了。”
宋雍之闻言动了动,“天黑了。”
“厉将军没事,您怎么还……”
“没事。”
“太医说厉将军要昏迷些日子,醒了就好了,您不必担心。”
“她的身体本宫比你清楚。”
金银沉默了会,行了礼退下,要他说厉将军恐只剩下两三年寿命,他说不出口。
宋雍之深吸了口气,轻轻挪到榻上,拥住厉止戈,“父债子偿,我这一辈子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