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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兖州归来

寿丘里计东西二里,南北十五里,为皇宗显贵所居,洛京坊间多称之为“王子坊”,从那家家的围墙去看,便是与其他里坊的院落有着云泥之别,几乎户户筑坚实高墙、覆油亮莲纹瓦,川林围绕,高台芳榭,一望便知,户主定居山海要职。到了一户院墙恰过人高的门庭之前,只见一丛残叶修竹、几株娇艳寒梅,迎着料峭冷风从院落之内探出墙头。

腊月十九,巳时将午。

高天乱云低坠,远地透骨奇寒。

大魏境内,有一份自天子行在发出的露布,已由飞龙信使散至诸州郡城寨、乡村里巷,以宣知朝野官民:

既有邦国,得不自励。

朕早颁明诏典法:自太和八年班禄酬廉之制始设,为官贪赃满一匹者,罪死。然,多有朝廷高门贵宦,不务世政,曲阿朕意,不想国有常宪,方增悲感。自朕遣使者巡察天下,纠守宰之不法,坐赃死者,四十余人。

今案律令条宪,以下之人不以为戒,罪之昭昭,各得其所,特布天下:

景穆皇帝之孙、济阴王元郁,贪黩受货,罢黜徐州刺史职,赐死。

齐州刺史高遵,性极贪鄙,敲诈勒索,横行乡里,罪不可赦,赐死。

幽州刺史张赦提,虽功勋卓著,然纵妻受贿,应判大辟极刑,念其剿寇有功,赐居宅自尽。

赵郡王元干,为朕三弟,常损社稷委托之旨,为政贪淫,不遵典法,查无忧悔,实伤皇度,判杖之一百,免一切官职,废为庶民。

朕之百僚,食国之禄,养以民膏。

朕心日日念兹:食禄者跼蹐,赇谒之路殆绝。

望内外王公僚吏,殚精治理,居官如临深履薄。光宗有魏,深思远图。

这份露布文书言辞干脆,却是像平地的一声惊雷,震惊了朝野百官——不仅有犯贪赃之罪的州镇大吏、皇家贵戚被依法判处极刑,甚至赵郡王元干这样的天子同胞亲弟也因贪渎,被严厉杖责,一朝废为平民!

它又像冬日的一股和煦暖风,让百姓黎庶感到了一丝安慰和惬意。

寒天催日短。

慕兰公主主仆三人昨夜在途,于关内驿舍稍作片刻停歇。

此时,已东出虎牢隘口近百里。

忽见前方山坳避风处,一大片人马蜷卧在荒草之间,得有千八百人的样子,人群间尽是堆火余烬,灰烟升腾,原来是一队夜间扎营于此的人马还未启程,寒夜里披星宿营,定是受罪不少。再看那人群中,皆为结实的青壮,一个个疲冷不堪。再远处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毡棚,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身份的人物。二三十个官军打扮的人料理着几匹驴马、几辆粮草大车,也有人在毡棚外围着一堆篝火,搓手跺脚,也是狼狈至极。

“汐月,你上前问下。”慕兰公主对身边的黑衣女子道。

女子驱马上前,询问了一名佐官,不消多时,折马而返:“公主,这些壮丁是南青州的良人工匠,为天子钦选,诏命他们迁居新都洛阳,助造须弥天阁,那黑色毡棚中所居官长,乃是当朝治书侍御史郦道元。”

这一路寒风呼啸,也太遭大罪了。公主无心再去多想,掉转马头,扬鞭东行。

昼夜兼程。公主一行抵达兖州鲁城,已是隔日午时,天子元宏的天子行在设于城中。此时正赐膳于孔圣后裔,并赐城内贫穷高年、疾患不能自存者布帛、粟米等。

一个时辰之后,一行十余人辞别天子,各乘快马,西返洛京。

西行马队为首的是镇南将军王肃,他胯下是一匹青色高骑,名曰“逾轮”,是昨日里天子才赏赐给他的宝骏。半个时辰之前,天子加给了他另一重身份——都官尚书左仆射,并兼钦查四夷馆案副使,携带了天子的敕文,诏令河阳王元灿领大司徒衔,为钦查四夷馆案长使,不得辞让。天子感念于慕兰公主的一片痴情与胆气,特准许公主参查此案,并赐公主官衔——领女尚书职。

镇南将军也为这鲜卑公主的英气和刚毅所折服,无诏面君,马不停蹄日行千里,休说是一介女子,即便是世功重臣,也绝不敢这般胆肥。再看慕兰公主,虽经昼夜颠簸,仍是两目有神,直视前路。天子也赐给公主一匹神骏,名为“渠黄”。不多时,渠黄载着公主便奔行在了队伍的最前方,一对仆从也不落人后,一左一右,紧随公主而行。过泗水,驰至陈留官驿,已是傍晚掌烛之时。

驿监备了丰盛的醴酪吃食,招待众人,并特意为镇南将军奉上茗茶,可见驿监颇为用心。他定然是提前对朝中的诸重臣之好恶、习性做了不少的了解,知道镇南将军来自南朝。

一路上一言不发的公主坐定下来,她开门见山,向镇南将军问道:“将军准备从何处着手稽查此案?”

镇南将军亲为公主和她身边的黑衣女子各倒上一碗清茶,看了看慕兰公主身边的黑衣女子,公主会意:“汐月是我自小的贴身陪侍,在府料理闺阁,在外仗剑扈从,我当她作亲妹妹待。”

“公主,以我愚见,应从柔然王子仆从查起。”

“镇南将军,横槊大戈,疆场立功,你行,我不行。查案当缜密如丝,我以为,如从柔然王子仆从着手,定然寸步难行,怕是那帮歹人早已统一了口实。不瞒将军,我已经获取一条查案线索,宜从左右宫卫查起。”

“从宫卫禁军?”

“就从射声尉。”

“噢?”

“现射声中尉崔宪,是闻过生前的至交,或说,射声尉内,崔宪曾是闻过最信任的同僚。”

镇南将军道:“卑职有一事不明……”

“将军问我之前,我先问将军一事,天子是否对此案早已关切?”

镇南将军又为公主斟上一碗茶汤:“应如公主所断。”

“射声尉为禁军五尉之要,尉官命案,事关重大,天下何人不知?为何还听任太子留台与咸阳王草率断案,迟迟不简派专使查审,非要等得今日?”

镇南将军面露难色:“公主,皇家事……臣不敢猜度。不过,请公主莫要怨怪天子,你这一番千里面圣,是很有必要的,也许正是天子一直在等待发生的事情。”

慕兰公主低头饮茶,似有所悟,不再追问,转而说道:“将军方才是想要问,我为什么会注意到射声中尉崔宪?”

“正是。”

一直在公主侧旁默默用食的汐月忽而面布愁云,停下了手中的筷箸。

“说起来,崔宪也算作汐月的情郎。是闻过生前带他来王府时,汐月与他结识的。我倒也想去成全他们,可这崔宪却是逞强,想在朝廷做出一番功业,为将来做了一些积淀,方才敢叫媒妁提亲。对他这个想法,我是一直不满的。大丈夫顶天立地,一见钟情,互生欢喜,要做便做就是,何用他人定了功过?”

汐月看公主一眼,摇摇头,低头嗫嚅道:“公主,崔宪这个人,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他。”

慕兰公主亦是满脸的无奈:“汐月,还是你讲与将军。”

汐月微微点头,拱手道:“回禀将军,崔宪在三日前将我约至城南永桥四通大市,在胡商那里花了足有半年的薪资五铢,为我买来一件于阗玉镯,他那日还喝了不少桑落酒,说是月前接了中尉职,明年开春就在城南洛水北沿儿置办一处阔绰的大宅。”

镇南将军略思,已了其大意,不禁感慨:“唉,看来蒋中尉生前所交非人,尸骨未寒,他信任的人便想着伺机鸠占其位。”

听到这里,慕兰公主立即是满眼晶莹,汐月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这边的公主却是立即抹了眼角:“汐月,不妨事,你接着说。”

“事情刚刚发生,我还不敢说给公主听。当晚我辗转难眠,第二日,我便专门候在阊阖门外,待崔宪完值出了皇城,我问他为何明年即可购得广地置办大宅,他却支支吾吾,说是酒后浑话,又说是家中得来一份平城的祖产。方才未与将军说到的是,崔宪一家世出清河崔氏旁支,崔氏本为中原望族,太武年间崔浩案发,崔宪一家逃至秦岭山中,新皇登基,再归平城,却也已是家道中落,今上命中书造册,再续望族姓氏,崔宪以郡望大姓,得配皇宫宿卫。但他说的这份祖产由来,我却是此前闻所未闻。”

“汐月姑娘是怀疑崔宪的这份财物来路不正?”镇南将军道。

汐月点点头。

慕兰公主说道:“亏得汐月能舍了这份情肠,将她的顾虑原原本本地托心与我。”

“人是要心术正的,莫说是前路知己,便是对待里坊邻人,也不能有歹意。”汐月将手中的筷箸又执起,倒也是个敢爱敢弃的女子。

听到这里,镇南将军叫来主簿进堂,吩咐如下:“赴京之后,速持我官节,径入内府五尉甲库,将现任射声中尉崔宪的身档取来,并责令甲库令史,此案为天子专诏审理,不可将拿取崔宪身档一事泄露于他人。如有泄密,军法处置。”

“遵将军令。”主簿退下。

在陈留官驿短暂休整之后,一队人马即于寅时平旦时分继续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四围寂静,寒鸦无声。

午后申时,洛京城下“东阳门”三个峻厚大字已远远映入眼帘,城头玄布旌旗迎烈风而招摇,巡城将官着明光铠甲,在晨曦之下熠熠生辉。入城之后,一队人马沿宽阔大道一路向西而驰,主簿带了两位随从,领持镇南将军的新封“都官尚书”官节北行入内府。余乘再行十余里,直达寿丘里。寿丘里计东西二里、南北十五里,为皇宗显贵所居,洛京坊间多称之为“王子坊”,从那家家的围墙去看,便是与其他里坊的院落有着云泥之别,几乎户户筑坚实高墙、覆油亮莲纹瓦,川林围绕,高台芳榭,一望便知,户主定居山海要职。

到了一户院墙恰过人高的门庭之前,只见一丛残叶修竹、几株娇艳寒梅,迎着料峭冷风从院落之内探出墙头,门前两座石狮却分外威武,门头上赫然有“河阳王府”四字匾额,字体骨法洞达气象浑穆,颇承汉隶之余韵,又有结构天成之丰美,镇南将军认得出,这匾额之字,正是天子的亲笔御书。

门庭之下的黑漆大门却已是洞开着。

一位门监模样的老者,穿着厚实的棉袍躲在门楼之内,双手捂着羊毛耳护避寒,原来他早已候在门后。

老者直奔公主马前:“公主啊,你再晚归可要把老朽冻坏了。”

公主连忙下马:“薛主事,您老也真是,我还不认得自家大门啊,您在这里受冷干等作甚?”原来这位老者并非门监,而是河阳王府主事薛适。薛主事已经服侍了两代河阳王,原为叱干氏,太和二十年元月大魏诏改姓氏,这才改为薛姓。

“公主啊,你走之后我可是看出来了,郎主表面不急不躁的,内里可是担心坏了。就差请河南尹派官兵去找你了。郎主还真是沉得住气,他说公主今日午前必归,交代我一定要赶紧开门迎你,哎哟,不然为何说知子莫若父呢。”

说话间一干人等已到府中前厅,河阳王正坐在高足围屏床榻之上,围屏之上所绘图文,是平常官宦家具常有的莲花图案,虎兽、朱雀行飞其间。床榻之前,是一尊燃炭泥炉,河阳王头也不抬,抱烤着泥炉。

公主见了父亲,实在也是心疼,前日里我行我素的骄傲做派,这个时候荡然无存。她手持马鞭低首顺目,只想父亲能快快原谅了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跟父亲说这来龙去脉。

薛主事见状上前,持了火钳把泥炉中的炭火拨旺,大声说道:“郎主欸,您真是料事如神的孔明,咱家的宝贝公主回来啦。”

“我还没聋。”河阳王吹须瞪目,将双手揣回到怀中,仍是怒气未消的样子。

薛主事向公主递了一个眼神,示意公主再上前来。

慕兰公主怯生生地来到床榻前,低头说道:“阿父,孩儿错了……”

河阳王闻声抬头,坐在那里,长叹一声,一只手拉着女儿冰冷的小手,另一只手拍着床榻的边缘说道:“我说兰儿,可是再不敢如此啊……你这倔强脾气,一向是犯了就改,改了又犯,为父可以由着你,可这次是天子啊,天子他……”他看一眼一直杵在那里的镇南将军,到嘴边的话没说下去,“吃饭吧,吃饭吧,薛适,让厨上赶紧上饭来。”

河阳王说完,连着一阵急促的干咳,却是欲起身来,公主连忙去搀扶父亲。

镇南将军见河阳王向自己走来,急切近前迎上:“大王安坐榻上便好。”

“镇南将军请落座。给将军上茶。”河阳王摆摆手,一副无奈状,“唉,老夫教子无方,公主方才生出如此造次的事端,还望镇南将军海涵。幸而我辈生逢千载未有之圣君,主上豁达英明,以舜文之姿,经纬天地之略,不与她计较罢了。”河阳王说罢又是一阵狂咳。

这边公主已经从侍女手中接了汤药,给父亲端来。

镇南将军拱手道:“卑职斗胆,大王为高祖皇帝胄皇绪脉,德冠宗英,器高时令,却是十余年志栖事外,华衮素心,实为满朝忠介之士的一大憾事。”

河阳王摇头,汤药苦口,也得皱眉服下。

“大王,这一次,天子可是有诏于你啊。”镇南将军道。

“噢?”

将军起身将诏书从怀中掏出,河阳王见状,微怔之后,方才缓缓起身正襟。

“大王,不必拘泥,大魏臣民上下皆知大王世受隆恩,天子特赐入朝不趋殊荣,天子也专门嘱托了,大王有恙在身,可卧榻听诏。”

“不可啊。”河阳王执意跪受。

镇南将军奉读诏书如下:

镇南将军并领都官尚书左仆射王肃,承书从事,下当用者,如诏书。

朕从父河阳王元灿,含仁履敬,清规懋赏,端风丕映,厌荣舍绂,为宗室近支领袖。月前四夷馆案,谣诼炽积,京畿惶怖。帝皇寄世,实公四海。今授河阳王大司徒衔,兼领馆案巡查长使,并增王食邑五百户。朝廷三品以下诸官、将,听王各随才用任,款附者赏,违命加刑。新录六品以下诸官、将,听先拟用,然后表闻。允天人之望,息奸宄之谋,社稷所仗,重在汝身。王女公主元慕兰,比德玉闰,既明且慧,温恭慎断,今特迁女尚书,秩班三品,以为同案协理,并赐裘衣宝马。另着治书侍御史郦道元相机参理,以为辅协。卿等即日勘查,期京都帖然,内外款顺,是行使之必称朕意。

河阳王接诏在手,半晌无语。

镇南将军打破沉寂,再拱手道贺:“往日河阳王以平叛武功,著称于世,往后大司徒必将以文治辅政,见美朝野!”

河阳王闻言,急急埋首于席,缓缓说道:“老朽残体,多蒙圣恩,当竭股肱之力,非臣殒首所能上报。”

镇南将军主簿在薛主事的引领下进得前厅,却是步履慌乱,脸容失色:“大王、将军,射声中尉崔宪的身档甲册不见了!”

“你亲自查找了吗?”镇南将军立即警觉起来。

“在下与掌库令史一并在甲库查寻,射声尉身档万册,独独少了崔宪一份。”

镇南将军追问道:“前一次整理甲库档册是在何时?”

“我详问了甲库令史,是在上月月末,当时还是全档在库。”

镇南将军转而对河阳王道:“大司徒,请下令速传射声校尉元洛平前去司徒府。”

河阳王略思片刻,点了点头。

“大司徒,下官暂需前去金镛城,向太子通报圣意。前期太子已将此案审理结果禀报天子。一者我需去往留台取要前期案档,二者此案交由大司徒主审,卑职需面见太子将圣训带到。大司徒放心便是。天子出京,太子居留台而监国,处理京城庶务和京畿防御为留台重任,但凡此类涉及皇家禁卫与藩国的要案,今上还是要亲自安排过问。毕竟太子历事未多,又经八月事件,想必太子也是谨慎行事,如有疏漏闪失,留台亦未能担此重责。”镇南将军说完即辞别河阳王府。

望着离去的镇南将军,王府主事薛适走近河阳王跟前:“郎主,您知道,犬子绍宗当前还在平城任威戎将军职,虽说其品位只是七品的普通将佐,但地面儿都熟,会有些熟络的消息渠道,射声中尉这样的近侍宿卫要职,多是从平城随圣驾迁来,如果郎主觉得有必要,可以让绍宗在那边私下打听下。”

河阳王点点头:“叮嘱绍宗一定缜密行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否则……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河阳王再次无奈地摇头,“薛主事,其实,你没必要让绍宗也卷进来……”

王府主事听到后,倒也没有半点犹豫:“郎主,我这就安排亲随前去平城送信。”

这边的慕兰公主一直低眉不语,待主事出了前厅,河阳王缓缓对她说道:“兰儿,我未曾想到,该来的,来得是如此快。”

慕兰公主来到榻前,给河阳王捶背:“阿父还在责怪孩儿吗?毕竟,死去的是闻过,您也喜欢的闻过,不是吗?”

河阳王看着门外:“兰儿,腊月隆冬,骤雪将至,阿父和你,都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镇南将军出了河阳王府,吩咐其余随从各自速行安顿,午后未时赴司徒府守值听命。只带了主簿一人,自坊间小径,直趋位于内城西北部的小城金镛城。金镛城为天子元宏迁都洛阳之初,宫阙未就之时的临时驻所,城小而固,初为三国曹魏所建。天子离京,此时为太子留台所驻。

镇南将军到得城下,抬头望去,只见重楼飞阁,遍城上下,戒备森严。含春门外,有六辆镂金饰玉高盖华车和威武侍卫各自静候待命。

在城门卫监处查验过官员来历,镇南将军步行到城中,见有六位大员迎面顺条石大道出城而来,镇南将军认得他们,六人不是王公贵胄,便是朝廷重臣、军镇大将,自前而后,分别是朔州刺史阳平王元颐、定州刺史穆泰、恒州刺史兼领征北大将军陆睿、镇北大将军元思誉、抚冥镇将元业、代郡太守元珍。擦肩而过之时,镇南将军忙避路拱手施礼,对方除了定州刺史穆泰欠身还礼,其他人硬是装作没有看到眼前这个一身戎装的高大活人,气势冲天出城而去。

进得一处殿堂,只见一个衣着简朴的胖硕少年低头俯案,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手中持笔批阅些什么文书,这位便是太子元恂。

镇南将军默然而立,见太子忙于公文,也不好贸然上前打扰。

引他进门的太子詹事黄腾之见状,忙上前小声禀报,太子回过神来,忙招呼镇南将军:“将军,你且稍等片刻。”转而对黄腾之道,“黄詹事,方才与州镇官将们的议决之事,你速速联络留台各曹衙妥善办理,同时派人将州镇上报官书原件与我的批文一起送达兖州鲁城车驾,以最快时日让行在知晓此事,越快越好。”

“遵。”黄腾之领命而出。

太子元恂将案上的散乱文书稍作整理,连忙对镇南将军说道:“将军,父皇龙体如何?我听闻日前父皇不慎染了风寒,好些没有?”

镇南将军连忙起身施礼:“启禀太子殿下,天子的风寒症不严重,服了两服汤药便痊愈了。鲁城宴然,齐地上下,耄年庶老、孝悌廉义之士听闻皇驾御临,纷纷奔波百数十里赴鲁城朝谢,天子龙心大悦,带着百官祭祀了孔圣,还诏封孔氏四人、颜氏二人为官,在孔氏宗族中选取了一名德高望重者封为崇圣侯,并命兖州重修孔圣墓林,树碑勒铭。天子也叮嘱微臣,要让太子保重身体,还托付微臣带了齐地阿胶给殿下。”

太子高兴地搓着双手,连忙起身,走上前来:“那便好,那便好,将军不要拘束,请坐便是。”镇南将军见太子如此谦卑,也不好坐下,说道:“天子与太子殿下父子相悦,乃社稷之福。”

太子却摇摇头,颇有一番复杂心绪在心间,稍有犹豫,却还是走近攥握了镇南将军的手说道:“镇南将军外攘南虏,功业累朝,可谓文武全才,是父皇最倚重的股肱之臣,一定请将军在父皇面前多多为我美言,元恂定感激不尽。”镇南将军见太子屈身至此般境地,又闻此言,急忙俯身下跪:“太子殿下,臣事君,鞠躬尽瘁,是为分内之事,区区小成,备受主上与太子恩宠,惶恐至极,太子不辞劳苦殚精竭虑,留京监国有方,诞资至孝,朝野共目。天子若问起微臣太子事,微臣定将亲眼所见太子美行如实相报。”

“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将军你也不是外人,知道我如今处境的尴尬……今年八月之事,元恂实在是愚蠢至极,父皇清徽堂圣怒,全赖司空、少保诸恩师向父皇求情,才没有废了我这太子之位。”说到此处,太子更是满脸愁云密布,“不瞒将军,元恂每日里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睡不着啊……”

太子元恂为已故皇后林氏所生,说来也怪,天子元宏自小手不释卷,强记博闻,精通五经,尤通佛理,亲政之后在路途舆车之中、战场戎马之上,尤不忘与臣子切磋论道,诗赋铭颂,可谓即兴可成;太子元恂又为已故文明冯太后所深喜,太后冯家亦是诗书传家,汉学深厚,到了元恂这里却偏偏不爱读书习文,也不喜穿着那广袖宽袍的汉服,在天子面前倒是束发冠着汉服勉强对付一番,回到东宫,便是把所赐汉式衣冠尽皆撕毁,仍旧解汉式发髻为鲜卑编发。又因体形肥胖,惧怕中原暑热,迁洛以来,常常思念北迁之前骑马豢鹰的平城生活。今年八月,天子驾幸京畿嵩山,留太子居金镛留台镇守帝京。太子却借机与心腹谋议,欲乘轻骑快马,领部从三千驰归平城,幸赖领军将军严守宫门,才未酿出更大乱局。天子元宏闻报之后仍然沉着不惊,按原计划离嵩山到汴口一带巡查完毕才返洛京。回京后在清徽堂怒责太子:以太子之尊贸然北返故京,携众三千,不啻为分裂家国,与天子分庭抗礼。命咸阳王等亲贵长辈一起亲责太子百余杖,太子逾月而不能下床行走。

事发之后,太子倒也知错,在病榻之上即命太子詹事黄腾之悉心教导,抱起五经之书艰难啃读,不仅开始认真学习洛阳雅音,老老实实衣着汉服,而且从不敢穿奢侈美服。

到了十月间,天子又在清徽堂召见群臣,再议废黜太子之事。司空、尚书仆射、太子少保等大臣纷纷叩头请罪,请求天子饶过太子一次。天子正颜怒斥:“你们皆为太子老师,为其请罪是出于私情,方今我与众卿讨论的是国之大事。古人有言,大义灭亲。太子欲违父北叛,犯的是天下头条重罪!此儿不废,必成国之大祸,待我百年之后,恐又要发生晋末诸王之乱。”

这几个月里,太子一直寝食不安。

此次天子东巡诸州,出乎太子意料的是,天子竟命他仍居留台监国。临行之际,天子告诫太子:“做太子,亦易亦难,朕也是自储君而后居帝位。太子身居一人之下,亿兆万民之上。其身正心正,孝悌仁德,渐具人君之风,不言自威,不令而行,所以易;如执着妄想于愚念,其身心不正,虽令不从,反受其害,不如居平常王公混个富贵平安,所以难。你好自为之。”

太子元恂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心中是极端惧怕父皇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不是由敬生出的惧。在他的记忆里,父皇的精力是那么充沛,他从未见到父皇真正休息过几天,不是在夜以继日朱批不辍,便是在不厌其烦地重读那些汉仪典籍;不是在四处巡查的路上,便是亲赴南征北伐的疆场,甚至亲冒箭矢而无惧。每次见面,父皇从来都是询问自己的读书学习何如,要求东府官员对自己严加管教,从来没有像太后那样溺爱过自己,与自己一起赏玩出游过。

太子元恂从回忆中转过神来,对镇南将军说道:“将军,西北凉、夏二州今年遭遇旱灾,幸得父皇此前下诏各州设常平仓以为调剂,二州百姓蒙天眷安然度过半个寒冬,日前二州再报,所备粮草又要告罄,再遇暴雪,牧场牛马冻死百十万头。北部六州郡大员今赴帝京参加腊八朝祭,我便与六州长官商议,尽快就近协拨赈恤粮款至西北二州。但各州自有难处,如恒州为旧京平城故地,只能挤出三千斛粮草,我意自洛京太仓署调出粮秣四十万斛拨付凉、夏二州,尽快安抚受困百姓,免生意外祸乱,将军以为,元恂此举当否?”

“这个……”面对突然调出京城四十万斛储备粮草这样的大事,镇南将军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殿下恕罪,此事非臣下所职范围,不敢妄言,微臣以为,太子居留台要职,裁夺便是。”

“也罢,父皇长日在外,夏、凉二州为军事重镇,黎民苍头命在旦夕,箭在弦上,我就自作主张先行决断了事。如有罪责,罪止元恂一人!”太子叹息道,“将军此来有何要事?”

镇南将军叉手施礼道:“太子殿下,月前四夷馆射声中尉蒋闻过被杀一案,天子下诏重查,以河阳王领大司徒主理此案,微臣为副使协查,另诏慕兰公主领女官衔相机参理,此来特向太子通报此事。”

“噢?不瞒将军,此案我亦觉十分蹊跷,将军且先用茶,”太子转而也落于坐榻,“射声尉为禁军五尉要津,专事皇家禁卫,兼有巡查京畿秘案之责,但此前亦有羽林虎贲、禁卫长官在京肆行不法之事,被有司判决入狱的前例。射声中尉死于非命,非同小可,本该穷极审理。然而,由于该案牵涉柔然在京为质的四王子郁久闾洛伦,洛阳留台诸官、太尉府也不敢随意擅下决断。只是将那直接行凶的仆从首犯三人枭首问责,今已埋于洛水之南刑徒坟场,以弥天下凶凶之谣诼,也稍慰将作大匠全家之怨怼。至于初理结果,我已如实呈报父皇。在给父皇的奏折中也说明了我的疑惑。”

“太子殿下觉得该案还有哪些疑点?请明示微臣。”

“四夷馆界之内的燕然馆舍,舍内所居柔然王子,其仆从计有二十三人,此前留台并太尉府着四夷馆监、大鸿胪、河南尹联合办案,对二十三人分处羁押,各自闻讯。其中四人,于事发当夜始终在柔然王子寝室近旁夜守,未参与格斗,有九人夜间轮休,是后来被临时叫起参加打斗,有十人负责燕然馆外围警戒,参与打斗的柔然爪牙共计十九人。半月之前,就在此处殿中,我将射声校尉元洛平与柔然四王子郁久闾洛伦分别召入,校尉元洛平当夜值守宫禁,而中尉蒋闻过当天有官假一日,元校尉对蒋中尉在宫禁之外的具体行踪并不知情。郁久闾洛伦则声称自己亥时即在馆内入睡,待他听到吵闹声匆忙和衣欲出,四侍从为安全计并未允许他出室,打斗声渐消,后来步出燕然馆,射声中尉已被燕然馆众仆从爪牙击杀。当时四夷馆值守馆监与夜巡军警也都在场。我认为,值守馆监作伪证的可能性没有,可以排除。柔然王子二十三位仆从在各自的供状中都声称蒋中尉持有利刃,被误认为是刺客,从馆内打斗到馆外。我的一处疑点,恐怕也是厘清该案的关键——那便是中尉出现的缘由。”

镇南将军点头。

太子继续说道:“但如今射声中尉已死,葬于北邙山上荒石岭,无有对证,其动机是好是歹,已然无从得知。”

镇南将军再点头称是:“柔然胡廷已往返通信与天子进行沟通,胡廷对于太子的处理结果倒是没有异议,毕竟天子近卫官佐死于争斗,枭首几位仆从也是适宜的交代。”

太子元恂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父皇的圣意呢?有没有对我的初审结果有所明示?”

镇南将军迟疑片刻:“微臣读本朝实录,悠悠百载,我大魏朝与柔然胡虏共计发生大规模战争十九次,动辄相互发兵数十万,多为胡贼南下叩关,劫掠我朝北境百姓,全赖列先帝英明神武,反戮其大漠胡廷,逼其西遁北窜,柔然胡廷无文教,由此而无德信,屡败屡战,又多次悍然绝和犯塞,胡廷凭其居无常处,避我朝锋芒,卒为百年边害。幸遇今上威加海内,文武并举,护佑苍生,柔然宴然,我朝为其建立边贸互市,逼迫柔然可汗派四王子来京为质,方才保障塞外牛羊泰然,不发我朝兵戈于大漠。正如太子所虑,我朝与胡廷关系微妙而脆弱。面对天威,柔然主和派杀掉前任可汗郁久闾豆仑,现任可汗郁久闾那盖这才被属下拥立,代其侄继承汗位,也学着中原大朝起了个‘太安’的年号。但柔然诸部族大酋各有不同贪欲诉求,想必胡廷内部也有纷扰异见。如若处理不周,定然成为胡贼再行背天逆事的借口。”

“我正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听到这里,太子的紧张情绪慢慢舒缓开来。

“天子迁洛,志在统一南北,数年时间,我朝战略重点在于南伐伪齐,结束神州万民百年流离惨状,成就大魏伟业。所以,微臣斗胆进言,也请殿下一定要体会天子的一片苦心。”

“我体会,定会体会,以前年轻不能体会。”

“天子明确告诉左右侍臣,太子在四夷馆案上的处理是得当的。如此,天子也定然是赞赏殿下的审慎。”

“那便好……很好。”太子拨云见日,面露喜色,抑制不住地一边以手掌轻拍几案,一边不住地点头,“将军且用茶,将军且用茶。”

太子忽然又安静下来,他转而想了一会儿,醒悟到什么:“欸,将军,将军,那……那为何父皇又要下诏重新审理此案啊?”

镇南将军放下手中的茶碗,对太子回禀道:“殿下,慕兰公主亲自到了鲁城,与天子面谈了一些什么,具体情形,卑职也不便多问,然后就有了这份重审诏书,卑职亦是奉命行事。殿下知道,慕兰公主是蒋家下过聘礼未过门的妻室,这桩婚事也是天子御准的。”

“噫,我这个姑姑可真是不简单。她和父皇说了些什么呢?”

“微臣实在不知详情。”

“她一定有新的证据吧?才能说动天子。”

“想必是。”

“所以将军早晚会知道。”

“这个……应是。”

“姑姑为什么不来对我说呢?唉,她还是不相信我。”

“太子殿下,微臣取了案档,就去司徒府了。”

“好。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协助的,尽管说,金镛城的大门特为将军十二个时辰不间断打开,随时沟通有无。”

“微臣不敢,微臣如有要事烦咨殿下,定会事先请准殿下。”

太子詹事黄腾之这时进到殿中:“启禀殿下,事情已经吩咐办妥。城东大仓粮草,今夜赶工装车完毕,明日辰时天亮即可押运启程,赶赴鲁城天子行在的快骑,也已乘良驹上路。”

“甚好。”

镇南将军辞别太子之后,黄腾之问太子元恂:“殿下,镇南将军所来何事?”

太子看着黄腾之,心中感叹,身边可以信任的人真是不多了。八月北返平城未竟之事败露,身边僚属大多离己而去,或被迫或自愿,多是丢官弃职,要么去攀附中书大员,谋得安身立命之职,远离自己这个岌岌可危的待废太子。而黄腾之这位僚属兼老师却依旧忠心辅佐。甚至在事后入狱刑讯时,对太子平日在东宫的骄横言行未吐露过半字,出狱后又亲自为太子敷药疗伤,日夜守卫,数十日而不辍。其为太子挽回天子信任,出了不少的计谋。

“黄詹事,你为何对我不离不弃?”

只听得“扑通”一声,黄腾之跪下身来:“殿下,莫要再说此话,殿下是在折杀卑职。”黄腾之两眼泛红,噙满老泪,“如若殿下不相信卑职的忠心,我愿立即引颈自裁,以抵九泉,酬报文明太后在世之时的山陵天恩。太和二年,故文明太后行幸代地,我与家中寡母在林中荒村相依为命,食不果腹,寡母患疾垂危,幸得太后诏询所过之地百姓疾苦,赐药食与万千贫苦苍生,才使得寡母多活年余,卑职又得太后垂怜,入平城太学而受习文学典章。太后在世之时将我派于东宫悉心辅佐太子,太子有过,罪在僚属,舍此性命,无以回报皇家世恩。主隆我隆,主哀我哀。太子如有不测,卑职定当不惜残命……”

“忠臣,忠臣啊。”太子元恂双手紧抓着黄腾之的臂膀,两眼放光,“恩师,如果我能克此大劫,过了这个坎儿,重获父皇宠幸,我荣登适之日,你必为司空公,并督天下诸军事!你就是我的诸葛孔明!”

黄腾之伏地痛哭不已,一摊鼻涕与泪水已经浸染到了地席之上。

“恩师,你觉得镇南将军这个人怎么样?”

黄腾之抹了抹下巴上的泪:“我觉得这个人是条狐狸。”

“对,他就是一条狐狸,比狐狸还狡猾!恩师,你抬头来看着我,你说,我能不能通过这次父皇对我的考课?你悄悄告诉我。”

黄腾之压低嗓门,凑到太子耳边:“殿下,谨言慎行,万事三思而后行。今上是个大孝子,厉行勤俭,他当太子的时候怎么干,您就怎么干。殿下一定能重获今上的恩宠。”

太子很兴奋:“好!我就听恩师的!恩师你说,我穿着这身儿破衣裳,每天就这么早晚给那冯皇后问安两次,”太子伸出两根手指晃动着,“每日都两次,坚持不懈,皇后会不会把这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父皇?”

“一定会。”

“好!”

“还有,还有,殿下……”

“还有什么?”

“将作大匠蒋少游主持的须弥天阁落成在即,今上非常重视,也在日日由咸阳王向鲁城行在报告工程进度。我听闻佛镀金身,还缺不少黄金,殿下可再向须弥阁捐出东府黄金二百斤,再在城外各佛寺古刹搜寻传世铜佛铜菩萨各五十尊,不要强夺,要与各寺院僧人友好协商,重金请回,安放在须弥天阁内。须弥天阁就是接下来太和二十一年上半年的最大国事,没有比这个更大,你想今上历来俭省,为何要筹建这样一个浩大工程,今上铸建此寺阁是有深意的。”

“什么深意?”

“盛世没有盛大建筑如何是好?那不仅是一处建筑。皇城虽高耸巍峨,但那个巍峨是为了让百姓苍生对皇家心生畏惧,须弥高阁离地百五十丈,上承佛陀大智慧菩萨大慈悲……”

“美哉。”

“所以说,皇家皇城光有凌峻威严还不行,让百姓害怕很重要,但只让人怕还不行,还要有这样宏伟的伽蓝佛阁,或者类似伽蓝佛阁这样的东西,比如太平真君年间先皇崇道家,平城京建造了一处宏伟的静轮天宫,相传高耸入天,居其上不闻地面鸡犬声,而能与天神接。意思呢,它都是一个意思。皇家手里还得有东西让黎民心甘情愿去膜拜它,崇信它,笃信弥繁,法教愈盛,皇家的帝业才能真正成就,手里有了他们又敬又畏的东西才能成就真正的稳固帝业。”

太子元恂恍然大悟:“恩师,所以说,我得配合好父皇的圣举。”

“不但要配合,您也得打心里信它,您都不信,怎么让黎民百姓信?”

“要信到什么程度?”

“信到您自己都笃信的地步。”

镇南将军王肃出了金镛小城含春门,一路策马向南,经景阳山、延年里、皇城西掖门,再往东折,过太仆寺、武库属、御史台,继而掉辔南行,行至铜驼大街,继而飞驰,来到一片官署林立的地界,大道两侧,西为太尉府,东为司徒府。天子元弟、咸阳王元禧即为当朝太尉。王肃远远望见,太尉府前街巷,围拢着诸多华车高马,想必都是前来拜谒太尉的各级各地将官所驾乘。他转身径入大司徒府,见府中官署仆从一片繁忙,有的正双手执几,有的在小心落案,有的在搬墩,有的在装榻,正在安顿之中。

主簿小跑前来禀报:“将军,射声校尉元洛平已到了半个时辰,在偏堂等候。”

镇南将军即往前厅相迎,只见客榻之上坐一英武青年,他头戴红缨兜鍪,身着明光甲衣,袖缀金锁披膊,双手相叠,按握直刀于身前正中处,双目宁静。

“校尉拨冗前来,让校尉久等了。”

青年迅疾起身,施军人礼:“将军百忙,卑职理应随时应命,配合朝廷查此要案。”

“元校尉少壮有为,又为天子近支,居此要职,日理千机,不是不得已,我定不敢如此匆忙,烦劳校尉。”

“将军请讲。”

镇南将军坐定下来:“有两个事情需要从校尉处了解。一者,现射声中尉崔宪在蒋中尉殒命当晚的踪迹。二者,对崔宪入尉的时间和推介人,以及入尉之后的所作所为,元校尉知道多少,烦请与我详述多少。”

元洛平思索片刻,答道:“回将军,按例,当晚崔宪通宵领队,巡值城北苑囿华林园,禁军五尉有严格的值守督查制度,有翔实的造册记录,在督卫官亲自夜巡的次日,领军将军府会派员与卑职会同查验,并随机询证同值尉卒,此一点不会有偏差,崔宪当晚不曾离开过华林园半步。据卑职所知,崔宪于元和十三年入值禁中,当时还是在平城京,经由殿试讲武、纵马试射,由故文明冯太后钦选圈定。提拔为尉中低级将佐,则是在太和十八年年底,也是如今的季节,当时天子驾幸邺城,经汲县祭比干之墓,卑职位列侍臣,随扈皇驾,因崔宪履职严谨,由卑职举荐,拔为校尉佐官。”讲述至此,元洛平拱手道,“卑职所述,全部载于尉士履历甲册,卑职可派员至内府取来请将军详阅。”

镇南将军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便明晰了。但是,元校尉,崔宪甲册已于日前遗失,不觅踪影。”

元洛平大为惊愕:“竟有这样的事情?!”

“还暂请校尉保密末将咨询崔宪之事,崔中尉为校尉所器重,若他与中尉一案无涉,今日所谈事泄,必会令崔中尉心生不安,宫禁要职,须忠贞无贰。之所以要了解崔宪履历,也只是循例从蒋闻过身边同僚开始稽查,元校尉也不必多虑。”

“卑职明白。将军,卑职当晚值守内宫三殿,督卫官处也有巡查记录。”

镇南将军点头,转而问道:“蒋闻过当晚怎么会出现在四夷馆界?元校尉可曾有所了解其中内情?”

元洛平眉头紧锁:“不瞒将军,我多日以来也一直困惑此事。太子殿下也曾就此事质询卑职。此前确不曾听闻蒋中尉说过与四夷馆有何交涉,更莫说是与柔然王子的瓜葛过节。蒋中尉平生介直,五尉皆知,其人能左右驰射,武艺过人,射声尉士过万,无出其右者,莫名殒命于胡虏匹夫,匪夷所思。案发次日,卑职得讯,曾带尉内壮士百人,直趋四夷馆界,兵围燕然馆,如若不是太子留台派詹事黄腾之快骑前来阻遏,卑职必手戮其数十群小,绑了那嚣张的柔然小子!”说到此处,射声校尉元洛平依旧愤恨不平。

“事涉北藩,兹事为大。元校尉身历兵戈,少不得爽直脾性,倒是多亏了太子殿下谨慎,考虑得周全啊。”

元洛平长叹一声:“将军所言道理,卑职何尝不知?只是如此处理,射声尉属不服,五尉将士也都不服。当今天子圣明,着河阳王与将军两位重臣重审此案。卑职与天下人共期拨云见日!”

从王府出来,慕兰公主乘快骑向将作大匠蒋少游宅邸前去,汐月也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落辔蒋宅大门之前,两人跨步进院,差点与急出宅院的一个着短衣毡帽的年轻胡商撞个满怀,慕兰再看,原来是韩英,随在韩英身后的雪狼山犬也跟着主人来了个急停,摇曳尾巴,定睛看着撞作一团的三人。

“韩英,你怎么这身打扮,慌慌张张是要作甚?”

韩英一看,喜出望外:“慕兰姊姊,你可回来了,大家都急死了。”

“阿翁和闻玉可在家中?”

“闻玉在堂屋读医书,调配药材。这个时候阿爷怎可能在家里?他一天到晚都在须弥阁工地督工,昨晚上通宵都没回家中,早上我和闻玉一起给他送了饭食,阿爷瘦了许多。知道你前去行在面君,阿爷也是十分担心。”

慕兰公主眉宇微皱,说道:“你先不忙外出。”说罢直奔蒋宅正堂。

只见堂屋里各种药材陈列于木架之上,琳琅满目,闻玉简直是把待客的堂屋变成了药房,一边翻阅着一本发黄的医书,一边细心辨认眼前的各种药草,还不时拿上一小截草药放在口中尝食。

见得慕兰公主一行进屋,闻玉怔在那里,瞪大了眼睛,瞬间双眸又要滑出泪珠:“好姊姊,天子有没有责罚你啊?”

慕兰公主上前抱了闻玉,心疼地抚着她的后背:“让妹妹担心了,天子没有罚我的,非但没有责罚于我,还下了诏书,让河阳王入值大司徒府,严查四夷馆案。天子还准了我参与案件的追查。”

“真的吗?那样阿兄就一定会得以昭雪了……”闻玉说罢,在慕兰公主的怀里嘤嘤啼出了声音,哭声里藏的是多日里攒下的伤痛和委屈。

见旁边的韩英和汐月也是跟着难过抹泪,连那雪狼山犬也是偎依在韩英脚下,抬眼看着几人,声声呜鸣,眼睛里是满满的忧伤。

慕兰公主告诉自己,得坚强起来,她抹掉几欲滑出眼眶的泪珠:“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我们得齐心协力,不然阿翁看到此境,会更难过……这里是天子御赐的东海水产,我留了一半在王府,这一半我带过来,不过还得看阿翁的身体食此海物当否。”

“嗯,姊姊说得是,医书上说是药食同源,阿爷体寒,我依了医书,选了几味药草,拌在饭食中,如此渐进,对阿爷的身体应是有益的。”

门外一阵冷风袭来,案上那卷发黄的《神农本草经》随风而动,呼啦啦直响,书卷几要落地,闻玉匆忙将书按在手中:“我说小韩英,这医书你看便看,却不要将书纸弄折了,你要极爱惜的。”闻玉怜惜地将一段折叠住的卷纸抻平。

韩英探头看罢,挠着耳朵:“我有折过吗?算了,兴许是见你看得痴迷,就顺手翻了几下而已,别生气了,不看便是……”

“韩英,太学的课堂你学得如何?看你这身打扮,是要到永桥大市行商不成?”慕兰公主问道。

“博士陈式正为太学生们讲授《周礼》,太子府詹事黄腾之每三日入太学教《尚书》两个时辰,说心里话,我哪有心思学,我已……已经逃了好多次课了……”

“落下博士的课程都不去学?”

“这些日子,我常装扮成来洛胡商,去那城南洛水码头,还有四夷馆、永桥市界的客栈食肆,各色商埠作坊,跟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伙计混迹在一起,阿兄事出四夷馆界,我在其周遭日夜查访,就不信查不出个蛛丝马迹来。”

“噢?那你发现什么了吗?”慕兰公主点头,心说这倒真是个好主意。

韩英叹气:“还没有呢。”

慕兰公主略思片刻道:“天子在诏书上特别说了,司徒府有随才任用之权,既如此,我给阿父禀报下……韩英,元日前的《周礼》,你就不要再去太学听授了,反正你也学不进去,即刻去司徒府听差,参查四夷馆案。你在洛阳街市上,可相机而动,仍用你编造的胡商身份。”

“太好了!”韩英欣喜,他手抚蜷坐在身侧的雪狼山犬,忽然想到什么,“慕兰姊,半月以来,我带着雪狼寻遍了洛阳城的里坊街巷,说来真是有件令我费解的事情发生。”

“噢?说来听听。”

“一日四夷馆界天黑落锁之前,我暗地里引领雪狼犬,绕着那柔然王子居住的燕然馆悉心巡查了一圈,当时它在馆后侧门踟蹰了一番,还无端吠叫了几声,我怕再出事端,就赶忙引它出了馆界。次日里,我再领它去洛水河边四通大市,路过一家悦般胡商开设的染坊前,它又是接连吠叫,还硬要往人家店中去闯。要知道,雪狼平日里非常乖巧,从来不曾冒失,也从未这般吠叫纠缠。我当时就生疑,借故买胡商的布匹,进得那家染坊,见是一对老迈夫妇和女儿三人在打理,店家见我也是番人商贾穿着,估计是怕我窥探他家的印染秘方,说什么也不肯引我前去后院。我离去之后,奓着胆子再带雪狼去燕然馆侧门之外,雪狼却只是在那地上嗅来嗅去,再无吠叫,足足耽搁了半炷香的工夫,也没再发现什么可疑物件。我不想留此遗憾,便又折回了胡商染坊,恰巧掌柜夫妻去了洛水破冰漂麻,我为拖延时间让雪狼寻个究竟,就寻了许多话头儿,与那胡商家的女儿攀谈。雪狼倒是趁机溜到了染坊后院,却把人家一架子的朱砂、云母、栗壳、碇青染料撞翻在地,听得叮当一片,我们都跑到后院,见雪狼冲着那满地狼藉的染料,只是呆看,不叫不嚷,搞得我实在难为情,赔礼道歉不说,谨哒果儿——也就是那殿中的小姑娘,还逼我购她家的一方波斯挂毯,我哪有那么多的银钱买那奢侈没用的物件?带了雪狼一逃了之。”

听到此处,汐月在旁不禁嘟囔了一声:“你把人家的名字倒记得十分真切。”

慕兰公主握着闻玉的纤纤玉手,思索片刻,抬首对韩英道:“恐怕你还得去会会那位果儿姑娘了。韩英,你得先去到须弥阁工地,将我之所请——让你入值司徒府的事情先对阿翁说了,若他老人家同意,你直接去司徒府拜谒河阳王便是。事不宜迟,我当下便代司徒府做这个主了。”

韩英得了慕兰公主先斩后奏的调令,甚是欢喜,因为他们都知道,河阳王是不会不听从公主的建议的。

“闻玉,这真是一个好消息,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查案了。”韩英顺手拿起那卷《神农本草经》想再去展开一看究竟,“你刚才说谁折了你的书纸?我真不记得我有折它啊。”

闻玉催促:“好了好了,依着慕兰姊姊的话,你快去请准阿爷吧。”

韩英领上雪狼山犬,一溜烟儿出了宅院,不到半个时辰便跑到了须弥阁工地外,只见那寺阁周围的护卫巡兵,比昨日增加了一倍还多,尤其是未完成的几处寺墙豁口,水道通渠,大门、角门工地进出通道,巡视最为严格,进入寺阁内部的一车车杂木砖料、粉浆琉璃件都要被细心检查,普通百姓于工地外围,五十步之内不得近前。想来是完工的日期将至,届时天子嫔妃、朝廷重臣、高僧大德齐聚此处,这佛寺内部又设计精妙,构造复杂,院舍重叠,不能让歹人提前混进了,埋伏其中。

韩英身上带了将佐曹给开的出入凭件,凭件上不仅有韩英的体貌特征描述、籍贯住家、亲眷成员,以及专事长官、将作副将王遇的亲笔签押和将佐曹的官曹印章,在凭件背面还有其本人的朱红手掌拓印,掌纹、指纹甚是鲜亮明晰。韩英让雪狼山犬在几百步外的里巷墙角蹲好,自己持了凭件进入寺阁。

在寺阁工地遍寻父亲不得之际,却见寺外黑压压进来一大队青壮,足有数百上千之多,为首的几人为官长、佐将打扮,身后的那些丁壮一个个倒是结实壮硕,衣着却是各式各样,多是打了不少的补丁,被队前的长官喝令着列成的队伍也颇不成个样子。寺阁之内上上下下正在施工的匠人们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几眼,都又各忙各事。

这时将佐大匠蒋少游与副匠王遇一起,从远处一座正在绘制壁画的罗汉殿中出来,见一班来人,忙迎上来。几名为首将佐身着简单的两副铠甲,大概官品并不高,站在他们前头的却是天子近臣——治书侍御史郦道元。

近几天来,天子凡有出行,殿中御史重臣郦道元常伴车驾左右,其职为掌记内外静动,纠弹朝廷文武,向以为官苛严著称。

郦御史却对将作大匠恭敬有加,郑重叉手施礼:“前将军,这些人都是南青州来的工匠、画师,天子怕咸阳王、前将军你们肩上的担子太重,就在兖州行在钦命前去觐见的南青州刺史,选了好些匠人来协助,下官已先去了太尉府与咸阳王做交接,这才来到须弥天阁。”

蒋少游还礼谢过侍郦御史,御史身侧一位低阶官佐又向其施礼道:“下官为南青州刺史辖属户曹参军韦泓,本州刺史承天子诏命,精心遴选州内能工巧匠四千六百人,半数入前将军所辖将作曹,辅助洛京大寺须弥天阁工程,半数归太尉府辖,修葺铜驼大道,以待元日盛会。工程完备之后,诸匠家族亲眷迭次自南青州赴京料理定居,以长期备使于京畿司州诸工程。此为本州刺史用印文书,请前将军过目。”

“韦参军一路劳顿,谢过参军。”蒋少游本就为官审慎,见韦泓一身英朗正气,话语更是客气,“接下来,天阁工场事宜,还要更加劳烦参军。”

却闻得郦道元哈哈大笑:“前将军,你可真是慧眼识英才,这就想把韦参军纳入将作曹麾下啊?将军只能抱憾了,韦泓来京,一是为京师诸务遣送良匠,二来,也是奉诏履新,他现已职归御史台,转任台司掾佐了。”

“恭喜恭喜。这下可好了,天子圣明啊,如此圣决,各得其所,可真是让大家把心放到肚子里了。”将作副匠王遇忙近到治书侍御史郦道元跟前,“还请郦御史带话给官家,将作曹上下一定不负圣上所托,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如期完工。”他继而小声说道,“前日里下官还提醒了前将军,怕是这人手真的是不太够,天子未卜先知,体贴百僚,这么快就雪中送炭了。郦御史自兖州行在远涉千里,风餐露宿,不辞辛劳归京,别累坏了身子骨,这外面是太冷了……”

侍御史郦道元只是微微颔首,不待王遇说罢,就回身对蒋少游再拱手:“前将军,天子特嘱下官传口谕,望前将军莫要累坏了体躯。”

蒋少游再次稽首谢恩。

治书侍御史郦道元携新任御史台掾佐韦泓一行离开之后,在台司衙门有亲朋关系的几位将作曹僚属纷纷交头接耳:天子同胞兄弟、赵郡王元干,终因贪渎之罪被废为庶人,便是郦道元多次锲而不舍、上表参奏的结果,此人会很快升任御史中丞职。有人半是玩笑打趣地提醒身边的同僚,一定不能让这位炙手可热的御史给盯上了,他可是个穷追猛打的主儿。

蒋少游送走来人,安排属吏接应安顿了新来之人,独自来到一处刚刚竣工的排水渠边查验,韩英见其四下空旷无人,这才走上前去,给父亲简要说了慕兰公主从兖州面圣归来所取得的系列成果。蒋少游听到之后也备受鼓舞,但对韩英入职司徒府却没有表示太大的反应,只是抚着他日渐结实的臂膀,缓缓说道:“你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决断了。但要记得,不要让自己有个好歹的闪失。”

韩英不忍看到父亲伤心:“十数年来,阿爷视孩儿为己出,在平城即为孩儿聘了武师教习拳脚骑射,眼见孩儿已是长大成人,武艺渐进,即便那自视甚高的羽林虎贲,孩儿也是不惧他们的。举家来至洛阳,阿爷又将孩儿荐举到太学研读……孩儿无以回报,也定会小心爱护自己。”

蒋少游点点头,将他腰间所佩双鱼玉佩解下,蹲下身来,把它牢牢地系在韩英的蹀躞腰带上。

父亲真的是老了吗?他手上的动作是那样慢,比他那一夜之间变得异常苍老的声音还要悠慢。

“英儿,这件玉佩是我的阿母送给我的护身符。”

韩英低头看着父亲鬓上的斑驳白发,几欲凝噎,想去扶起父亲,又怕他看到自己盈目的泪珠,韩英仰头,用了好大的劲儿才将满目的晶莹抑回去,这才慌忙伏身将蒋少游搀起。

“阿爷,有件事情孩儿想与您商量一下。我看闻玉热衷研习医术药理,长年里自个儿闷头摆弄那些地黄、朱砂,孩儿觉得这倒是一件好事,但她这闭门造车,怕是所获不多、事倍功半,或许还多有错愕,于是我便留意了洛阳城内的学医之所,城南中有间四民药局,平日里男女病者盈门,在京人、胡商那里都极有口碑,我便前去打听是否收女学徒,药局掌柜却对我爱搭不理。日后我与某太学同侪偶然说起,才知道这间药局是当朝太尉咸阳王出资兴办,平日里在局执业的医师得有二三十人之多,在这家四民药局,颇能弄到别处药坊没有的珍奇短缺药材,遇有疑难杂症,如病人能出得起大价钱,还会有宫里的侍御师前来亲自问脉主治,也已收有几名女徒。而我这位同侪,恰巧就是咸阳王府司马的侄儿,直接负责此间药局的便是王府司马,那门面上的掌柜不过是打理日常。”

韩英稍顿,再道:“阿爷放心便是,我没有跟他说是自家小妹的事儿,只说是咱家一个远房表亲,近日从老家乐安郡前来投奔,想为她找一个立身的营生,我还是想把此类托请,维持在我与同窗这样的晚辈之间便好,不想让阿爷涉身其中。想必事情也不会复杂,我那太学同侪出面亦不需通过他家叔父,直接交代了药局掌柜就能办到,事成我请他在酒肆吃顿好酒便是。我问过闻玉的想法,她是极想去药局随诊学医的,不知道阿爷您这里是否同意……”

蒋少游知道两个孩子都是极其懂事,他们都清楚父亲一向都在避免参与任何人事托请:自己长年具体主持朝廷多项大型苑囿殿堂营建,事涉巨资,免不得在用料耗材环节被朝廷上下百官托请采购自己的关系户,但今日韩英所述,自己竟然是从没有留意到,没有注意到女儿已经有了自己的梦想,并且在日积月累为之艰难习学。他原来只以为这是小孩子家的暂时趣事,并且汉家父母往往又极其忽视女儿家的学业养成,无论是卢、崔、范、王那样的高门大户,还是平常百姓家,都只是授些女红礼仪,为将来服侍公婆、小姑,整日里围着夫婿团团转这样的单调人生做准备。倒是那些鲜卑家庭的女子更多一些泼辣大胆,甚至有不少去习那骑马射箭,人前人后落落大方,将来到了公婆家也颇能料理上上下下大小事务。话说君子六艺,我这孩儿,除了那些服食技巧,让她多学得一门治病救人的医药技艺,也不为过吧。

蒋少游迟疑了片刻,心想韩英入职司徒府之事应无悬念,也应该将一些官场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英儿,你做得很好。咸阳王与阿爷倒是颇为熟识,是为父多年的上峰官长,但殿下这个人,恐怕内里是性喜财物,奢靡无度,他平日在朝廷表现出的素朴,大概并非其真实面目,做给天子看的成分更多些。这一点你心中有数便好,切不可将来与人吹嘘时拿来作谈资,妄议黄胄宗亲,其罪可不轻。但有些情形,你也要心中有个道道儿:如能入司徒府参与协查阿兄之案,你要时刻提防,千万不可轻易与同僚交心,备不住,是敌是友……”蒋少游感叹一声,拿着轨尺,继续做查验河堤状,在远处的百僚工匠看来,这情景无异于将作大匠与儿子在说些无关紧要的日常话题,蒋少游索性把该说的话给孩子多说一些,“阿爷并非不懂这官场规则,人说我整日与斧凿绳尺打交道,春秋寒暑与泥垢工匠为伍,惜我之才,其实阿爷不过为求自保,也为保护你们,今天看来,我们都无法逃避这个旋涡,官场不仅是人心的尔虞我诈,也是要流血、要死人的。我本不愿你兄长入宫廷宿卫当值,”说到此处,面对压抑多日的丧子之痛,蒋少游反而豁然了一些,“可是所谓皇恩浩荡,天子点名要你阿兄入尉扈从,阿爷又能如何呢?退无可退,无法拒绝。孩子,你要记住,无论是怎样的好天子,他都是天子,万年不变的伴君如伴虎。而内外宗室重臣,坐到那个位置上的,哪个又能是省油的灯?即便如此,阿爷还是要承认,我是看不透他们的,也就索性远离旋涡,尽量不听、不闻、不参与。”他再望远处繁忙嘈杂的营造工地,转而凝视韩英,“闻玉学医之事,依你的方式去办。逝者已去,闻过的昭雪之事……你量力而行便是,不可强为……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韩英明白这番话的深意,父亲从未对他提及过自己的内心世界。

雪狼山犬始终保持在主人身后十步左右的距离跟随着,忽然一股碗口大的小旋风平地而起,卷着地上的枯枝在它眼前萦绕攀升,山犬见状,不知是因为惊奇还是欢喜,它咧开雪白的牙口,怔了那么一刹那,又带着敬而远之的神情,快步绕开它直追主人而来。似乎很清楚小主人在这座巍峨城市的身份,它不愿因为自己的任何贸然出现,给主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哪怕是面对一阵小小的风儿。前面的韩英一个响指,山犬就瞬间追上,来至主人腿下,它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着主人,行走在开阔的东西御道。但见得前方有一个更为阔大的丁字路口,路口往北八百步,即是警戒森严的皇城南门阊阖门,门楼之上,一字排开的黑龙赤旗随风飘展,城楼上下的羽林尉戍伫立在岗,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往南折行,是一条笔直的南北大街,即为铜驼大道,只见两匹泛着金光的铜驼傲然而立,隔着数百步宽的大道分立两侧,铜驼足有三丈之高,皆为双峰,一为昂首,一为低目,皆是神态生动,栩栩如生,就像两匹跨越时间和空间,经历了数百上千年,从遥远的西方穿越万里沙漠绿洲悠然而来的神兽来客。它们最终驻足在这天下最为壮阔富庶的都邑,透露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备感舒服的锦悦祥和。

韩英带着雪狼山犬,经司徒府门监验明身份,绕过一道厚重锃亮的琉璃照壁,顺利来到司徒府正厅高阶之下,厅门两侧,是两排高大窗棂,围绕大厅外围贴厅壁,甲士执槊林立,其威武严密丝毫不逊于皇城卫戍。见此状,雪狼山犬竖起双耳,不见一丝平日里的玩耍嬉闹,待主人进了前厅,山犬立于门厅之外,身体挺直,蹲伏在门口甲士之侧。

推开厚重的黝亮黑漆大门,掀开厚实的木棉门帘,进得正厅,见汐月执剑立于门内,两人对视一笑,以示问候。河阳王、慕兰公主,还有另外一位身姿挺拔的紫袍将军分踞厅下坐榻,在一同讨论手里的几卷案档文书。

韩英稽首施礼。

慕兰公主连忙起身,上前将他扶起,说道:“你今日即以洛阳太学生身份入值大司徒府,河阳王和镇南将军的用印文书即日下发,拟录你为大司徒府正九品参军督护郎,并领镇南将军府正九品旷野将军衔。两位上官于六品以下文武官吏,皆有先用后表之权。所以,两位上官的用印文书上虽表为拟录,实为即日实授。”

韩英再拜,刚刚起身,听得身后有王府主事薛适进厅来报:侍御师高婆罗领命来府。听从了慕兰公主的示意,韩英立身于公主之侧。

高婆罗身列皇城四大御医师,平城时期,曾为寺僧,也是四夷馆案射声中尉的验尸官。

“高御师,你请坐。”河阳王向来对天子后妃身边的侍从内官分外客气,“今日与镇南将军烦请御师来府,实因此案为官家特诏督办,事不宜迟,你我众卿应勠力同心,不负圣托。具体事宜由镇南将军和廷尉少卿元慕兰与御师征询取证。”

高婆罗起身,将一卷验尸文书递于镇南将军手中:“王将军,案无巨细,下官定如实相报。”

镇南将军问道:“高御师,今日午前,已从太子处拿到御师前期所呈验尸文书,怎么你这里又准备了一份,两者所述是否一样?”

“禀将军,大概一致。”

“大概一致?”慕兰公主几欲拍案,“高御师,医者,人命关天,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上承至尊圣眷,下医黔首百官,怎能以大体为断?人已经死了,就不要再像平日问诊把脉那样说得模棱两可,今日在司徒府,大可以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是,公主殿下,下官知罪。”高婆罗没想到,元慕兰的脾气比宫廷贵妇们口传的还要决断泼辣。

“高御师,前后文书有何不同?详说与大司徒和众位听取便是。”镇南将军将新递文书置于案几之上。

“启禀诸位上官,射声中尉蒋闻过死状着实凄惨。卑职前后所呈验尸文书,于大处无有分别,蒋中尉为柔然马头弯刀乱刀所害。待我到达,中尉已然身亡。其创口查验,是在司州府后衙进行。身上衣裳、头发帻巾、尸身周遭尽是血污,乱刀伤其头颅、面部,已是面目全非,骨肉分离,并有脖颈、前胸、右臂共有纵横十九处深达一寸至三寸不等的砍劈创口。卑职以糟醋洗敷尸体,又见刀刃贯穿脾脏,可谓刀刀毙命。如若不是领军将军于烈第一时间亲自前来认尸,几欲不能判断死者身份。见其惨不忍睹之状,于领军特别叮嘱,尽快收殓埋葬,如其亲眷见此,定然不堪受此重击。”

慕兰公主顿觉天旋地转,高婆罗所述,也正是她心头的最痛处,当时听到闻过殒命,待她冲破司州府守卫阻隔,去探望闻过尸身之时,逝者已然被盛殓入棺,身首模糊,“几欲不能判断死者身份”之说,绝非虚言。想及此处,她的整个身体就似被刀刀削割——两人二十年相敬相知,到如今,却已是阴阳两隔。她紧咬嘴唇,渗出血痕,只能强忍悲痛,身后的韩英早将拳头攥得咯咯直响。

“今日下官所呈文书有一处补充:蒋中尉项背肩胛实有一处深约半寸的创口,其状与别处小有差别,似乎并非刀斧所伤,卑职推测,该伤口应为箭弩所致,但创口内外,却不见箭镞遗留,此事十分蹊跷。”

听完侍御师高婆罗的简述,几人不约而同都陷入片刻的深思之中。慕兰公主此时已颇能控制心绪,她语速平缓,抑制住了方才的伤痛,显出前所未有的威严:“高婆罗,你为何今日才来上报,你知不知道,你已犯隐匿案情、欺瞒府台之罪?”

高婆罗俯首:“公主所言极是,不过这隐瞒案情之罪卑职实不敢独当。”他转向镇南将军王肃,“还请王将军细看今日卑职所呈验尸文书落款日期。”

王肃将文书再次拿起,但见日期落款果真是月前案发次日。

“并非下官有意隐瞒,而是下官品低位卑,验尸当日我就将勘验结果述与东府詹事黄腾之,黄詹事认为下官所述箭伤证据不足,似是而非。为免节外生枝,以实证为限,所以就在当时呈报的文书中未提及此事,黄詹事效力于太子留台,下官只是一介医师……下官以为,我已尽全力而为,若诸公以为下官有罪,亦无怨言,今日即自去冠带亲赴台司领罪。”

“高御师,先不要激动。末将问你,往日里你可曾有过领验涉案尸身的履历?”镇南将军以指节轻敲案几,凝视高婆罗。

“这个……不曾有过。”

“无论司州刺史府台,还是洛阳县衙署,平日里司案众多,皆有常设验尸医官,为何当日劳御师大驾星夜赴案?”

“将军有所不知,下官家居城南白象坊,去四夷坊片刻可达。当夜四民药局有朝官女眷临盆就医,不幸婴孩脱胎夭折,产妇血流不止,药局医师无计可施,特差人请我过去临时救治,下官在药局一直忙到丑时鸡鸣才疲累归家,行至四夷馆外街巷,见到街面灯火晃动,白色灯笼之上为四夷馆监、城尉巡防字样,医者仁心,下官怕有人夜遭不测,便速速靠上前去,即见到上述一幕惨状。遗憾下官并无起死回生之术,一时悲天悯人,协同了城尉、馆监诸吏,将死者送往司州衙门。衙署夜守吏员有下官的相识,下官猜测,吏员大概是希望留下我这个内署御师来验尸,在上峰那里炫耀领功吧。对于下官来说,却是没有想那许多,在下官眼中,只是面对一个遭遇叵测的生命,自然是没有推托的理由。”

高婆罗战战兢兢,辞府而去,大司徒府正厅又是陷入一片静寂。

“大司徒,末将以为,应速捕现任射声中尉崔宪。”镇南将军首先打破沉寂。

河阳王拨弄着眼前铜炉里的火炭:“可以再等一等,”继而抬首对着堂下吩咐道,“唤薛主事入厅。”

须臾,薛适进厅:“殿下,您有何吩咐?”

“你所遣北上平城的快骑,何时可返洛京?”

“骑马之人马不停蹄,星夜兼程,大略明日午前可归来复命。”

“搞清楚崔宪甲册履历,可有把握?”

“回殿下,犬子薛绍宗处事干练,应无差错。”

河阳王转首对镇南将军说道:“崔宪乃该案关键突破点,若出手,必须做好充分勘察,以期十拿九稳,有所斩获,否则就是打草惊蛇。”

河阳王再问王府主事:“领军将军何时前来?”

“于烈将军已在偏厅等候多时。”

河阳王、镇南将军及慕兰公主诸人起身迎接。

领军将军,位居九品官制之从一品,居于其位者,非天子眷宠的宗室近支,即战功累著的疆场骁将,内领皇城五尉,外执内城、郭城、城内三百二十里坊之宿卫巡查大权,并有近郭城防卫戍之职,羽林、虎贲、诸门尉皆受其节制,直属各军种即逾二十万人,素养之优良,于帝国军中,皆为上上之质,并视军国所需,领军将军有临机受命、远赴疆场、杀伐敌虏之职责。

领军将军于烈进到正厅,见得其人脸颊方正,髭髯密短,根根如铁针,油亮如漆,却也是风度翩翩,身穿青袍汉服,头戴漆纱笼冠,腰挎镶玉环首直刀,脚穿黑色软皮长靴。

河阳王特别吩咐,为其备榻于身侧。

“河阳王出山,朝廷上下人心所向。大王但说,需末将做些什么?”于烈将军说话利落干脆,虽只三言两语,却也甚为得体。

“有劳于领军来府。前由镇南将军咨询射声校尉元洛平相关事宜,得知四夷馆案发生当夜,中尉崔宪有值于宫掖,不知领军对其是否知情?”河阳王亦开门见山。

领军将军面色沉重,回忆起当日的情形:“事发当晚,末将得城尉巡防报,即亲自乘马勘察各宫室内外卫戍、城门郭门值守形状,并无异常发生。随后我亦入各宫禁查验,应值卫戍将官也都在岗,如此巡查,直至次日寅时平旦。如果末将没记错,射声中尉崔宪当夜是带队巡值于皇家苑囿华林园。”

镇南将军拱手:“射声校尉元洛平所述与领军无二,末将有一疑问还请与领军核实,以禁军制度,职为射声中尉者,在卫戍值守期间,是否有机会单独行动?”

“即便职为中尉,在值守期间却是不可单独行动,应有至少一名下级军吏随从查验各处岗哨。”

“当晚与崔宪同行的禁卫士是否有在册记录?”

“有的,我这就着人回领军将军府查验。一个时辰之内,即可回报大司徒府。”

“有劳于领军。”

“不行,时间太久。”慕兰公主话音虽不重,却是斩钉截铁,“于领军,我这就随你回领军将军府亲自查验,如有异常,即刻拿办崔宪。”

“没问题。”领军将军倒也欣赏如此这般的烈女子。

“韩英、汐月,你们随我一起。”

大司徒府外的铜驼大街,已是弯月当空,两排花草灯笼高挑而起,由北向南,如两尾绚丽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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