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虎门外,公主元慕兰执辔于马背之上,肃然而立。马首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在它呼吸之间,马嚼子为霜气和雾气交替萦绕。其身后一男一女也处于时刻待命状,一左一右,侍于公主两侧。一只绒毛洁白、体态高大的雪狼山犬四腿笔挺、双耳高耸,静静地矗立在三人后方。
领军将军于烈带领两名贴身甲士,自皇城西侧神虎门入至禁中,下马步行,直抵皇城西域凝阁堂,该殿堂为射声中尉崔宪今夜轮值卫戍之所。
神虎门外,公主元慕兰执辔于马背之上,肃然而立。马首时而低沉,时而高昂,在它呼吸之间,马嚼子为霜气和雾气交替萦绕。其身后一男一女也处于时刻待命状,一左一右,侍于公主两侧。一只绒毛洁白、体态高大的雪狼山犬四腿笔挺、双耳高耸,静静地矗立在三人后方。
长风当歌,也确从远处某家王侯宅院,飘出一声声琵琶笙歌。
残月高照,一抹黑云掠着月亮下弦,飘忽而过。
夜色虽深沉,在栅栏所隔的里坊之内,气氛却迥异于常,仍是烛火高起,家家户户,嬉闹无已。郦道元这才记起,今天竟是腊月百姓祭灶之日。
禁卫督卫官所造册书显示,当晚与射声中尉崔宪并值巡查的军官,正是当夜妻眷遭遇难产的宗室子弟,该军官得到家中通报,以为妻、子两人性命都将不保,匆忙告假离开华林园,此后通宵达旦,一直都在四民药局陪伴妻眷左右。也就是说,四夷馆案当晚,射声中尉崔宪有充足的时间避开耳目,单独离开华林园。
两刻钟后,领军将军再出神虎门,他身后的城门重重地合上。
此后四个时辰,直至次晨卯时,任何人皆不得擅自开启、出入这两扇厚重幽暗的宫禁大门。
慕兰公主急切催马迎上,却见得将军身后仍只是原来的两名扈从甲士。
领军将军摇头:“崔宪应命出城了。”
“应何人之命?”
“皇后谕令。”
“何时?”
“今朝辰时,日出时分。至尊离京,腊祭将至,皇后特抽调黄门内侍与射声尉禁军将士共计一百八十人,分赴洛阳八关卫所,赠赐关尉官卒屠苏酒水、制粥食材、棉衣袴褶等。”
慕兰公主知道,洛京方圆五百里,山川环卫,八处险要,各设雄关,拱卫京都。一为函谷关,此为中原故地通向西部要塞,东指洛都,西望长安,南临涧河,北依邙山,可谓八关之首;一为伊阙关,位于洛京城南,夹峙龙门、香山之阙口,伊水穿流其中,是为南下荆襄之要冲;一为广成关,为南下汝颖必经之地;一为太谷关,依嵩山、龙门山峪谷而立,战时可伏重兵,控扼南北交通;一为轘辕关,立于东南方向太室、少室两峻岭之间;一为旋门关,向东过此关,洛京再无险塞可据;一为孟津关,今日关隘所处,是为周武王会盟诸侯东伐商纣之渡口,为飞越黄河南下嵩洛腹地之扼塞;再为小平津关,亦位于滚滚黄河之中央。
“我现时出城,追回崔宪,将军以为如何?”慕兰公主也清楚,皇后这样的安排并无不妥之处。
“公主,眼见天色已晚,或可待崔宪等人明日午时自城南返京,再行拘捕?”
“将军,我只恐消息走漏,生有意外。”
“天黑路狭,公主贵体……”
“将军!”慕兰公主打断他,“现时出城,时间还来得及吗?”
“怕是晚了,内城城门就将关合,再出郭门……”领军将军见慕兰公主着实赤诚,心有不忍,“这倒不是问题,末将可以安排,可缘绳顺墙而下,也可吊装马匹,倒也并不坏京都城门戍守制度,只是这山高路黑,我只怕路上有个闪失……”
“多谢于领军。”慕兰公主抱拳,她心里清楚,京都领军职重,除非军国急务,即便身兼京师诸门城防、宫禁两卫之职的领军将军,也不敢贸然开此特例,“我这里并不妨事,只是有劳将军。”慕兰公主再问道,“崔宪去往哪处关隘?”
“末将问过皇后宫中宦官黄兴寿,崔宪南下洛南广成关。”
“还请于领军与我选派干练甲士数名,我这便出发。”
身后的汐月此时已是急得要哭:“公主,你这才马不停蹄从上千里的兖州打了来回,这几日里合过眼吗,吃过一餐像样的饭吗?这关隘险峻,黑灯瞎火的,万一有个好歹……”
“汐月,事不宜迟。”慕兰公主不由得手支前额,确有几分劳累眩晕之感。
洛南四关,分别为伊阙、轘辕、太谷、广成。其中伊阙关相对最为近便,在城南五十里,轘辕、太谷二关则在绵山峻岭之间,但都不比广成关既远又险。
“公主,末将即刻遴选轻骑二十随你前去。”
寒气肃杀,酉时才到,天地之间,犹如一张遮天灰幕启动,开始徐徐降临。
慕兰公主与领军将军离开之后,镇南将军王肃换了一身灰色棉布旧袍,牵上一匹瘦马,自司徒府东南侧门悄然而出,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里巷之间的卵石狭径才绕到宽阔的铜驼大街。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得,路东太学的高墙之内,太学生们还在朗朗有声地齐诵着文字章句,仔细辨别,是太学博士领着他们在诵读《礼记》“孔子问礼于老子”篇,王肃不禁勒马缓行,恍惚之间,似有时空穿越斗转星移之感,要知道,孔子问礼于老子的地方,恰恰也是在千年之前的东周王城洛邑。
墙内的两千太学生,有的出自京都大户,不乏王侯重臣子侄,有的出身司州诸县耕读之户,此外,由其他地方诸州察举选拔的良家子弟也占很大一部分,他们或乐学苦读穷经问道,或希求在太学获取晋身官品之径,更多的,是兼而有之吧。今年八月,太学大院才经缮修一新,内有厅堂三十所,屋舍两百五十间,现设法令、文学、算学三科。
想想在十五六年前,自己也如高墙内的后辈们一样孜孜不倦地遍读经典,只不过那间太学是在长江以南的建康城里。当年父亲在南齐朝廷外任雍州刺史,手握该州一切军政大权,雍州治所设于襄阳城,自古为南北要冲,且东扼长江中下游,首都建康之安危拱卫亦赖该州大半。三位兄弟跟随父亲,留了自己和母亲谢氏,还有自己永远搞不清楚数目的家童仆役生活在建康城里。很多年后,王肃才明白,自己和母亲虽在建康享拥江左风物、河鲜海产,但实为外官交给君王手中的人质。少年时的他怎能明白这般复杂的深意。每日里自己往返于太学和青溪桥东的王家宅邸,晚霞满天的时候,母亲一定会亲自下厨,花尽心思为儿子烹制美味的江鲜油笋,也总是摆上满满的一案。夏日里,母亲就拿着蒲扇踞坐在金色的稻草席上,一边驱赶着闻香而来的馋嘴蚊虫,一边悠悠哼唱着“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的乐府曲辞,不紧不慢地等着自己从太学归来。第一年年尾太学考核,太学博士给自己的批语,王肃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少而聪辩,博涉经史,颇有大志。”父亲的最高官阶,曾兼朝廷尚书左仆射,而自己也由著作郎进阶司徒主簿,再晋秘书丞,所娶夫人同是来自母家大族陈郡谢氏,妻子也像母亲一样知书达理,通辞章,极温婉。直到父兄被南齐天子下诏斩杀的前一刻,王肃也没想到这样的大动荡,如此的灭门之罪,会与自家扯上关系——天子可以屡屡被废,朝代可以频繁更替,悠悠数百载,琅琊王氏仍居天下上流门阀之顶尖——同样是在一个干冷肃杀的冬夜,家中的老仆躲在稻草垛旁,含泪为惊恐未定的他剃掉黝黑须发,给他穿上一件破旧的僧衣,身后一团团炙天的火焰吞噬着偌大的王家宅院,自己像丧家之犬那样跳进刺骨的秦淮河水,只身北逃,从此与一个名叫元宏的北朝天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王肃非常清楚天子简派自己为四夷馆专案副使的用意,他已经远不是当年那个只是以“陈说治乱,辞义敏切”的玄谈士子。他效命疆场,恪尽职守,为大魏征得了一片又一片的南齐领土;他长年在边,悉心抚接,远近归怀,南齐衣冠,附者若市;他清身好施,家无余财,不结权贵,简绝声色,至今孤身一人。他知道,天子身处凌霄之尊,身边所能信任的、可以信任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而自己这样清白的超然身份,这样毫无退路的境遇,恰是天子最为看重,也最为放心的。
思绪万千之间,羸马驼着王肃,已过将作曹、太庙大院,也过了司州衙、护军府,再往前走,便是凌阴、衣冠二里,洛阳内城南门宣阳门就在眼前,王肃扬鞭催马,他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到位于城南永桥四通大市的百纸坊。
有不少流连忘返的采买客人急匆匆地出入四通大市,有肩背手提的,也有骑驴乘车的。西来胡商与中原商家在大市之内杂处而居,牌匾布幌,罗致密匝,高阁小铺,鳞次栉比。各色贩货商铺大都在收帘合门,偌大的骡马集市也正要结市,三两百家不同档次的食肆酒屋、乐坊客栈却仍是人声鼎沸,喧闹异常。王肃避过一拨拨人流,引马进得一条石板小巷,熟门熟路,来到一处院落的后门,径推木门而入,先见院内一片雾气升腾,一座体量庞大的五屉竹编蒸笼正在炉火上蒸腾着,一位驼背老者正持铁锹往旁边一个大水池里抛撒石灰,再远处的草棚下,一头健硕毛驴围绕拉动着一副石磨,旁边的老妇拿着一柄大木勺不停地往磨眼里推送着什么。二人几乎同时发现来人,都立即停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来。
“少主,快快进屋。”老者声音极低,他熟练地接过马缰,系在棚下。
三人快步进得屋舍,王肃方才关切地问道:“方伯,二老身体可好?”
一旁的老妇从一木箱深处拿出一只小陶罐,内装义阳所产茗茶,在取暖小炉上为王肃悉心煎煮。
驼背老者这才提升到正常的声调:“有劳少主挂念,我们身体都还行。到了年底,衙门曹属、商家寺庙的生意能多做不少,眼看是秋天里抄出的几百刀白纸都不够卖的,近日里这老妇又花了巧心思,将她储存的一些干花瓣、干草叶拿出来,抄出来几刀造灯笼、做小笺用的花草纸,竟立时被几家王府的采办给抢买一空。”
“那便好啊,方伯,真是技多不压身啊,谁能想到当年你负责咱家纸坊生意,今日里能用得上呢。”
“可不是,说起来还是要感谢已故谢老夫人,谢老夫人心眼儿好,不想让我在府里干那耗体力的重活,才派我去打理朱雀门外长干里的纸坊生意。我也是闲不住,为人又吝啬的,不愿咱府上花钱请太多制纸工匠,这长年累月的,竟跟着咱请的师傅们,把他们的制纸绝活儿都给学到手了。”说到这里,旁边的老妇也不禁眉开眼笑,老者继续说道,“这一南一北,虽然制纸的材料不同,需因地制宜,就地取材,但这功夫和技艺却是相通的。少主看到那院里的蒸笼里,用的就是洛阳近畿收购来的褚树皮,石灰池子里漂浸的也是司州本地的黄河水田稻草,两者合一打浆,再兑上秦岭深处野生的猕猴桃树皮汁,抄出来的纸又白又韧。”
看到两位老年家仆在洛阳慢慢立下脚,王肃也稍获心安。王肃口称方伯的这位年长者,便是当年为他临时剃度,得以假扮游僧北逃大魏的老仆人。也是这位老者,在南齐禁军查抄王家之时,冒死将他藏于制纸所用的稻草垛中。王肃逃身之后,老仆备受责问拷打,始终没有供出王肃的去向,王府全家老小百余口皆被南齐朝廷处死,家中仆从杂役,或受酷刑而死,或被收充官奴,或四散流离,其境其况,惨不忍睹。而这两位老仆的儿子早被征戍入军为小卒,在对垒大魏的新野之战中殒命疆场,连个尸身都没个着落。二人老态龙钟又无半寸田亩可耕,王肃听闻,费尽曲折将两位老人秘密接至洛阳。于情来说,自家儿子死于魏军之手,魏国便是不共戴天的敌国。但人为乱世刍狗,身如飘萍,他们又怎有更好的选择?
今年八月,两位老人专门雇了牛车,一路颠簸,途经八百里之遥来到新野旧战场,在就近一棵古柏之下封起一座小小的堆土空冢,为死去的儿子立上了一块寥寥几字的石碑。他们不想儿子成为没有着落的孤魂野鬼。
想到此处,王肃不禁悲切心痛。他之所以未将两位老人安排进自己的将军府,也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王家在南朝世出重臣,功累于朝,父亲官至二品,朝夕之间,全家被戮杀,殃及千百僚属仆隶。他实在不知道,在这表面看是蒸蒸日上的大魏朝,在这备受天子恩宠的荣耀之下,又潜藏着怎样的危机与未知。他不想让父亲的故事在自己身上重演,他也实在不能确定父亲的故事会不会在自己身上重演。索性就资助了两位老人在这洛阳大市中开办起这样一家制纸贩纸的作坊。这来龙去脉,三人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他们也都不敢说起。
“方伯,这生意上的事情,二老不要过度操持,各项用度花销也不必担心。”
“少主,老妇与我都知道您的好意,我们二人都是忙活了大半辈子,闲不住。”
茶已煮好,王肃尝过,这清香的茗汁,才是萦绕心间的江左风味。
“方伯,我此来有一事相询。”王肃说罢,将一纸文书从怀中掏出,原来是白日里御师高婆罗递交的四夷馆验尸文书,“与我鉴别下,这字迹着墨大致有多长时间?”
老翁接过,凑近油灯:“老妇,你来将油灯挑亮。”妇人用一根大针拨了灯芯草,又添亮一座烛台。
老翁分辨嗅闻片刻:“少主,以笔墨晕染渗透的情形来判定着墨时日,须结合纸张类型、用墨来源、着笔力度,如果年月久远,并非易事。但这份文书的着墨时间,因极晚近,所以对老仆来说,极易判定。”
“何时?”
“就在今日,三个时辰之内。”
“还有,少主,这文书用纸原材为青檀树皮、莎草茎叶,质量可谓上上品,所用之墨却是颇为寻常的烟墨,书写者并非爱纸惜字之人。再看字体,虽也可粗称端正,却明显是短时急就、刻意练习的结果。我细看过城头匾额的天子御笔,这字体,是刻意在效仿天子的架构笔法……由此可见,书写之人并没有太多的诗书文章积累,至多算是粗通文墨,且为人急功近利,长于掩饰,颇具心机。”
王肃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心绪沉重地问道:“方伯,少夫人的情形,近日有新的消息吗?”
旁边的老妇不禁用衣角去拭擦立即泛红的眼眶,驼背老者回道:“少主,这南来的商旅我也打听了不少,都说是建康王府满门无存,少夫人与三个孩子也都命丧刀斧,抛尸荒郊……我也使钱委托了几个寺僧、商人再到建康留意巡访……我想与这老妇亲赴荆州两国互市之地,再打听打听……”
不等听罢,七尺将军立时泪流满巾。
一刻钟后,王肃在百纸坊留下几贯五铢钱,悄然辞别旧府二仆。
镇南将军的私家宅邸距离四通大市并不远,北过洛水之上的永桥,东去里许,过了天子大享祭天、皇家配祀祖宗的明堂,再经劝学里,东有延贤里,王宅便踞于此。这片区域位于内城南墙宣阳门外,相比内城的逼仄拥挤,官署林立,洛水之北的居境多了几分开阔,相比郭城西面宗府林立、勋臣贵胄的竞比豪奢,更凸显了这里的恬淡,所居住的多是从各州县经征辟、察举选拔来京的新晋衣冠、儒门世家,弥漫着悠远雅致的礼仪之风,凸显了太和之朝对中原士人的礼遇,大魏天子选尽物望,河南士人,才学之徒,咸被优录,颇有一番求贤于天下、野无遗才的意味。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此处位于皇城、内城之外,外郭之内,朝廷管束也相对宽松。眼见内城诸门早已关合,这时的永桥南北,却还是人头攒动,有的是在内城完值归家的属吏;有的是轻松返家的各店掌柜、小厮;更多是赶在郭门关闭之前进得城郭的东西商旅、出城归来的各色人群。那些没有进得郭门的旅人,就只能在郭城之外的村店客栈将就一晚,赤贫者则栖身于草堆之间听凭北风呼号,都只得待明朝郭城重启才可进入。
这时有一队前后连贯、足有二三百头骆驼的商队经永桥向北而行,驼铃叮当一片,煞是好听,引驼者皆是高鼻深目,头戴各式高矮毡帽,身穿皮制翻毛小袄大袍,多着波斯条纹窄裤,足蹬长短护腿紧靴,全是风尘仆仆却也精神抖擞。谁也不知道他们具体从哪里来,穿波斯式样衣服的可不一定就是波斯商旅,但如此大宗的货物交割,他们又不急于停下来在桥南四夷里住店歇脚,往北走又进不得内城,那驼队所载,就指定是往郭城西面寿丘里的哪家王府按时送交的订购货品。
各色途经永桥的人群、骡马就只能在驼队之间的空隙里穿插而过。王肃立于桥南一棵槐树一旁,静等驼队慢悠悠地先行通过。他侧身向洛水远处而望,结冰的河堤两侧,灯火点点。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将军。”
王肃转身,见是今日里刚刚录用的小将韩英。
韩英见四下无人,王肃又是这般平常的旧袍打扮,知道将军一定是有秘事在身,便也不去目视对方,只当是一同被驼队阻塞滞留的陌生路人,他低声说道:“公主携小将一干人等前去城南四关追获崔宪,小将方才前去王府禀知河阳王,殿下却不在府中,在此邂逅将军,特冒昧通报。”
王肃问道:“按大司徒之意,是要再做筹备,再去拘捕崔宪。公主为何突然有此举动?”
韩英小声答道:“在领军将军府查阅得知,崔宪当晚有足够的机会单独出行。”
“只公主你们三人前往?”
“还有于领军所简派城门尉二十人为扈从随行。”
王肃似有所思。
“将军……”韩英似有迟疑。
“但说无妨。”
“出城之事,事发突然。有一家中琐事,小将实在无暇顾及,今日午后我托付太学同侪,安排了家中小妹闻玉,明日午前去往四民药局报到学医……此前我已告知过家父此事大略,将军是否身便,明晨即告知家父,让闻玉按时前往……实在冒昧,小妹的事情前些日子我一直在打听,今日终于有了结果……”韩英一直说得不甚流利,他甚恐如此贸然引来长官怪罪。
王肃回首,特意放下了在下属之前的威严:“你放心,明日里我与令尊本也是要见的。”
见将军随和,韩英长舒一口气:“那便有劳将军了。”
韩英轻声告别,回过身去,隔着人群,在对面路西桥首处,雪狼山犬前肢直立,正严正威武地蹲伏在那里,山犬仰首,和路上的其他行人一样,好奇地检阅着缓缓行进的一匹匹高大骆驼。想必是韩英已经交代它原地待命。此时山犬却立即警觉一般,后肢挺起,雪尾摇摆,双目满含期待地往韩英这边望来。
韩英却在腿侧悄然伸出右手,隔着人群,做制止状,那雪狼山犬正欲向前的身躯立时定在那里。韩英变换手势,曲指成拳,拇指指往东北向,那是蒋宅所处的归义里方向,意为让山犬自行归家,可那平时在主人面前极为温顺的山犬,此时却并不动身,而是目送着主人慢慢远去。韩英也实在没工夫再去管它,山犬猛健而聪慧,自寻回家是没有任何问题的。韩英纵身上马,往南面郭城大门方向疾追公主一行。
主人并不知道,雪狼山犬一直在此处等他到午夜时分,才回身过了永桥,一路慢踱,频频回首,到了里门之外才纵身一跃,过了木栅围墙回到归义里中。
韩英来到郭城大门之处,见城门果然早已关闭,已有城门尉等候于他,韩英随城门尉来到高墙之上,慕兰公主、汐月已在城上而立,旁边是一二十名卫卒聚集在那里,众人正用三四寸宽的黄麻扁绳捆扎几匹军马,人群旁边,是一台巨大装有绞盘的滑车,滑车横梁之上固定有粗木两根,粗木再以墙垛为支撑,两位军士青筋绷紧,正吃力地控制着绞盘,往下缓慢放出绳索,韩英探身去看,一匹军马正悬在城墙中间位置,缓缓下放,而城下已是人头攒动,火把点起,甲胄相映,足有十五六人。
这时有一匹军马却无论如何不愿配合,还把前来绑缚的两名军士甩出丈远,身旁的众人赶忙上前控驭,七手八脚,乱成一团,韩英循声,看那焦躁难驭的马首,忽然发现了缘由,原来是天黑匆忙,马首侧面的颊革铁扣似有松脱,被揳进了眼角,韩英赶忙挤入人群,伸手将铁扣拨出,马儿稍有平息,却仍是惊魂未定,韩英左手执住马辔,叫人去固定住颊革,右手解开腰间蹀躞皮带上的一只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块野猪鬃针制成的小刷,来回梳理马儿颈颊,须臾之间,马匹竟然安静了下来。旁边的众人几乎看傻。
马匹落城之后,几人又用了麻绳,一端系于滑车一脚,麻利地缘绳而下。
坠城之后,汐月实在没忍住,便去悄声问韩英:“你怎么还随身带着一把鬃刷?”
“我这刷子是给雪狼犬理毛用的。”韩英笑答。
“你对它真是够好。”
马鞭声声脆响。
一队二十余人,迅速消失在逐渐暗淡的暮色里。
洛阳内城西阳门外六里,郭城西区,寿丘里。
立于咸阳王私邸府门之前,抬首斜望东北,只见月升邙山之巅,向府中迈步,便就置身在五进高阁大院的第一重,卫士森森,庭宅深深,处处花灯高烛,回旋连绵,游若大小锦龙,照得高堂大阁之外的香榭疏林处也都灿如白昼。
进得第二重,其堂阁最高,飞檐斗拱,龙沟凤滴,琉璃堂皇,大堂前侧十八根柱础皆为西方大秦样式,并排八扇门窗又是波斯风格,中间对开大门之上有一金字匾额,上书“自同堂”三个端峻大字,勋臣近支都很清楚,此为天子御笔,再粗通点文墨的便更知晓它的典故出处——陈王曹植在皇兄曹丕逼迫之下急就七步五律:“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今上与咸阳王诸弟少幼之时,父皇文献皇帝即猝崩辞世,而他们的同胞生母早因亲生骨肉立为东宫皇储,被迫服椒身死,此旧制是本朝为防子少母壮,恐女主颛恣乱国,消弭外戚干政所设,袭自前汉武帝欲立昭帝而先杀钩弋夫人。今上自幼在宫中为故文明太后抚养教育,其余诸弟则长成于宫外。手足少幼,无父无母,身为长兄,天子从内心极怜爱诸弟;作为天子,他眼见耳闻了太多骨肉同胞的血腥争斗。天子撷采“本自同根生”句,赐作二弟私宅堂阁之名,其情昭昭;却取材于皇家兄弟反目的前朝典故,其意又深深。是感怀庆幸本朝皇家手足之和睦,抑或是另有寓意的劝诫警醒?咸阳王事后细想,或许二者皆有。
此时此刻,自同堂内,擎烛林立,香炉轻燃,炭火高旺,数十位婢使来来往往,鱼贯而入,堂下乐工美姬或有二三十人,或穿绉纱白绸,或着胡裤窄袄,琵琶芦竹,歌舞不绝。堂上桌案,已备有各色肉串鲜蔬,蒸肉酱骨,金猪全羊,其余竟有各种夏果秋实,板栗榛子、林檎卢橘、胡桃枇杷、石榴荔枝,琳琅满目,甚是稀奇。并有葡萄美酒、马奶酪浆,盛以金瓶银瓮,溢漫颇黎水晶,五彩绚丽。其他各品,正在陆续奉上,原来是一场锦绣盛筵。
只见那围坐于桌案的十余人,也都是重臣勋贵,却是一个个不仅为筵席食材的珍奇难获所折服,要知道这是隆冬季节。他们眼睛上下打量着摆宴的桌案,身体前后调整着入位的深浅,双手变换把握着扶手的不同位置。原来这是咸阳王府刚刚购进的一套新式高脚桌椅,傍晚时分才从西来的商旅驼背卸下,组合完毕,这就赶上了使用。在此之前,无论黄河南北,还是长江左右,平常百姓还都是或盘腿安坐或跪伏踞坐,这席地而坐的姿势,尤其对于上了年岁的人,颇觉劳累,大户高门之家则待客于矮脚床榻,随着胡床、矮墩自西域商道传来,人们的双脚才得以离地面越来越高,今日咸阳府中这样的高脚桌椅,众人还是头次享用,虽也不算习惯,但仔细体会,明显舒服自在了许多。只是这唯一的不好,是座次的安排,颇费了咸阳王一番脑筋。
今日宴会,本就是为敬贺河阳王告别王府蛰居,履任新职而设,河阳王又为宗室老辈,所以在这四角方桌之上,河阳王就被安排坐在了离乐工舞池最近的上方座位之中。二者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后日离京北返,亦有为其饯行之意,其人为河阳王的侄辈,便将他安排在了河阳王左侧。咸阳王自己则坐于殿下右首,亲自为其添酒夹肉。
其他八人,如镇北将军乐陵王元思誉、定州刺史穆泰、恒州刺史陆睿、夏州刺史穆罴、抚冥镇将鲁郡侯元业、代郡太守元珍、前彭城镇将元拔、阳平侯贺头,分列桌案其余三面。本来穆泰提议携射声校尉元洛平一同前来,但咸阳王并不同意;咸阳王自己有意邀约领军将军于烈,却觉得私人筵席场所,还是不要在外臣、旁人面前,表现得与天子宿卫重臣关系过密为宜,瓜田李下,此间微妙,谨慎为好。不然一桌四面,分坐三人,甚是完美。
酒过三巡,咸阳王元禧屏退所有婢女、歌姬,厅门闭合,并令本府司马立于厅外亲自守卫。
“容侄儿与众晚辈再敬您一杯。”咸阳王再次劝酒与河阳王。
众人纷纷应和咸阳王倡议,少不得又是一番福如东海、朝廷股肱之类的敬辞。河阳王此时已稍显疲惫,他今日来此,也是实在不便推托,众位落座之后,咸阳王再道:“大王,今日这酒宴,其实也是家宴。”众人再点头,“原来的邱穆陵氏、步六孤氏、贺兰氏,到了如今都改成了穆、陆、贺姓,像在百年前,各家先祖还都互称阿干(鲜卑语,意为兄),出外协太祖天子东征西讨,围猎共射叱奴(鲜卑语,意为狼),皆为羊真(鲜卑语,意为三公贵人),各家的莫贺(鲜卑语,意为父)、磨敦(鲜卑语,意为母),相互联姻,世代交好,这一点到现在都还没变,也永远不会变。大王,劳您屈尊来此,我也是受众位托付,他们的晋升提拔,还得靠您老人家多多提携。”
“恰如咸阳王所言,各位先祖随太祖先皇车驾征讨,想当年,各家首领也都是封王受邑,礼制不如今日这般森严,你们也都很优秀,眼看都已是位高权重,今天你们又替天子拱卫天下重州,将来更会前途无量。”
列席众位,尤其非元氏外姓诸人,听到这里,顿觉自己头顶纱冠之上镶嵌的红宝石更加鲜艳。
“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你们还年轻,有你们折腾的,朝廷京师的机要衙署长官位置还很多嘛。”
众人一时都没接起这话茬儿,夏州刺史穆罴见状说道:“大王,您蛰伏多年,不问朝政,现实却是与您想的不一样了。眼见是京都台司要职,甚至各州镇,那中原士人、南朝降臣占得越来越多,入朝为官者眼看是要超过了恒州旧臣,就连宫禁羽林虎贲都从中原各地新增了十万入值。”
定州刺史穆泰见状,却去反驳穆罴:“你这是曲解了大王,你说这情形也不是几年内的事情了,皇朝之初业,本来就是从大鲜卑山走出的皇宗大家,在旧京各部落大臣,还有汉地士人的共同襄助下肇创而成。多年来都是如此,此为我大魏根基所在。”
河阳、咸阳诸王点头称是。
稍顿,穆泰递了恳求的眼神给咸阳王,元禧会意,继而说道:“大王,有个事情呢,穆泰他们不好意思开口说,我来帮他们表达下,慕兰公主聪慧淑慎,待字闺中,您老要不要考虑下穆家的子弟?我觉得,两家如能联姻,还是很好的。”
在座的定州刺史穆泰,尚章武长公主;夏州刺史穆罴,尚新平长公主。于京都地方,穆家可谓高冠满朝。
河阳王一声叹息:“唉,她待个什么闺中?整日里生龙活虎,待在马背上的时间比在阁楼里多得多,比她两个兄长更爱骑马射箭,”他看了一眼穆泰,“我乐意促成。但这情形……射声中尉新丧才月余,我怕她不会这么快转过这个弯儿来。”
咸阳王见状:“公主内心里还是很听从大王的,毕竟婚姻大事。至于穆家呢,这个事情也不要着急。”
穆泰、穆罴恭敬颔首。
咸阳王稍稍停顿,继续说道:“大王,您觉得这蒋中尉的案子,会有新的进展吗?”
“不好说……一头雾水。”河阳王眼皮耷拉着,颇为犯愁的表情。
“如果不是顾及柔然胡廷,为北方诸州百姓计,把那柔然王子捕杀都不为过!中尉之职虽不及三公九卿,却是圣驾近侍,岂能容忍我大魏羽林横遭北虏胡人戕害?”忌惮柔然南下犯塞——类似这样的话,咸阳王故意如此口无遮掩,也显示了他自己没把列位宾客当作外人。只因为在座诸人,也只有咸阳王敢说出来,就眼下而言,咸阳王所受皇恩,无人能比,也只有他这位天子元弟与太子二人,在天子离京之时,真正有资格以天子的代言人自居。
“咸阳王,还有穆、陆诸刺史镇将,”河阳王主动发话,“以诸位在京、驻州所观,陛下强旨自平城迁洛阳,改鲜卑姓为汉姓,又使大家弃方言,说这洛阳雅言,有多少人拥护,又有几成反对?”
包括咸阳王在内的诸人都对河阳王这个问题颇感意外,并非这个话题本身不正常,而是从河阳王嘴里问出来很反常。河阳王是怎样的城府之人,怎会主动挑起这样的敏感议题,莫非是河阳王在试探大家?在座的每一位,没有一个是政治上的低能少智之人,统统出身贵胄公府之家,各自手握一州或都督数镇军政,但凡有一个未与天子意志保持高度一致,都意味着可能在帝国躯体之上出现了一条大大的伤痕和裂缝。
恒州刺史陆睿先答:“大王,天子深略渊远,非愚管所测。若隐心而言,乐迁与恋旧者,应该是一半一半吧。若在北部各州镇,后者当更多。”
对于此种说法,河阳王未予表态。
夏州刺史穆罴左右看看,再次挺直胸膛:“不瞒大王说,我就不乐意。四方未定,不宜迁都。如果迁都洛阳,南征无马,怎么打仗?北疆有事,远离京师,如何稳妥防备?还有就是不让咱们再说老祖宗说的话,不让再穿老祖宗的衣裳,说了、穿了就要罢官治罪,我在天子面前能做到,在本州治所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思想上也想不通。”
他的本家近支兄长穆泰又来急忙驳斥:“恒州平城、秀容川都有牧场,可以供给洛京,怎能说无马?平城在恒山以北,九州之外,不是帝王长久立都之地,要入主中原,统一南北,就必须迁到洛阳。我坚决拥护天子。”
穆罴摇头,两眼一瞪:“阿兄,我没跟你说拥护不拥护的问题,作为臣下怎能不拥护官家?不理解也得坚决拥护!我只是就河阳王所问问题阐述下自己的观点而已。人情恋本,也很正常。你这食惯了牛羊酪浆,让你天天像镇南将军那样吃鱼虾灌茶汤,你受得了吗?”
诸人哈哈大笑。
咸阳王转而问道:“大王,骁骑将军近日应该归京吧?”咸阳王所问之人,为河阳王之子,慕兰公主的异母兄长元越,已出外两月,钦奉天子诏,正巡守查课北方诸州镇军情民事。
河阳王坦展衣襟:“越儿的公务之事,我从来没去过问过,主上的诏命,其大如天,继续忠于职守吧。”他敛袖执起一杯酪浆,“我已然是人老体衰,也是性情恋本,喝不惯洛京新酒,你们继续畅饮葡萄美酒。我在这里也与诸王、诸弟、侄回敬一杯。我认定,天子文韬武略,实乃千古一帝,想那数年之前,洛阳内外,久遭战火焚劫,尚是瓦砾乱坟,土著之民,掏黄土而穴居,前朝晋帝不施德政所致,几年之间,陛下修文修武,招降纳叛,南北会聚,野无遗贤,万国来朝,以达今日京都十万家之恢宏。以中原寒门布衣而入仕者,犹能为陛下吐哺尽命,况今日在座,皆为初定皇基的王侯裔族,诚应竭前所未有之全力,加以坚若磐石之忠贞。与诸位共勉!”众人扬首喝酒,河阳王点首示意各位坐下,“诸位可观那阊阖门前的高大铜驼,其神采奕奕,步伐健稳,攻艰克难,远涉千重荒漠,以达万里远境,陛下意志之坚,经略之远,亦是如此。”
筵席尾声,先行送走河阳王之后,众人又三五一拨,在自同堂内外停留了足有一个时辰。
问及夏、凉诸州灾状,才得知太子留台所调拨赈恤粮草已启运在途,咸阳王元禧叮嘱夏州刺史穆罴:“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大灾之年,贫户流离,最是刁民豪酋乘机作乱之际,要与毗邻诸州做好通报联防,州府颁发给编户齐民用以通关出州就食的关引凭证,切不可滥发,观察一段再说。太子果断处置,特批京都大仓挪出救济粮草,维持三个月应该没有问题,开春冰化草绿,新产羊马可以补给得上。”
穆罴作揖行礼,朝向郭城北侧金镛城:“说起来真得感谢皇储灵活决断,可谓为政凌厉。希望太子能够重获恩宠,平安过渡。”
众人都唏嘘点头,但也都不再多说太子之事。
穆罴继续说道:“咸阳王在上,这就食压力依旧不小,不要说没有这夏秋大旱,冬季暴雪,即便是平常年景,这夏、凉二州,以及毗邻的薄骨律、鄯善、高平诸军镇,军民生计也不容乐观啊。历来民风彪悍,田产颇低,所牧马匹牛羊又多贡京畿、王师,再者这毗邻的吐谷浑又多遭吐蕃侵袭,其国难民十数万流入我大魏,与边民矛盾丛生,时有血斗事变发生,问题非常复杂。京都南迁,不少原来西出潼关的衣冠大族心仪嵩洛,回返中原,本州的民风教化工作亦成难题。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厘清。”述及此处,穆罴长叹一声,自己摆摆手不再说下去,他换了一个话题,“殿下,夏、凉二州从诸部流民、难民中择取三万精壮,遣送来京,为殿下治下司州诸工程事务效力,眼看是出发半月,今日得解官先行快报,明日即可到京,您看是安排在哪个工程之上?”
咸阳王将一颗肉多甘甜的葡萄干放进嘴里,却很快又吐出来:“我这牙齿,一吃甜食就疼痛……三日之前,此队人马行至汾州我已得报,我再叮嘱一句,此为京师雅重之地,非是关西草场,这丁壮你们一定要择选身体精壮、品行敦厚的,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虽然是各处工程紧张,人手短缺,但是你不能为了解决本州丁民的吃饭问题,就工作草率,择选不精!”
“下官怎敢啊,州吏检点极为严格,再说可都是二十岁左右的精干,在州也都是优选劳力,怎会为了解决他们的就食就派到殿下手下呢?我这可是响应堂兄穆泰的呼吁,配合殿下工作。如果殿下觉得不放心,就让他们回州好了。我立即派他们铲除暴雪,拯救还正被困在山坳的马场与牛羊。”穆罴叫苦不迭。
“哈哈哈,你可没你兄长实在,还敢以激将之法来对付本王。”咸阳王哪里肯放走这数万壮丁,工程日紧,他着急还来不及。
穆罴应声:“下官岂敢?殿下您说,来了搁哪里?”
“中书省参机决策,在黄河北岸开阔地征辟山林坡地,设河阳马场,以备京师出兵就近征用马匹,来了就整建河阳马场马舍及附属场建吧,工程可是不小。目前我这手里连一个劳力都调拨不来,马场工程还悬着呢,明年大军南下,可就要征发活蹦乱跳的战马,我这连马场都没建呢。河阳土地,强征了千顷之多,原地百姓都已全部迁到了巩县,秋收之后即遭荒废,如果天子知道实情,不罚我薪俸、降我官位才怪!”咸阳王忧心忡忡状。
南征军马、役马当然不可能指望这新建的河阳马场,大家也都知道咸阳王言过其实,但明年过了正月,天子欲整军百万南下征讨南阳、荆襄一线,马匹一项实乃重中之重。
“殿下,您的担忧、担子,在座的下官哪个都心中有数,尤其是我这堂兄,一次次给大家去信沟通,督促激励,要让诸州镇全力支持咸阳王。”
众人纷纷点头。
穆罴伸出四根手指,扬在桌案之上:“殿下,同壮丁而来,我给殿下准备了这个数的马匹,本州可是正在受灾啊,如果夏州有事应对,出了差池殿下可不要怪罪啊。”
“穆罴,”旁边的堂兄穆泰厉声呵斥,“不要开这种玩笑!”
穆罴也知道自己口中的玩笑开过了头,见咸阳王已是暗藏愠怒,他赶忙从椅背中屈身走出,来到咸阳王膝下立即叩首,额头砸击地砖的瞬间,那叫一个沉闷有声,一旁的听者都觉得自己的脑壳跟着一起在疼:“下官知罪,殿下您莫怪。”
过了多时,咸阳王才蹙着眉头,一声悠长的鼻息从鼻孔发出,继而是一串幽幽的声音:“起来吧,四千匹也不算多,不要叫苦叫得那么夸张嘛。”
穆罴依旧不敢起身,他想去跟咸阳王辩解,却不敢抬头,只敢微微扬起脖颈,下巴都快搁在了地砖之上:“殿下,不是四千,是四万……本州家底儿,下官都给掏光了。”
“多少?”咸阳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侧首来听。
“咸阳王,是四万,四万匹高头骏马,个个体大膘肥。”
旁边的恒州刺史陆睿赶紧帮腔,低声说道:“殿下,一片忠心在玉壶啊。”
咸阳王怔了一下,侧身要将夏州刺史穆罴扶起,却见穆罴赶紧自个儿站起:“下官不敢,不劳殿下,”却仍旧是低眉顺目,他弯腰凑近咸阳王的耳畔,“殿下,我让他们从驻地出发带够草料,路上所过诸州,一根草我都不许它们乱吃。天子和殿下经常教导我们,身为王师,不取百姓一线一针,路上睡的可都是田埂草泽。下官重视,署吏也自然不敢怠慢,他们提前了整整十日赶到京都,唯殿下马首是瞻,随时听命派遣!”
“好,好,好。”咸阳王重重点头,连赞三声“好”。
此番摆设筵席,本来有为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饯别的又一重意思,今晚他却是并不多言,只是附和大家。究其根本,如在座的阳平王元颐、镇北将军乐陵王元思誉这二人,都非常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虽亦封王,也都是太祖后裔,却只能算是今日的天子近支,非为本支,所得优荣,自然无法与咸阳王这样的陛下同胞皇弟相比,甚至在很多时候,近支王公的权势气焰还要逊于穆、陆这样的勋贵大姓一截,后者家族往往世代尚娶历朝公主,身上也都流淌着皇室血脉,更不要说其他元姓公侯,血缘更远,既在爵位上低了一两级,又都格外谨小慎微,与皇权的关系极为微妙。大家也便心知肚明,客客气气。到了此时,众人自然对阳平王又是一番美好祝愿和热情道别,且纷纷口称,明日会有本府主事送往贵府锦帛珍品,请阳平王一定笑纳。
尔后众人依次拜别咸阳王,独留下穆泰与其并坐。
“殿下,黄腾之再请我转交黄金百斤与您。暮时我已遣心腹送交贵府库房。”
“噢,怎么,他还在搞他的黄白炼金术?”
穆泰点头。
“如果制作药金的点药确实不难获取,也可以再行点化一些。最近府上确实用度颇大。晚时胡商送来整整二百八十头骆驼的货品,耗去我库房黄金想必足有百斤。”
穆泰会意,咸阳王勾手让他再靠近,神色颇为神秘:“穆泰,我花这钱财,不光买了这些骆驼背上的西域稀罕物,还有二十位悦般国美姬,悦般前被柔然灭国,宫丽流散,香消玉殒,却被这些个活跃在丝路之上的胡商给收留了一批,不少已流落到波斯达官贵人之手,清一色的,异域尤物啊,”咸阳王已是垂涎欲滴,“再稍晚些,会从四夷馆界的胡人乐坊送过来,你要不要也留下来?”
“殿下,下官不敢夺爱啊,您先行享用,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给殿下通报,”咸阳王心有他恋,意犹未尽地点了点头,穆泰更加压低声音,“黄腾之还告诉我,太子那边正秘密从民间各地古刹搜罗历朝佛菩萨百尊,以供于须弥天阁,还从一胡僧那里请来佛祖真身舍利,现在就在太子府中日夜焚香供养,待至尊回京,就会献给陛下。”
“你的意思是?”
“近二十万斤精铜下官已经运往北邙山极乐寺,依原计,造钱之事开春再说,但是目前来说,可以遣聚铸像技工,就在寺旁设坊造大佛大菩萨像两百尊,个个高于丈余,夜以继日,数天可成,这须弥天阁的事情,殿下可不能落于人后啊。”
咸阳王也不再想他的异域美人,他双手交叉,手背托颚,思绪万千,终而意决拍案:“你去做吧。”
“欸,除了造佛,您府上囤积的那些个珍奇颇黎、美石宝珠也要舍出来一些啊,装潢佛寺,效果奇佳,最为夺目,天子一眼就能瞧着。殿下如此这般割爱,大力支持天阁工程,至尊一定会在心中记下。”
“那都不是事儿,你与本府司马慕容阔接洽即可。”
穆泰再观厅门,见门户紧闭,转过头来,迟疑片刻:“殿下,您能不能给下官托个底儿……这太子之事还有没有反转的可能?”
咸阳王舌抵下颌,看着盘中的一颗林檎果,没有答话,却也没有如上次那般大发雷霆,斥责对方。
穆泰将一只晶莹通透的颇黎酒杯放在咸阳王面前:“殿下,穆泰对殿下赤心一片,日月可鉴,这么多年来,您也看到了。方才穆罴丑态百出,可见惶恐啊,我们穆家兄弟的身家可都交到殿下这里了。说是勋臣贵胄,不过是百年以来,幸获皇族优荣器重,小家沉浮荣辱,不过至尊和殿下一念之间的事情,我身家性命,便是如阳平王那样的皇亲近支也可弹指决断。穆氏本近各支,诸叔伯兄弟,前与太子走得颇近——能不近吗?那可是皇储,是未来的天子,这也是做臣子的拳拳赤诚。但就目前的情形来说,我们是前走,后走,左走,右走,还望殿下指点迷津。这王侯诸公,还有哪位比殿下您更了解至尊,比您更受至尊宠信?”
“你觉得呢?”咸阳王拿起那脆甜的林檎果欲咬上一口,想想牙疼,还是作罢。
“什么?”
咸阳王侧身而坐,直视穆泰:“你觉得太子之位还能保住吗?”
穆泰咽了一下口水,喉下持续蠕动,慢慢说道:“圣意难测,天子家事,臣,不敢妄言。”
忽然咸阳王笑声朗朗,响彻厅堂。穆泰瞪大眼睛看着咸阳王。
咸阳王叹息一声,半认真半玩笑地对穆泰说:“我说冯翊侯,穆刺史啊,你真是个滑头,你不给本王说实话,却想让本王给你托底儿,我哪有什么底儿啊?我的底儿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事君以忠,肝脑涂地,衷心辅佐。无论哪个王子做皇储——”咸阳王稍顿,悠悠然道,“我都是皇叔。”
“那是。殿下?”
“说。”
“我觉得太子这事儿,悬,十有八九,他做不了了。”
“说说你的理由。”
“太子引马北返,至尊盛怒,诸位帝师位高权重,舍身家而乞请至尊念及太子年少、性情未定,再予历练,以观后效。众帝师所请,人伦所允,情理之中。对外,至尊以雷霆之姿折服长江南北;对内,至尊以仁德至孝治天下。至尊对帝师所请,却不可能罔顾不闻。但我怕是,这只是迁延时日,废黜之意已决。只因迁洛初定,正当事态最为敏感之时,尤其大族勋贵,人心多有摇摆,太子所为,实为昭昭然与至尊诀别,不啻为裂土叛国,已然触犯天下第一大罪状。至尊不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依你所说,主上为何还令太子留台监国?”
“众目睽睽,以太子现有之力势,僚佐零落,在职者,亦是尸位素餐,百人百心,眼看是监国事务漏洞百出,前有射声中尉殒命一案草草了结,致使京畿谣诼汹汹;今又私发京师储备粮草往外州,须知明年即是南伐大征之年……太子是愈急愈错,愈错愈躁,以上这两条,足以使至尊罢黜太子!”
“你是说主上在静观太子犯错?”
“微臣不敢。”
咸阳王笑:“你可是袖手旁观于太子的过失啊。”
穆泰亦奉上谄笑,语气虽依旧绵软,话意却并不留情:“嘿嘿,太尉又何尝不是呢?”
咸阳王不言。
穆泰沉静片刻,再缓缓问道:“殿下,您的看法呢?”
咸阳王静默,须臾之后,反口问道:“冯翊侯,想那胡姬已至,你真不打算留下来?”
穆泰看再往下说,也道不出个子丑寅卯,也没必要再把简单明了的问题给复杂化。
穆泰别府之后,咸阳王穿过一重庭院,直入王妃寝阁,对已是睡眼惺忪的王妃说道:“明晨朝食之后,烦请夫人入宫给皇后请安,带上几方上好的波斯地毯,还有,请皇后一定为须弥天阁捐出脂粉钱五万贯,这个钱,王府择日会垫补给皇后。”
眼见西边天际的夕阳逐渐暗淡之时,一队乘着锦衣高马的黄门宦官、宫禁宿卫,自城东大道进得郭城,一刻钟后,驰至郭城东侧的阳渠石桥,眼见远处的内城大门建春门就要合闭,众宿卫内侍匆匆抱拳别过,有的直入内城,运气好的话,那些宦官内侍还可以赶在东华门落门之前进入宫城,不然今夜就只能凑合着栖身在城北皇家苑囿华林园。那些宿卫禁卫兵有的住在内城的步广、治粟、永和诸里坊,其余则居于内城之外郭城之内的大片区域,他们领皇后之命,一路颠簸,与诸宦官一道前去京北孟津、小平津二关遣送物资劳军。他们中的下级兵士们将马匹集合,由几名住在内城的人负责将其一并交还武库署。
阳渠为环绕内城十三门的外围大渠,与京都西北的谷水、郭城东侧的洛阳沟、方湖、鸿池相连,水域阔至九百步,虽比不得城南洛水那样宽广深急,渠水却亦是颇为丰沛,可载大筏小舟,但在这个季节里已然是冰厚尺余。
一位继续牵马独行的禁卫军官沿阳渠而下,过租场、洛阳沟、东安里,他听得渠东各里鸡飞狗叫,见得各户炊烟越坊墙而四起,也嗅得谁家正在烤制的胡椒羊排、芝麻胡饼的味道颇为浓郁,他更感饥肠辘辘。他见前方大槐之下,卧有一残年老驼,驼侧是一年迈老人,正在弯向一座泥制烤炉内翻烤着什么,正在纳闷间,却嗅到其处飘来的肉香,走近一看,炭火通红的深腹泥炉壁上,是一个个硕大的馕饼、肉串,那馕饼足有半个脸盆大小,肉串则以大根的去皮柳枝穿插,饼与肉参差排列,相互渗流着浓香的油汁。
“怎么卖?”按照洛阳城防禁令,是决不允许在郭东小市、郭西大市、内城金市、城南永桥四通市之外的任何区域支摊设店进行商业贸易的,但这军官已是腹中饥饿难忍,也就顾不得这么多了。
“大馕饼、大肉串,都是一文。”老人抬头,虽见他是官衣打扮,却也并不紧张,用生涩的洛阳话答道。
军官心想,他的这个小摊,说不定方便了不少的行脚客旅甚或执宿的内外城尉,便掏出两枚太和五铢,买了那实惠的馕饼裹肉,他临走不忘劝告烤饼老人:“你最好快快回你的里坊去,如叫巡城军警撞着,你得进洛阳县大牢。”
原来在这洛阳帝京,不仅于皇城、内城、郭城三重城围各处设有朝廷官署、明堂太庙,于内城南北分别设有洛阳城所隶属的司州衙,河南郡衙,于郭城西北区域、阳渠之外还设有洛阳县衙,州、郡、县三级依次为领属。
卖饼者却不去理会他,军官吃人嘴短,也只好作罢,将那裹肉大饼吃进去,越发体力焕发,索性继续落马前行。他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才绕过城东之青阳、城南之宣阳、城西之西明诸门,还看到一队长长的有两三百头骆驼的商队路过城西大市,驼队虽缓,却也是扬起一路的滚滚飞尘,那尘土飞进他嘴鼻之中,很是难受,他吐了一路,才行到郭城西面的家门之外。此时已是天色幽暗。
军官叩门,听得家中佣仆自厨房应声而来,几乎同时,宿卫却听得身后有声响,侧目相看,是四位比自己还要壮硕的城门尉卒,对方口称:“中尉,领军将军命你过府。”
军官正要思索这情形的怪异,却感到后脑勺一阵沉闷,立时昏厥。
佣仆启户,探身门外,却只见一匹白额高马低首,在啃食阶前石隙的几株寥落枯草。
日暮时分,将作大匠蒋少游从须弥天阁大墙出来,背后的嘈杂工地上已在准备点火掌灯,在即将来临的寒夜里,这些徭役工匠还要继续奋战几个时辰。他不禁摇头,却也无可奈何。
北折一段坊间小路,路过武库署,见到几个射声尉衣着的兵士牵了几匹烈马,往署中走去,看那情形,他们应是刚刚办完公差回到内城,往署里归交公家马匹,他们一定是禁军五尉中的下级兵士,因为朝廷没有给他们配备固定的公务马匹。如果儿子闻过尚在,便是他们直接的上级将官了。
东西御道以南一里,有一条大道直通西阳门内外,它连接着王公显宦宅邸聚集的郭城西区与内城之内的公府官署,是每天许多重臣上朝、值衙、归家的必经之路,念及有些世勋公侯年迈步缓,天子特许西阳门暮时缓一刻钟闭合,辰时早一刻钟开启。
蒋少游早已算好时间,在西阳门关闭之前,从容地步出了内城。他先是来到郭城西区大市,趁闭市之前,买了一坛上品酒水,此时的街坊之间,已是行人稀少,卖酒的商家们也速速出得大市栅门,纷纷夹着皮袍棉衣还归到邻近的延酤、治觞二里。延酤里与治觞里,二里相连,所居者几乎全是以酿酒为业的商户,合有五六百家,里中其余各户所从事的也多是依存酒业的衍生行业,如以运送稻米、高粱及酒糟为业,或以贩送流通各家名酒到诸州各县为业。洛阳十万家,宫里宫外,各家豪府,食坊小肆,平民之户,本就耗酒巨大,今年统计,只胡人胡商竟有万家定居于京都,此番繁华,实乃中原之地从未有过之景象。所以这二里所居之户,在四民之列,虽是身份颇低的商贩,但都是家境殷实,就连京畿荥阳县的大姓郑氏都参与其中,在里中建起高门大院,所雇佣工,动辄百人。这近旁的洛阳大市,就更加寸土寸金,各家只是将大市中的商肆作为展销酒品的场所,真正的酿酒作坊都设在这二里之中。
蒋少游提着那一小坛用草绳捆扎的美酒,慢悠悠地往北走着,路上渐无一人,他行至早前来过的那座废弃的前朝破寺前,远处视野可达的奉终里早已是里门落锁。幽暗之中,他疲惫难抵似的,斜依到了一棵老槐之下。四围静寂,在这座人口百万的大都之中,没有人注意这个落魄无力的残影。他合紧衣领,就那么蹙眉坐于道边的荒草枯树之中,慢慢地,他竟然真的困顿地睡去了。
足有一个时辰之后,蒋少游被冷风激醒,仰头看那头顶的一弯残月,几为黑云所遮。他估算了时辰,再看四周已是灯火皆灭,只有东南方的高天之上还摇曳着影绰亮光,蒋少游知道,那是烛光火把,是那些还在须弥天阁的塔巅之上赶工画像的画师所掌起的。方才他着了穿心的冷风,喉鼻皆痛,想要咳嗽,却是赶忙捂紧了口鼻,又将苦痛咽下。就在这无声无息中,他隐进了残寺的更深处。
过了数不清多少道的杂石坍墙,虽然月黑风高,蒋少游却是尽量不去踩踏那些易倒的连绵荒草,又穿过一片接一片的密林杂树,他似乎轻车熟路,双手却也被刺进了许多荆棘。终而来到一座残颓倒下只剩半截身躯的佛陀石像之前,他使尽全身的力气推移开旁边的一个石雕莲花宝座,缩身进到一个狐穴大小的长洞中,再仰头艰难地将那宝座搬回。这洞穴内如死寂一般无声无光,几经折返,他竟腾挪到一处古旧颓废的土阶之上,他从腰间掏出火绒火石,费了很大的力气、很长的时间,才引燃出一线火苗,又小心引燃了一段浸过油脂的松段,在微弱火苗的引领下,他继续下行,好歹土穴宽阔了很多,并隐约可见头顶周围,坍塌四落的残断石条散落各处。再行有十丈之深,继而寻路百步,忽见一石匮兰室,四围地泉涌动,室下兰草数株,竟然是勃发着盎然的绿意,草下水纹波动,油松火光所照处,映得四周光怪陆离。蒋少游正要启残门而入石室,忽闻一阵极其细微又觉异常有力的低吼,低吼中又有杂乱的喘息声,这声音的来源,似人非人,似兽非兽。蒋少游止住脚步,静立泉水边。兰室之后,光影处竟有人的身影鱼贯走出,前后有三位。再看那人的投影,比常人壮硕许多,身旁也都有一大兽相随,想必刚才那瘆人的低吼喘息,都是从这畜生的鼻息中发出。
那三头畜生黑身、朱目、赤尾,其状如猛犬,而其高大足有半人多高,头顶双角,原来是三头恶狼,那双角便是竖起的警觉耳朵,每一匹畜生的兽嘴上,都戴着一只牢固的笼头。
“足下小心,随我来。”狼侧一人对蒋少游说道。他披发而立,赤衣草履。
赤衣人引燃火把,提引着恶狼,带着蒋少游走向更为幽深的地下世界。过悬桥,蹚地河,攀绝壁,得有三四炷香的工夫,来到一个干燥通风的空旷之处,赤衣人将手中的火把一左一右,燃向石壁,瞬间火舌快速攀爬,在石壁之上,蔓延出两条火舌,眨眼时,那火舌已变粗阔,化为一双火龙相向飞驰,在对面的石壁上咬合在一起。原来在石壁上有一圈人工凿出的石槽,槽中是黑色的油脂。这是一处独立空间,顿时亮如白昼,在一圈火焰的笼罩之下,是一处古时大仓模样的地穴,大仓凿石而成,仓口巨大,呈椭圆形,东西得有八九百步、南北三千步、深达十余丈,为保既能通风又可防潮,大仓底部和四壁又经过白灰浆化处理。这样的大仓,如果储藏粮食,可存粮万石。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这十里通道,只有石室之处一处地泉,与大仓曲折相接,水汽并不能渗入此地,大仓四壁没有丝毫的渗透,夹层之中有八尺厚的白石灰可隔断毒物侵蚀。”
蒋少游将坛酒递予后来之人手中,赤衣人见状退去。
后来人亦是披发,执了一普通木杖,满头的长发,灰白间杂,他坐到身旁的一块石板之上,打开坛酒,咕咚喝下:“好酒。”
蒋少游也坐在其侧,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大仓,许久才说:“长老,你和你的族民必须全部撤走了。”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最多三日。”
长老神情凝重:“前日你来,我不肯撤出,是因为这处石穴还藏有一点过冬的储粮,是族人过冬保命的口粮。”
这处大仓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建,也不知当时是建在地上还是地下,沧海桑田,朝代丧乱,城池几毁,今日它静静地处在了这地下穴窟之中。
“还有多少人未及撤出?”
“两百余。”
“其余都安全出去了吗?”
“每日流出十余人,数月以来,已撤出大部。”
“没出什么状况吧?”
“前期还好,这地上君王所造就的新都未定之时,从郭城之外金谷水的千金堰出口,族民可流往邙山之中,方圆数百里多有流民,杂入其中,近月来千金堰工程区域扩大,巡查日严,眼看这郭外出口就要被杂石封堵。”
“我这边情况亦是愈加紧迫,白日里我巡查须弥寺阁地下通渠,见工程深坳处有土石松弛滑落,想必是已快触及地窟顶部。如果被发现,你们这剩余的两百多人怕是性命难保!长老须赶紧设法。”蒋少游向对方发出了最后的警告。
一旁的听者这时却是欲语泪先流,长老用一双混浊不堪的眼睛盯着蒋少游:“蒋恩公,洛阳虽为历代旧都,但乱世纷扰,持有兵戈者,或啸聚山林,或挟持一县一州之地,即敢称制建国,眼见九州之内,国都无所计算,敢称天子者,层出不穷……兵火所致,百十年前,这天下之中的洛阳反而成了边裔,城阙萧条,野无烟火。我前代部民,自汉而魏晋,数百之年,皆为洛阳平常百姓,改朝换代,族人躲兵匪所不及,北邙山,南嵩岳,四处仓皇匿遁,这处地窟,自祖辈始居,我们这逾千族人,扶老携幼,居于此处,已近百年,你说……这地上的君王明明是后至的,怎么先到的我们,竟就成了乱民、难民?就要我们惶恐搬离这营建数代的穴居?”长老已是老泪纵横。
一时间,将作大匠也无言以对,他潦草应道:“长老如能在去年,京都畿内户籍括检之前即率族民搬离此地穴,混入难民队伍,想必也没有今日的焦灼啊。”
长老伸出庞大粗糙的右手,抵首拂面,继而摊手,凄然道:“恩公……我们哪里分得清头顶上这些你来我往的王家,哪个是气数久长的大朝?哪个又会是僭越短命的伪朝?他们都称口含天宪,却是衰荣无定,多是撑不多时,便极尽搜刮,一道道张贴在城墙上奉天承运济世安民的诏榜,挡不住阙阁后面皇家王公、文官武人穷奢极欲的里子,碰着个仁义薄赋的镇将州牧,他反而是狠不过那些兵强马壮的军头,在这洛阳城里待不过旬月……运气好一些的,被排挤出走,运气差一些的,不要说护佑苍生,就连妻妾子女和他们自己都得抛尸在伊、洛二水间……”
将作大匠拿了那坛酒水,喝进了一口。
他们的祖辈为避乱世兵戈,在百年前就开始穴居于这座地下世界,在其中造屋引水,扩充石壁,甚至造土桥、养白鱼、饲驯家畜,又过谷水而通邙山,夏秋之节,采食草籽野果,百年以来,族民已有千口之多。但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时地上的这座杂树覆盖与孤狐流窜的废城,今日竟然成了一个大帝国的新都。而他们所聚居之所的头顶地面,恰恰是京都最大工程——须弥天阁的施工现场。蒋少游是在半年之前查验地宫修建方案的时候偶然发现的这个秘密,地宫经过几番夯实之后,所做透水实验仍旧屡屡失败,不达标准。身为将作大匠,他从洛阳城的最初地望勘测、宫殿设计、三重城墙的建造就亲任主理之职,在关键之处又都亲力亲为,他稍费周折,便查到了这地下世界的入口。这个惊天的秘密,蒋少游已经独自守护了整整六个月。一旦这个深广而曲折,甚至四通八达的地下蜂穴世界被发现,不仅居于此间的避乱族民会被朝廷全部处决,而且洛阳城会立即成为一个危机四伏、弥漫恐惧和不安的世界。这个地下世界,隐藏着天然的曲折地沟,甚至通达皇城禁阙之下。这座地下迷宫与地上的连接,只有两个窟口。一个便是奉终里前的旧寺入口,据蒋少游判断,旧寺与地窟应为偶然连接,那石佛之下的石梁穴屋,很可能只是前朝佛寺所开的密室,当时并未与这更为幽深的地下城相连,天长日久,地泉水穿,在二者之间天然形成了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另一处位于郭城之外,它便是前遭百年废弃而今正在复建的前代拦水大坝——千金堰。
“长老,三日时间,能撤完吗?”蒋少游还是不放心,此时此刻,对于王朝兴亡、百姓难苦这样的天下大义,将作大匠已经远远顾不得,他也从来不愿去思虑这些问题,只能徒增无奈与烦闷,眼下这事情的紧迫,已够让他揪心和焦愁。
“近日以来,郭城内外都守卫森严,出去极难,各州各县又明定里甲户籍,官府所获流民,如果说不出来去所踪,未持路引,便将流民就地捕狱,真的非常难……”长老一双长满黑斑的老手深深地插入乱发之中,“所余之人……非残即病。”
蒋少游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于职责来说,他本该在发现之初就上禀朝廷,但他实在不忍这逾千老少妇幼因为自己的告发被朝廷灭族,便于此前与长老约定,要他腊月之前,务必设法将族民悉数撤出。而此刻,他只能眼见他面前的长老陷入困境。
“蒋恩公,”长老忽然说道,“有一事,老朽瞒着恩公,想我这上千部民全然撤出之后再告知于你。”
蒋少游转过头来。
“十月之时,族中顽童偶在一个石缝缺口处,发现了一座千年抑或数千年的古冢……”蒋少游不禁凝神倾听,“墓室坍塌,几为淤土所埋,族人在土中扒得几件铜鼎炉簋,老朽犹豫了月余,为日后族民生活计,终而昧了心肠,遣出一个机灵的少年,拿上两件先圣人的陪葬宝鼎去地上市场贩售,去的市场正是城南的四通大市。有一纨绔子看中他的古物,推说囊中无现钱,曲折将其引至城南家中,却不想,我那族人只是喝下了主人家热情送上的一口热水,便立时脑袋混沌,不省人事……醒来之时,已是月黑风高之际,初时他头脑尚已清醒,但躯体四肢仍是痉挛难移,俯首去看,身处的正是四夷馆外的排水明渠之中,幸而命大,没被污水灌鼻而死,但就在他卧于曲沟之时,却看到了也听到了他不解而惊恐的一事……”
“什么?”
“恩公……”长老移身伏地,给蒋少游叩头。
“长老这是作甚?”
长老长跪不起:“上一次蒋恩公造访,对老朽说起令公子遭遇,恩公希望老朽明白,你自己亦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宦海飘萍,自家骨肉尚且不能保全申冤,让老朽亦不要为难恩公,再拖下去便是无法收拾。”
“确有此话。”蒋少游仍不知对方所言何指。
“我那被诓骗的族人,恰就看到了令公子遭遇的背后隐情!”
蒋少游立时如触上雷电一般,全身骨肉疼痛难忍,他双手颤抖:“啊?”惊愕之余已是浊泪满面,他战栗着,瘫软在长老面前,也跪在了那里,伏在泥地上抱起长老的双臂,“你要告诉我,告诉我,少游待你不薄啊……我那孩儿死得不明不白……待我老死之后,在地下见了他那先去的阿娘,我该怎么向老妇交代啊……”蒋少游还未得到答案,已是陷入无助的号哭,那半百躯体,就像被巨石压抑许久之后的爆发一样,无法控制地痛哭抽搐着。他已经隐忍太久太久了,那是一种无处诉说,无人能感同身受的隐忍与疼痛。
“恩公,你原谅老朽吧!”长老亦是痛苦异常。
将作大匠蒋少游止住了泣哭,仍旧紧抓着长老瘦弱的臂膀:“长老,你说,你要我做什么,你才能告诉我隐情?”
长老再深深叩首:“老朽实在是愧对蒋恩公,事情之后,老朽无脸再存活于世,必以死谢罪于恩公!”
蒋少游瘫坐于地,就像肉身被抽去了全部灵魂一般。
长老一副无颜面对状,耷拉着脑袋羞愧地蹲坐在一旁,过了许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长老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件,他的双手颤抖着,是因为上了年纪不能控制自己的肢体:“您收下这个吧。”
蒋少游无心去理会他,更不想收他任何的物品。
长老的声音异常浑浊:“这件玉珩,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父活着的时候说,光在我们族里传了就得有八九百年,老朽没有别的意思,蒋恩公仁德宽厚,与我们这支乱世逸民素昧平生,却是我们上千口族人的救命恩人,是再世的活菩萨……老朽亦心知恩公的为难,即便恩公无法将我们这余下的百口救出,老朽也一定会将我所知道的令公子的遭遇设法告知恩公。我们已经亏欠你太多……”
蒋少游用一只粗糙的大手抹了下眼角,摇了摇头。
长老伸过手来,拉过蒋少游的手掌:“请一定收下,老朽这残命一条,族人这四处零落的惨境,我们又有什么可以报答恩公呢?”
灯火之下,是一枚宽有寸余,形似小磬,上有朱雀天花的玉件。那镂刻玉件的成色,并不算名贵。长老将玉件重重地压握在蒋少游的手中。
“你放心吧,我收下便是,我也会尽力而为……”蒋少游自己也说不清楚,明明自己这边连遭不测,对方又故意出难题,为什么自己却想去安慰他人。
长老的面容露出无尽的感激。
“恩公,你的祖籍是哪里?是中原人士吗?”
“我是青州人。”
“那我们很近啊,我们祖上是徐州的,据说是跟着汉王刘邦西入了虎牢,汉王跟西楚霸王的仗打完,他们兄弟四五个只活下来我们祖上这一支,这得有一千多年了?”
“整整七百年吧。”蒋少游又拿起那坛酒,喝了一口。
“那也不少年头了。恩公,你说这老百姓的命到底是硬还是贱呢?有一口吃的,他就能世世代代活下来,今天这个朝代,明天那个皇帝……无论打仗还是不打仗,百姓都跟着遭罪。恩公,你说这啥时候才能算是个头儿呢?”长老一会儿自顾自地絮叨着,一会儿又来询问蒋少游。
对长老的这一连串梦中呓语,蒋少游一个都答不上来,他也无心去想这些。
蒋少游坐在空旷的大仓之上,直到平明之前,他才离开这迷宫一样的地下世界。
两人约定,三日之内,蒋少游若能设法将滞留的残病族人撤出地窟,长老便立即告知他闻过遇害的隐情。
地面之上,郭城西域。
此时此刻,就连钟鸣鼎食的王公宅邸都已沉入了静寂。天地之间,仿佛浓墨涂抹。
在一处大宅之内,主人独坐于豪阔的厅堂,那大堂里只在他的身侧跳跃着一支烛火,其人手间捻动着一块石料模样的物件,又不时停下手中动作,出神地凝视那块石料。
厅门开启,一个蒙面黑衣人推门进入,径直来到他的面前。
黑衣人单膝跪下:“螳螂已除。”
“叱奴(鲜卑语,狼)出没,万物萧然。”主人弹掉手指上的石屑,满意地点点头。
“那头老牛呢,今夜是否亦可宰割?”主人问道。
黑衣人抱拳:“叱奴这就去办!”
烛光摇曳之中,主人微笑点头。
夜风呼号。
两个时辰之后,郭城西区,宜年里。
十名蒙面黑衣人各执短刃,脚蹬麻布轻靴,翻身越过里坊栅墙,后队掩护,前队探路,相得益彰,疾步而行,直指射声校尉元洛平的宅邸。
为首者点头示意身侧武人,那武人一个手势,其余众人两两配合,口衔利刃,只见一人俯身,双臂支撑,斜倚院墙,后者垫步纵身,缘前者脊背而上,瞬息之间攀至墙头,一手扣紧墙缝,一手提拉墙下之人,连串动作,一气呵成,而后众人轻落宅中。射声校尉元洛平与宠妾所居卧房,灯烛尽灭,室内鼾声如雷。黑衣人中有人从腰间掏出一枚薄韧铁钩,轻拨门闩,一切无声无息,纤尘不染。
数人已分围校尉床榻之侧。
鼾声如故,射声校尉深眠不醒。
床头床尾,短刃齐下,只听得床榻里侧,传出一声妇人转瞬即逝且孱弱无力的惨叫,外侧却突然发出刀兵撞击之声,一时间当啷乱响,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校尉腾空而起,室内立时混战一团。
看这情形,才知校尉元洛平早已悄声执紧了身侧的环首直刀。
射声校尉长于刀枪槊弩各门兵器,砍击削刺,刃尖所指,已伤及对方两人,却不料来人也是击技精强训练有素,闪展腾挪刀刀稳狠。更架不住刺客人多势众,射声校尉觉察到自己身上刀刃掠过之处,已是血流如注。
悍斗之间,宅中两名夜值护院已擎举火把来助,但仍不敌来者人多势众,杀气腾天。屋外老仆也已斜披大袄,一边急急击响宅中鸣锣,一边疾呼城中夜巡军警。
众刺客见势不妙,前杀后掩,夺门而出。
忽有一名护院被刺客反身一刀,直插前胸,立时倒身毙命,却不料刺客用力过于凶猛,短刀入人颇深,刀刃又被死者紧紧攥握在手心,刺客正欲设法拔出,校尉的长刀已近其咽喉五寸,刺客腾身急退,校尉直刀立时被其两位同伙的短刀同时架住,一番纠缠厮杀,杀人刺客且战且退,虽有负伤,却成功脱逃。
一队夜巡军警来到校尉宅门,是在铜锣敲响五巡之后,手执长铍的里正随后而至。射声校尉赤裸上身,他的身膀、髀肉等几处都被刺伤,鲜血正四下殷殷而涌。整个人手握直刀,岿然不动,他低头盯着那具趴伏在地的护院尸身。四周火把攒动,校尉将他翻身过来,众人凑上前去,只见一把明晃晃的曲柄刀刃,深深地插进死者的胸口。
夜巡军警长官行军礼与射声校尉:“元校尉,属下不才,让您受惊。”
射声校尉之官阶远在夜巡军警队长之上,同处京城禁军之列,故来人自动称其上峰。
老仆赶紧去屋内取了锦袍衣衫,一面哭着,一面把厚衣给校尉披上:“二夫人已经咽气了……”
宜年里里正听到这个消息,双目立时流露出万分的惊恐,长铍掉落,几欲瘫软在地:“元校尉,小吏有罪啊……”在他的辖区之内,皇家禁军校尉遇刺,校尉爱妾死于自家卧房之中,对于一个小小的里正来说,这便是惹上了疏防失职的大祸。
军警长官也愤恨异常:“元校尉,属下所携人手有限,首要之务是来府护卫……属下这便去追获歹人。”
射声校尉对一众人轻轻摆手,低沉说道:“这不是你们的错,来人非等闲之辈。”他裹衣蹲下身来,掰开护院那只血肉模糊的、紧握着刀刃的拳头,从他胸口拔出短刃,“明日卯时,请两位随我一同到司州府呈报详情。今夜之事,在报官之前,务请保密。”
里正仍在惶恐之中,但他未曾料到的是,自己就要被这位宫禁校尉带着,越过洛阳县、河南郡两级长官,直接去面见司州一级长官。而司州刺史,正是炙手可热的天下第一王公——咸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