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帝下令厉止戈找到宋雍之就即刻回京,连带着另外的几位将军,战家几人赫然在列。
战烽战死一事毫无破绽,宋雍之确信是假的,以厉止戈的能耐,怎么可能。
他们回来那日,进大营的时候厉止戈回头看了眼,很寻常的一眼。宋雍之后来恍然大悟,那日战烽他们藏在大营外的百姓里。
他大概明白厉止戈的用意,懒得戳穿,也懒于要挟。
厉止戈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随时可以回京。宋雍之要再看看边境风光,耽搁了五天不见出去,整日窝在军营里。
宋雍之本意是让厉止戈养养身体,这人在大丽受的伤和他有关系,当然要负责。
可是他就没见厉止戈闲过,这人钢筋铁骨,用不着他费心,再说,不是有姓陆的吗!
“明日回京!”
金银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生气了,好端端的也没人惹他,转念一想,别人惹爷,爷用得着生气?
金银不明白宋雍之怎么就和厉止戈杠上了,只望回京以后能收敛点,皇上再宠,也是皇上,没有皇帝愿意看到皇子和大将军关系密切。
回京这日下起了雪,茫茫的大雪遮住了视线,几米之外都看不真切。
“王爷,要不明日再走?”
宋雍之淡淡地看了眼福年,“不必,有厉将军在,下点雪怕什么。”
福年搓了搓手,点头称是。他是看着这位爷长大的,知道这位说一不二的性子,一旦决定了,皇上开口都不管用。
厉止戈一身单薄的黑甲,被裹成球的陆简逼着披了件披风。
陆简看着茫茫的风雪红了眼眶,他也想劝,劝了有什么用?已经不可挽回了,何不让止戈少受点罪。
厉止戈扶陆简上了马车,轻声道:“放心。”
他骑在马上,和赵丞一左一右护住宋雍之的马车,风雪糊在睫毛上,丝毫不影响视线。
宋雍之掀开帘子看了眼他笔直的身躯,一手支在窗上,对他招了招手,“本王有事对厉兄说。”
厉止戈瞟了他一眼,看着他冻红的鼻尖,淡漠地转回头。
宋雍之索性不再管,厉止戈不愿意,还能强迫不成?
宋雍之一路没有耍性子,让厉止戈有些意外,看着眼前辉宏的城门,心跳声怦怦响在耳边。
京城的样子只剩下模糊的记忆了,对他来说边境才是家,到头来是自己骗自己。
京中大人物多如牛毛,他们一行人没有引起骚动,厉止戈带回来的人被安置在城郊的营地里,只有二十余人进了京城。
京中还是晚秋,天高云阔,秋风如绸缎一样顺滑,不像边境的风,时刻裹着粗粝的刀子。
厉止戈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茫然地看着街上络绎的人群,恍如隔世,心里像被数不清的枝藤纠缠,理不出思绪。
眼前的街道离京的时候走过,好像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而他已千疮百孔,残破不堪。
厉止戈在宫城门口下了马,“劳烦公公通报,厉止戈求见。”
“通报什么,闻不到你一身酸味?”
宋雍之帘子都没有掀,只有声音传了出来,慵懒至极,“回去洗洗,明日再来,免得脏了皇宫。”
他心里有气,说话好听不到哪去,不耐烦地催促福年。这半个月他天天没话找话和厉止戈说,厉止戈就在旁边寸步不离,一个字没有回应。
这是打定主意回京就和他划定界限了?哪有这么好的事。他竟忍不住担心,朝堂是场大战,舟车劳顿,该休息休息。
“厉将军,您看……”
“本将明日再来。”厉止戈纵马回了将军府,在门外发了许久的呆才牵马走到门前。
“来者止步。”
厉止戈拿出一块鎏金的牌子,守门的人大惊,连忙跪下,“参见将军!”
“老夫人?”
“老夫人去寺里祈福了。”
厉止戈点了点头,抬步进了将军府,顺着记忆去了西院,还是原来的样子。
唯一变的是他出征那年亲手种下的石榴树,已经从弱不禁风长出了模样。
他出征时太过年幼,一心承袭父志,对边境有颇多向往,愿打完仗以后能不被枷锁所累,如石榴花一样红艳似火。
现在回首,真是一场笑话。
厉止戈一沾枕头就不省人事了,直到陆简推门进来才睁眼,浑身没有力气,起身都做不到。
陆简白了他一眼,在他讨好的眼神下无奈地揉了下额角,“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
“嗯。”
陆简小心地给他施了针,“你再胡闹我就告诉浮山。”
“最后一次。”
“嗯?”
“我招惹了东贤王,要有个了结。”
“东贤王?”
厉止戈疲惫地叹了口气,“一个棘手的麻烦。”
“多棘手?”
“不得安生。”
陆简皱了皱眉,能让止戈说出这话……
“你想怎么做?”
“还条命给他。”
“你疯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东贤王不讲事理。”
“可……”
“我知道你有办法,少活一年和糟心几年,我没有时间了。”
陆简沉默地一样一样递药给他,“我情愿你自私点,止戈,已经足够了。”
“一日为将,就要承其重,值得的。我只望你不要自责,我多年前就想过寻死,时至今日都是我的选择,无悔。”
陆简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转身出了屋,用手遮着眼睛,眼泪湿润了手心,怎么能释怀?
厉止戈早晨起来时桌上多了个瓷瓶,是陆简昨夜送来的。
他知道陆简心软,尤其对他,越是这样日后越走不出去。
厉止戈进宫后像个猴子一样被人围观,他十余年不在京,如果不是一身镇国将军的官服,无人认得他。
今日朝臣们有种风雨欲来的感觉,东贤王离京出走两年,竟然乖乖回京了,还出现在朝堂之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况且还有厉止戈在,这是厉止戈第二次上朝,第一次是他受封那日,在金銮殿接下了帅印。
朝臣们自发离厉止戈几步远,当他是洪水猛兽一般。
厉止戈身姿挺拔,一身肃杀之气,墨黑的官服仿佛是鲜血凝结的黑色。
宋雍之挪不开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这样的厉止戈侵略感十足,强势冷傲,杀伐凌厉,连面色都不再苍白。
他恍惚见了丝意气风发的少年滋味,厉止戈给他的感觉一直是带着化不开的死寂,如耄耋老人一样,那双眼里少有光彩。
“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泰和帝端坐在龙椅上,眯起眼睛看向厉止戈,“止戈,到前边来,让朕好好看看。”
厉止戈闻言往前走了两步,单膝跪下。
“跪什么,起来吧。”
“谢皇上。”
“长大了,朕记得上次见你,你还没有朕肩膀高。”
“是。”
“雍儿被朕宠坏了,听说他给止戈添了不少麻烦?”
“未曾,是臣怠慢了东贤王。”
泰和帝面上看不出情绪,正要开口,就被厉止戈抢先了,“臣私自发兵大丽,视皇上为无物,恳请皇上降罪。”
“止戈为青桑立下汗马功劳,此次又夺大丽十四城,功勋卓越,何罪之有?”
“未见圣旨,私自发兵是为死罪。”
泰和帝笑了笑,“止戈的战功要这把龙椅都不为过,朕要是杀了你,岂不要被天下人唾弃?”
底下的朝臣大气不敢喘一声,皇上这是和厉止戈撕破脸了?文书礼和姜鸣益暗自着急,眼里是视死如归的坚定。
“臣惶恐,功是功,过是过,臣绝无谋反之心。”厉止戈双膝跪下,平静地看向泰和帝。
“厉家世代为将,止戈怎会让厉家蒙羞?”
“谢皇上。”
“止戈朕相信,但其他人朕不信,私自出兵,蔑视皇权,当诛九族。”
“战老将军和战家四位少将军已伏诛。”
泰和帝目露不屑,伏诛?厉止戈真当他昏庸?“来人!”
“战家九族臣已斩尽,尸体悬在不渡城,以儆效尤,陈鲁等几位将军也已伏诛,几人九族尚在京城。”
泰和帝藏不住杀气,狠狠地把茶杯砸向他,厉止戈也不躲,血顺着如玉的面容滑下。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臣任皇上处置。”
“放肆!”
众臣战战兢兢地跪下,好端端的,怎么就……
厉止戈也有些奇怪,按理说皇上不该和他撕破脸皮,何况他自斩了左膀右臂,替所有人省了不少心,今日虚与委蛇一番也就过去了。
皇上对他的忌惮比他所想的还多很多,厉止戈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骤然缩紧,不可能……
“来人!厉止戈欺上瞒下,大逆不道,拖出去斩了!”
“皇上三思!”文书礼见状连忙出列,“厉家世代忠良,厉将军更是年幼挂帅,功勋卓著,请皇上收回成命。”
“大丽动手在先,厉将军也是为了青桑,况且此次连夺十四城,大大长了青桑的威风,不如功过相抵?”姜鸣益也跟着出列,声情并茂,老泪纵横。
“两位大人差矣,如果有军功在身就能无视皇权,谋私造反,谈何王法。”
“厉将军何时谋反了?林大人不能血口喷人!”
“难道非要杀入京城才算谋反?”
“林大人有本将谋反的证据?只要拿得出,本将就认。”
“厉将军此话当真?”
“当真。在此之前,本将尚有一事不明,四个月前家母病重,本将未出边境就受到伏击,查出青桑有人和大丽勾结,送四城给大丽作为报酬,想本将和皇上生出嫌隙,敢问林大人知道此事?”
“一派胡言!”
“证据确凿,本将久不在朝,诸位是不是消息不太灵通?”
厉止戈缓缓站起来,平平常常地抽出腰间的剑,一剑封喉,快到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林大人已经没了气息。
泰和帝跌坐在龙椅上,气急败坏,“厉止戈!”
厉止戈收了剑,字字清晰,砸在众人心头,“镇国将军有诛杀奸臣之责,林大人祸国,臣有责任替皇上分忧。”
“你!你想造反不成!”
“臣是否造反,在皇上一念之间,臣绝不反驳,但旁人再言一字,当诛。”
厉止戈淡淡地看了眼朝臣,戾气毕露,众人仿佛被阎罗盯上了一般,体弱的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心怀鬼胎的人尽可能垂低了头,藏在人后,厉止戈敢杀一个人,就敢杀一群人,他有这个胆子和权利。
这些年他藏起了锋芒,让他们得意忘形了,厉家的人,哪会有怕事的?
泰和帝死死盯着厉止戈,最终叹息一声,“拖下去吧。”就算再想动厉止戈,还不到时候。
“雍儿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宋雍之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趴着,“儿臣只是来看戏。”
“这戏演得如何?”
“甚是精彩,比儿臣看的任何一出戏都精彩。”
“不知道大哥觉得精彩的是人,还是戏?”宋雍淮突然开口,目光在宋雍之和厉止戈之间徘徊。
宋雍淮妒忌得发狂,凭什么宋雍之做了大逆不道之事,还能坐在龙椅之下!
“儿臣听闻大哥和厉将军相交甚笃,不知是真是假。”
宋雍之支着头懒散地看了眼他,“厉将军救了本王一命,本王不胜感激。”
“在那之前。”宋雍淮厉了神色,“以大哥的性子怎会随军出征,还恰好落入敌手?”
泰和帝神色不变,“淮王想说什么?”
“回父皇,儿臣以为厉止戈早有征战大丽之心,只是没有缘由,如果大哥被俘……”
“禀父皇,儿臣以为四哥所言甚是,大哥再怎么说还不是储君,就算是了,父皇尚在,大哥就和镇国将军暗中勾结,可曾把您放在眼里?”
五皇子宋雍元也站了出来,趁泰和帝和宋雍之之间还有嫌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等萩妃吹几天枕头风,他们想扳倒宋雍之就难了。
不管宋雍之这次回来是不是为了皇位,有他在,碍事得很,他们几个谁也讨不到好处。
“如若两位皇弟所言为真,儿臣以为厉将军过了,想打谁就打谁,丝毫未把父皇放在眼里,如果有一日心生不满,是不是起兵造反都能制造成清君侧的假象?”
三皇子宋雍平指着厉止戈道:“厉将军敢说实话?”
厉止戈看了眼宋雍淮,竟然有人信口胡诌能蒙对了他的想法。
他有种感觉,边境可能回不去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本将确实早有攻打大丽之心。”
此言一出,朝堂上静得呼吸声都听不到,泰和帝寒了脸色,狠狠压住怒气,“镇国将军可有解释?”
宋雍之眉头一跳,恨铁不成钢地开了口:“本王和厉将军有没有私交和你们有关系?太子之位本王想要,只需一句话,还需耍手段?本王不想要,厉止戈刀架在本王脖子上又能怎样?”
“放肆!”宋雍元恨恨地瞪着宋雍之,“当着父皇的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该当何罪!”
宋雍之耸耸肩,惺忪地看向泰和帝,“儿臣逾越,父皇勿怪。”
泰和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无视了他。
厉止戈单膝跪地,还未开口又被宋雍之打断了,“本王对厉将军甚是好奇,见识了边境的风光感慨万千,故多逗留了些时日。”
“凡是去过边境的人,无一不想着打打杀杀,本王正巧想去大丽玩玩,又不想太过无聊,就利用了厉将军。”
“此次既见识了两军交战的威风,看到了大丽的风土人情,青桑还平白多了十四座城池,怎么都不亏。”
宋雍之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厉止戈,要是让这人自己说,肯定什么都交代了,只要他点个头,今日的事就过去了。
说他不会变通吧,一招欺上瞒下布置得天衣无缝,说他会变通吧,又堂堂正正,愚蠢至极。
“雍儿说的是真的?”泰和帝没有看宋雍之,视线停在厉止戈身上,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令人无处遁形。
“臣驻守边境十四年,深知边境情势,这几年太过安逸,让有些人起了心思,三国蠢蠢欲动。”
“皇上仁慈,臣自知请战无用,恰逢东贤王出现在边境,就起了心思,东贤王被劫和攻打大丽一战,都是臣所为。”
“但战家确实是没了,臣绝不后悔,任凭皇上处置。”
泰和帝看了眼装睡的宋雍之,“东贤王所言句句是假?”
“是。”
“朕逼了东贤王二十年,不见他主动上过一次朝,镇国将军的面子比朕大多了。”
“臣惶恐,是东贤王入世未深,被臣蒙骗。”
“那何不将错就错?”
“厉家不涉党争,除了守疆卫土,不做多余之事。错了就是错了,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一介莽夫,和东贤王点头之交已是荣幸,不敢再进一步,在此谢过东贤王大义。”
厉止戈当众割了一片衣袍,无论他们算不算朋友,就此结束。
宋雍之眼皮动了动,终究没有睁眼,心里不像面上这么平静,腾地燃起了一簇火,怒得想掀了金銮殿!
泰和帝沉默了好一会,道:“众卿家以为要怎么处置镇国将军?”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闭口不言。
顾北望瞪了几个人,都不见他们站出来,被厉止戈震慑住了,一群饭桶!
“回皇上,臣以为处置轻了不能平人心,恐会被人效仿,镇国将军战功累累,况且还有祖上的威望,处置重了不合适。”
“不如就罚镇国将军一百板子吧,想必镇国将军承受得住,做了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只受些皮肉之苦,也可彰显皇上仁慈。”
“厉将军乃青桑统帅,怎可如此!”文书礼当即火了,这分明是在羞辱止戈!况且以止戈现在的身体,不用一百板子人就没了!
“请皇上三思!厉将军他……”
“臣愿受罚。”厉止戈淡淡道,歉意地看了眼文书礼,“本将受得起,罪有应得。”
他没有等禁军过来,自己出了金銮殿,脚步沉稳有力,如行在千军万马中,传到一些人耳里却如地府索命,厉鬼嚎哭一样。
宋雍之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里清清明明,看不出情绪,厉止戈当自己是谁?也太抬举自己了!
他想起雪地上那一簇鲜红,用一条命来换他不再纠缠?他堂堂青桑东贤王,谁有资格这样对他!如厉止戈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