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雍之本来要回遥华殿,走着走着走到了刑宫,摇了摇扇子,也好,厉止戈这么绝情,当他是洪水猛兽,还顾及什么?
他倚在墙上,饶有趣味地看着厉止戈趴在细长的板凳上,一声不吭挨着板子,汗水如雨水一样从额上冲刷下来。
旁边的太监尖声数着:“八十九,九十,九十一……”
厉止戈脑里似被针扎一样,死死咬住唇,精神涣散,如果不是他意志惊人,强撑了一口气,早就被活生生打死了。
他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这里,否则陆简……
“一百,厉将军得罪了。”
厉止戈恍惚中听到这么一句,睫毛颤了颤,连睁开眼都做不到。
有两个人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把他架了起来,他咬了咬舌尖,模模糊糊看清了文书礼,姜鸣益和季昆明的轮廓,重影层层叠叠。
厉止戈不过动了动嘴唇,一口血就喷了出来,越来越多的血从嘴里溢出,止都止不住。
宋雍之被那些触目惊心的血刺了眼,轻呵一声,转头走了,走着走着对金银道:“杀了。”
金银瞬间出了一身冷汗,“爷……厉将军再怎么,也不能……”
宋雍之一巴掌打在金银后脑勺,“谁让你杀厉止戈了?”
已经无关了,心慌什么!厉止戈自找的!“去波烟楼。”
金银一时跟不上他的思绪,垮着脸跟在后边。
厉止戈昏迷不醒,陆简手颤得拿不住药碗,腿脚发软,要不是余富眼疾手快扶住他,已经瘫倒在地了。
“将军没事,没事,还有口气,陆大夫……”
陆简恍惚地给自己扎了几针,剧痛让他回了神,手指触在厉止戈脉上,抖得不受控制。
说一条命,还真是一条命,厉止戈的命有那么轻吗?
“都出去。”
“厉将军他……”
“想他活就出去。”
“这位是?宫里的太医很快就到,只要再撑一会……”
“余富!让人守在门外,谁敢进来,斩!”
“是!”余富连忙把屋子里的人撵了出去,厉止戈带回的人如杀神一样挡在门外。
“将军无碍,各位大人请回吧。”
“你懂什么!你知道他……”
“文大人!”季太师叹了口气,“厉将军的伤都是里头那位治的?”
“正是。”
“如此就好,一旦有消息,劳烦通知我们一声。”
“余富明白。”
“我等就不打扰了。”
“季大人!您……”
“厉将军敢这么做,就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京城的天要变一变了。”
文书礼看着蔚蓝无云的天空,心里悲戚,“老天不公啊!”
他眼神越发坚定,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几岁,“走!”
陆简忙了整整两天才松了口气,连直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体透支得厉害,面色惨白,只有眼睛是亮的,闪着破碎的光。
他轻轻摸了摸厉止戈脸颊,湿了眼角,倒在身旁不省人事。
余富送药进来,见状连忙试了试他的鼻息,知道陆简是靠一口气支撑到现在的,他的身体不比厉止戈好多少。
余富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用力地擦去眼里的泪,带着陆简出了房间。
“将军没事了。赵将军,京里这几日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赵将军可敢……”
赵丞大笑一声打断余富,“就等陆大人从里头出来了。”
这一日,本在城外的八十多厉家军无召进城,个个身着战甲,长刀出鞘,仿佛恶鬼临世一般。
京中几位大人满门遭灭,连池里的鱼都没能幸免。丞相府门匾被毁,管家在院子里被一箭穿心。
令有一箭射中丞相顾北望的官帽,钉在身后的墙上,半支箭都入了墙。
暗流涌动的京城半日之间就安静下来,喧嚣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要发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顾北望还未入宫,宫里就传出消息,以文、姜、季三位大人为首,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请求皇上彻查青桑和大丽勾结一事。
季昆明拿出了先帝赐予他的尚方宝剑,当场请罪,“臣私自将尚方宝剑赠给赵丞将军,强迫他斩杀奸佞,自知罪无可恕,臣年事已高,此生无憾,请皇上下令。”
“臣等也以死逼迫赵丞将军斩杀奸佞,请皇上降罪。”
“反了!都反了!”
“请皇上降罪。”
“来人!”
福年战战兢兢跪下,“皇上……三思啊!”
底下跪着的都是朝里的老臣,很多已经告老辞官多年,随便拎出个都是德高望重之辈。
杀一两个还好,全杀了恐引起民愤,朝堂也会受到影响。
泰和帝怒意冲天,“你们在逼朕?”
“并非,臣有一言,皇上不如看看?”
福年看了眼泰和帝,麻溜地接过季太师手里的纸,递给泰和帝。
泰和帝随手展开,忽然愣住了,纸上的字似乎化成了一道声音。
“能为皇上守江山,是臣的荣幸,九死不悔。臣不想要子嗣,看着这盛世繁华,想要个女儿了,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抱着她在世间走走。儿子也可,这样的盛景不能昙花一现,等臣百年之后,交给自家臭小子才放心。”
泰和帝回神把纸撕成碎片,怒气冲冲地抛下去,雪白的纸片如白蝶纷飞在大殿里,“季昆明!”
“臣所言句句属实,厉家后继无人,厉将军和几位皇子从未联系过,谈何造反?”
“厉将军大可不必承认,认可东贤王所言,何必以性命……厉将军五年前就传信给两位大人,请他们找人送去边境。”
“两位大人犹豫不决,时至今日,边境后继无人,厉将军为何打大丽,皇上不清楚?”
“够了!”泰和帝气急败坏把案桌上的东西全扫在地上,“都给朕滚!滚!”
众人犹豫了片刻,躬身离去。
“你说皇上是什么意思?这些年忌惮厉将军,怎么又……”
“帝心难测。”
“当初厉剑霄和皇上相交甚好,厉止戈是厉剑霄唯一的子嗣……”
“当年之事就不要再提了,皇上应该不会追究,有劳几位大人了。”
“应该的,季大人客气。”
他们出宫不久,圣旨就下了,凡是被赵丞屠了满门的,皆在圣旨上,勾结外贼,谋害忠良,当诛九族。
圣旨只字没有提厉家军和丞相府,所涉的官员足足有几十人,斩了丞相的左膀右臂。
宋雍之正在烟波楼喝花酒,懒散得浑身似没有骨头架一样,眯了眯眼睛,父皇本意应是杀了那一百厉家军。
是什么让父皇改了主意,还这么快就下了圣旨?
他只能想到是厉止戈出事了,但只能是厉止戈无事,厉家军才会离开将军府。
他仰头灌了壶酒,和他有关系?笑眯眯把一个姑娘揽进怀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眼底平静得可怕。
宋雍之在波烟楼醉生梦死了四天,看着眼前的奢靡,忽然觉得无趣,嘴里是上等的桃花香,喝着喝着就品不出味道了。
“走了。”
金银以为自己幻听了,见宋雍之真的往外走才眨眨眼跟上。他从小跟在爷身边,怎么会不知道爷的心思。
“属下知道一家不错的酒楼,爷几日未好好用膳,不如去看看?”
宋雍之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如醉酒一样歪歪扭扭走着。他看了看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眯了眯眼睛,“酒楼?”
“这是将军府后门……”
金银跪在他身前,不敢看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厉将军的选择是正确的,而且是唯一有用的。
爷这样骄傲又随性的人,只有狠狠刺中爷的自尊心,爷才会收起性子,即使再好奇,也只会老死不相往来。
只是爷对厉将军不一样,换个人,哪怕是爷的手足,早就没命了。
宋雍之站了许久,久到金银以为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正要询问,宋雍之翩翩然翻进了将军府。
金银摇了摇头,躲在对面等他,却见他很快出来了,“厉止戈住哪?”
“西院……”
金银眼角微抽,眼睁睁看着宋雍之头也不回地又翻进去了,厉将军是真的不一样,很不一样。
他抬头看了看被云遮了一半的月亮,忽然感觉爷可能游览不了天下了。
宋雍之悄无声息落在西院的屋顶上,观察了一会守夜的人,看到有一行人往西院来,在他们拐进院子的时候,他如一阵风一样进了屋子。
一百厉家军全部不允许进入京城,这是一部分朝臣们请求泰和帝下的命令,他们老泪纵横,在金銮殿昏死了几个。
守夜的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以为是眼花了,正要开门探查,厉老夫人就进来了。
宋雍之在屋顶没有收敛气息,如果厉止戈醒着,肯定察觉到了,他莫名知道厉止戈没有醒。
屋里亮着一盏油灯,厉止戈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如死人一样侧身躺在榻上,如果不是还有细微的呼吸,和尸体没有什么两样。
宋雍之在门开的瞬间轻轻上了房梁,进来的是余富和两个女人,看她们的装扮,应该是厉老夫人和她的丫鬟。
厉老夫人已年至五十,在适婚的年纪被赐婚给厉剑霄,直到她二十多岁,厉剑霄才娶她。
生厉止戈那年,她已三十。京城时至今日还时常有人谈论这些旧事,言语极为刺耳。
虽已年过半百,厉老夫人面容依旧如少女一般,肤色雪白,面色红润,一头青丝,面上只留下了少许皱纹。
看到她,宋雍之就知道厉止戈为什么晒不黑了,在边境风里雨里皮肤依旧白如玉,也知道他长得像谁了。
厉老夫人坐在榻边,从被子里摸出厉止戈的手握在手里,摸了摸他死寂的面容,“什么时候醒?”
“还要几日。”
厉老夫人皱了皱眉,“余财回来了没有?”
“还要些日子。”
“快马加鞭从边境过来要几日?”
“将士们死伤过多,将军给余财下了军令。”
“将军重要还是士卒重要?一百板子就昏迷四日,这样的将军要他何用?”
余富垂头没有回话。
“出去吧。”一道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余富的眼泪霎时流了下来,“将军!”
“出去吧。”
“属下这就去通知大家!”余富一溜烟跑了出去,太过激动险些摔倒。
厉止戈收回视线,接过翠荷递过的水抿了口,淡淡道:“娘。”
厉老夫人松开他的手,眼里的疼惜不见踪影,只余气恼。
“你就这么和娘说话?”
“娘想孩儿怎么说?”厉止戈抬起手看了眼,示意翠荷拿过水,把水倒在手上,随意地冲了冲,抹了把脸,“孩儿不喜脂粉。”
厉老夫人不知想到什么,气得一巴掌扇在他脸上,红色的印子在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眼。
厉止戈似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孩儿无事,让娘担心了,天色已晚,娘早些歇息。”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有。”
“你离家十年不归,家书不写一封,回来也不请安,还记得我这个娘?”
“浮山所写即我口述。”
“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东西!”
厉止戈想了想沈浮山写的信,有些好笑,特意写给他看的?真正的信他能想到几分。
“幸好我没看到娘的回信,否则此次不会回京。”
厉老夫人冷笑,“你想造反?你说你是不是想造反!”
“未曾。”
“无风不起浪,你知道京城里都在传什么?传你意图造反,皇上念在祖上才饶你一命!”
“娘信了?”
“你看看你那些兵!当街屠杀忠良,威胁丞相,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皇权,有没有王法?”
厉止戈抿了抿唇,“但凡我能动,也会一起。”
“厉止戈!”
厉止戈握住她扇过来的手,“这一巴掌,恕我无法认可。我不会谋反,不会给祖上蒙羞,娘请回。”
“不会谋反?你爹在的时候怎么没人说他谋反,祖上那么多将军,就只泼脏水给你?我现在出门都被人戳脊梁骨!”
厉止戈静静地看了厉老夫人一会,忽然笑了。
“别人家的孩子尽孝膝前,儿女成双,天伦之乐,不管平步青云还是纨绔放浪,都有人味。娘是羡慕了,还是后悔了?还是说娘看到我,想起爹了。”
“闭嘴!”厉老夫人又是一巴掌,厉止戈没有躲,硬生生挨了。
“娘自己酿的苦果,没有人能替你尝。”
“凭什么!厉剑霄是这样,你也是这样!凭什么这么对我!”
“娘说呢?”厉止戈平静地看着她,心里抽疼,身上的伤疼得锥心,他分明已经不会再被她伤了。
“我说什么?应该厉剑霄和我说!”
“父亲给过娘机会,也曾数次写信给娘,婚约早已解除,是娘不肯,咬定以父亲的性情,您因他不嫁,必会娶您。娘从小娇生惯养,难不成要父亲带您去边境?恐怕一阵风就没了。”
“大少爷!您怎么能这么和夫人说话!”
“家国为大,这不是娘亲口说的?娘痛恨父亲这么多年,不是很矛盾?”厉止戈每一个字都让厉老夫人脸色白一分。
他从前怕伤了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些,今日忽然想提了,“我如娘所愿,娘有什么不满。”
“如我所愿?你是厉家的人,死也得死在战场上!”
“我不是这样做的?”
“你怨恨我,你恨不得我去死!”
“娘说笑了。”
“你生来就要去战场,就算我不逼你,也有其他人逼你!”
“没有人逼,我也会去战场。”
“那你怨恨我什么?我哪里做错了?你说啊!”
“从一开始就错了。”
“厉家祖上曾说,必要时厉家一草一木都可为战。战事惨烈的时候,男女老少,哪个不提枪杀敌,厉家出了多少女将军,个个都不输男人,能守一方,你就不可以?”
“能守一方?”厉止戈轻笑,“儿子守的是整个青桑。”
那一声儿子咬得极轻,有些道不明的意味。
她们只需打几场仗,耳濡目染之下出言划策也不难,她们背后站着兄弟姐妹,站着丈夫朋友,自有他人抗住青桑。
“我也只守一方,可行?”
“你!你!”厉老夫人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翠荷连忙给她顺了顺气。
“大少爷您就少说两句吧,老夫人这几年身体不大好,您何必呢。”
“他就是个白眼狼!”厉老夫人指着厉止戈,恨铁不成钢,“我教了你这么些年,就教你不思进取了?你是厉家唯一的血脉,你和她们比?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我自认为没有给厉家丢脸,厉家唯一的血脉,我担当得起,娘在心虚什么?”
“娘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何必答非所问。我本不必背负这些,娘是为了家国,还是为了报复父亲?”
“我在边境看过父亲的手书,若幼子为男儿,当承父志,永驻边境,不负良人。”
“若为女儿,当红衣长枪,娇娇俏俏,逍遥自在,厉剑霄的女儿无所不为又能怎样?”
“娘想必也清楚,娘是报复父亲留您而去,还是报复父亲不曾爱您?又或者是想我变成第二个父亲,让父亲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胡言乱语!”
“那是娘从未想过要留我,以为父亲娶您是为了子嗣?我是将军府第一个孩子,众人看得紧,您没有机会动手。”
“闭嘴!”厉老夫人摔了桌上的茶杯,“你给我闭嘴!”
厉止戈恍若未闻,“又或者说是娘在父亲娶您之前对旁人动了心,父亲回来的不是时候。娘怀疑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怎么不是?否则娘怎会活到现在。”
厉止戈没有看厉老夫人的脸色,继续道:“是娘的不甘心,耽误了自己,父亲的性子娘了解,却从未开口,我和父亲都不该承受您的恨意。”
“谁跟你说的!谁!”
“我一直不明白,为人父母,虎毒尚不食子,娘怎会对我那般狠,总要有缘由。”
“娘该回去了,不送,日后不必见了,我可以接受娘是为了家国大义,割舍了母子亲情,但不能接受娘是为了不相干的事。”
“于父亲来说,责任就是爱,他娶了您,娘就已经得到了爱。”
“父亲想要子嗣,是想他看看这个父亲和兄弟一起打造的盛世,父亲也会带您看看。”
“儿子年后离京,此生不会离开边境,骨灰也留在边境,娘不必挂念。”
厉止戈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厉老夫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嘴唇哆哆嗦嗦,指甲掐到手心里。
“是你咎由自取!我早就让你做,你不做怪谁!你自己要置气,你……”
厉止戈掀了床边的瓶瓶罐罐,厉老夫人尖锐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里的杀气似要凝成实质,片刻后疲惫地闭了眼,“出去。”
厉老夫人咒骂一声,心有余悸地摔门出去了。
门刚刚关上,厉止戈就吐了血,他昏迷半个月都有可能,短短四日就惊醒了,他的亲生母亲对他来说比敌军精锐还可怕。
他擦去嘴角的血渍,一手横在眼睛上,无声地笑了,两行泪从眼角滑下,无声息地消失在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