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午后的阳光,总是不会让人失望的。
温柔,暖煦,含情脉脉。既没有盛夏时的似火毒辣,也没有寒冬时的清冷疏离。显得恰到好处。
好似不谙世事的孩童,毫不掩藏的分享着自己的欢乐,又好似痴情的女子,向人们诉说着绵绵的爱意。
上官小菊正走在阳光下。
玉姒玥正走在他的旁边。
他们正走在全长安城最繁华的一条大路上。
大路上人来人往。温暖的午后,正是最为舒适,也最适合上街的时候。
沿街的摊贩正高声的叫卖着,一个个衣着破旧的腌臜乞丐,正斜靠在路旁高大的槐树下,冷眼瞧着过路的行人。
他们本是全长安最底层的一群人,但他们也是全长安最舒服的一群人。
――既不需日出而作,也不必日落方息。只要他们愿意,便是舒服的躺上一整天,也绝不会有人来催促他们一下。
玉姒玥看着周围的人群,忍不住道:“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热闹的一条街。”
上官小菊苦笑:“这也是我见过的乞丐最多的一条街。”
玉姒玥转过头,看着上官小菊的脸:“你看的到?”
上官小菊冷笑一声,道:“我虽然看不到,但我总能听得到、闻得到。”
然后他又道:“不同的人身上难免都会有些属于自己的味道。”
玉姒玥点点头道:“不错,药铺伙计身上难免会有淡淡的药香味,妓院的乌龟身上,也难免会有一种女人的脂粉味。”
上官小菊点头:“不错,但这里绝对是我到过的‘乞丐味’最重的地方。”
玉姒玥道:“毕竟这里是‘丐王’冯雪松的地盘,乞丐难免会多一些。”
然后她又道:“若是朝廷能够在律法上更加合理,对贪官污吏都严加惩处,又怎么会有如此多的乞丐横卧街头。”
上官小菊道:“哦?”
玉姒玥撇撇嘴道:“难道不是吗?”
上官小菊轻叹一声,道:“朝廷的过失自然是一方面。”
玉姒玥秀眉轻皱:“那另一方面呢?”
上官小菊轻咳一声,道:“早上出门时,你可能见到过乞丐??”
玉姒玥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我的确没有见到过。”
上官小菊道:“因为根本就不会有。”
玉姒玥道:“为什么?”
上官小菊一本正经道:
“但凡他们能起早,又怎么会沦落到做乞丐要饭的地步?”
玉姒玥沉吟着道:“你说的话的确很有道理。很多人的贫穷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懒惰和愚昧造成的。”
上官小菊微笑:“但我现在却在考虑另一件事情。”
玉姒玥道:“哦?”
上官小菊道:“虽然这些乞丐又懒又馋,令人生厌,但他们总不至于不喜欢银子。”
玉姒玥道:“他们当然不会不喜欢银子。”
上官小菊道:“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就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从他们面前溜走?”
玉姒玥道:“哪里有银子?”
上官小菊苦笑:“你莫要忘了,我这颗头可是值五千两银子。”
玉姒玥道:“不错,他们就是再懒惰,也绝不会任凭五千两白银从手边溜走。”
上官小菊道:“更何况他们可都是‘丐王’冯雪松的手下。”
然后他又道:“即便他们中有少数几个是瞎子,也绝不至于全都是瞎子。”
玉姒玥道:“即便他们都是瞎子,也不可能全长安的人都变成了瞎子,全都看不见贴在墙上的悬赏告示。”
上官小菊道:“你是在哪里看到的悬赏告示?”
玉姒玥撇撇嘴道:“随处可见,就我们刚刚走过的这一截路,至少就已经看见了七张传单。”
传单贴在墙上已有些时日,原本软韧细密的桑皮纸,已经在日晒雨淋下变的粗糙又脆弱,但上面的图像却依旧生动,上面的字迹也依旧算得上清晰。
一个腌臜的乞丐正斜倚在告示的下面,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手中的破碗。
乞丐旁边是个小小的羊肉泡馍摊子,小小的泡馍摊子也只有两张小小的桌子。
“陇馔有熊腊,秦烹唯羊羹。”对于生长在秦地关中的长安人而言,午间吃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再来上一碗清香黏软的小米饭,实在是再舒适不过的事情。
更何况陕西关中的羊肉泡馍,本就是任何一个享受食物的老饕都绝不会错过的美味佳肴。
所以此时虽已过未时,但这摊前的客人也依旧未少。
上官小菊此刻正坐在那小羹摊的一张方桌前,刚巧不巧就在那乞丐的旁边,告示的下面。
玉姒玥坐在上官小菊的左边,右边和对面则分别是两个穿着对襟短衫,头裹白羊肚毛巾的关西壮汉。
那坐在对面的汉子,看了一眼上官小菊的脸,便又低下了头,认真的吃着泡馍。
那坐在右边的汉子,自始至终就连头都不曾抬过一下。
难道这泡馍便真的比五千两银子还具有吸引力?
玉姒玥干咳两声,故意粗着嗓子开始念那告示上的字:
“无论谁发现此人行踪,前来通风报讯,赏五千两银整。”下面还有个报讯的地址。
玉姒玥斜着眼睛瞅着坐在旁边的关西汉子,故作惊讶道:“你们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我旁边这个男子。”
“不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两个人回答的真是干脆!
玉姒玥不由的一怔,随即又道:“可我怎么越看越像?”
这两个人已经在吃饼,连理都懒得理她了。
那身材壮实的小摊老板,正端着一碗喷香的羊肉泡馍,放到玉姒玥的面前。
玉姒玥忽然一把拉住了老板的衣袖:“你看这上面的人像不像他?”
那老板的身体却有如遭到了一阵雷击,不住的发抖。
就连原本黝黑红润的脸,也在一瞬间变作了惨白。
这实在是古怪至极。
莫不是这老板和这二位,都在一瞬间变成了眼不视物的瞎子,变成了口不能言的哑巴?
即便真的是瞎子和哑巴,又怎么会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却不为所动呢?
上官小菊猛地喝光了碗中的汤,故意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大声道:
“看来我运气真是不错。”
玉姒玥也用同样的声音道:
“不错,那上面画着的人分明就是你,可是这大街上竟没有一个人认出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去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打量着周围的人。
但这小摊前的人却好似都已经变成了饿死鬼投胎,一个个都在埋头吃他们的泡馍,竟没有一个人理她俩一下。
就连那靠在墙边的腌臜乞丐,也已经闭上了双眼,轻轻的哼着小曲:
“半呐夜啊三呐更,睡呀么睡不着哇啊,摸头摸脚解心宽,叱吧隆咚呛咚呛。”
“一呀伸手摸呀摸至在,姐姐的头发边呐啊,姐姐的头发桂花油鲜,叱吧隆咚呛咚呛。”
“不让你摸,偏要摸,哎呦喂哎呦喂哎呦喂呀,叱吧隆咚呛咚呛……”
乞丐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歌词也越来越粗俗,玉姒玥已忍不住皱起了眉,上官小菊也已经握紧了手中的竹杖。
就连来来往往的路人,也都忍不住驻足,侧目。
但他们只看了那腌臜粗鄙的乞丐,看了相貌秀丽的玉姒玥,却偏偏错过了坐在中间的上官小菊。
玉姒玥已经有点觉得哭笑不得了。
“这么好赚的五千两银子,为什么竟偏偏没有人肯赚呢?”
玉姒玥想不明白。
上官小菊同样也想不明白:
“莫不是我现在已经成了一个隐形的人?”
玉姒玥苦笑:“当然不可能。”
上官小菊皱着眉头,道:“那为什么他们都好像看不见我?”
玉姒玥勉强地笑了笑:“也许他们已经偷偷去报信了,也许刚刚那乞丐的歌声就是传递信息的暗语呢?”
上官小菊忍不住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玉姒玥苦笑着道:“你实在是我见过被通缉的人中最特别的一个。”
上官小菊微微一怔:“哦?”
玉姒玥道:“人家都想着千万不要被认出来,而你现在却想尽办法想让别人认出你。”
上官小菊道:“毕竟让冯雪松来找我,要比我去找冯雪松更容易一些,也更舒服一些。”
玉姒玥点点头道:“不错。”
上官小菊却突然道:“这可真是件麻烦事。”
玉姒玥道:“什么?”
上官小菊长叹一声,苦笑道:“我已经得罪了‘丐王’冯雪松,也得罪了冯雪松的对头六神帮。”
玉姒玥微笑着道:“可是你已经知道背后陷害你的是六神帮,并且已经除掉了六神帮的勾陈和玄武。所以你的麻烦很快就可以解决。”
上官小菊点点头:“但愿如此。”
玉姒玥笑着拍拍上官小菊的肩膀,凌然道:“你便是把长安乃至于汉中所有的势力都得罪个遍,那也没什么关系。毕竟还有人会在背后给你撑腰。”
上官小菊不由的一怔:“替我撑腰?即便是‘酒局’,也断不敢夸如此海口。”
然后他又道:“更何况又有谁会替我这样一个人出头呢?”
玉姒玥眉头轻挑:“那当然就是我。”
上官小菊道:“哦?”
玉姒玥道:“冯雪松也好,六神帮也好,不过都只是江湖上的势力。”
她又道:“江湖上的势力便是再强大,又怎么敌得过朝廷?”
他们的话已经说了不少,说这么多的话自然也需要不少的时间。
至少他们面前的碗都已经变空,而他们的肚子则都已经变得充实。
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居然还是全无动静。
上官小菊轻轻摩挲着墙上的告示,喃喃的道:“莫不是这上面画的不像是我?”
玉姒玥撇撇嘴:“怎么会不像,简直比你本人还要像。”
上官小菊道:“既然很像,那为什么没有人来赚这五千两白花花的银子?”
玉姒玥苦笑道:“也许他们的人格都比较高尚,看不上这些粗俗的黄白之物。”
上官小菊道:“莫不是冯雪松也已经查明了真相?知晓了我不是凶手?”
玉姒玥摇摇头:“我不知道,也许……”
话音还未落,忽然便看见两个身负口袋的乞丐,正匆忙的朝着这边赶来。
玉姒玥将手中的刀握的更紧,眼中流露出一丝激动的神色:“来了。”
上官小菊忍不住苦笑一声,只觉得刚刚的一切猜想都显得既无聊又多余。
那两个乞丐已站在他们面前。
上官小菊已准备开口。
但那两个乞丐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反而径直的走到墙边,伸手揭下了墙上的告示,然后便头也不回的去揭其他的告示。
莫不是冯雪松真的已经查明了真相?
――如果他真的已经知晓真相,那总应该来赔个礼道个歉。
――如果他还没有查明真相,那他为什么竟已经派人撤下了大街小巷的告示?
上官小菊正准备追上去问问,便已经听到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夹杂着拐杖着地的闷响,正是破瓦罐的平老道长。
他还未等上官小菊招呼,便已经径自走了过来,坐在了上官小菊的对面:
“我本以为上官先生是待在敝观的静室里的。”
玉姒玥冷笑着道:“总待在小房间里怎么行,还是要多出来走走,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平老道长斜睨一眼,冷冷道:“这位姑娘是?”
玉姒玥微笑:“你便是不认得我的人,也应该认得我手中这把刀。”
平老道紧紧的盯着玉姒玥手中的琉璃镜花水月刀,沉着声道:“是你?”
玉姒玥微笑:“不错。”
上官小菊道:“我本以为道长是不会离开破瓦观的观门的。”
平老道长大笑:“我便是不在观门口也没什么关系,花露水待在那里照旧安全的很。”
上官小菊冷笑:“不错,那里的确是安全的不得了。”
玉姒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撕掉了所有的告示?莫不是他们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平老道长摆摆手,道:“自始至终他们都认为上官小菊就是真正的凶手。”
玉姒玥道:“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突然撕掉所有告示?”
平老道长皱着眉道:“留着这些废纸又有什么用?”
玉姒玥道:“谁说那是废纸?”
平老道撇撇嘴:“话从我嘴里冒出来,那自然就是我说的。”
玉姒玥道:“你便不想要那五千两的白银?”
平老道长冷笑一声,道:
“我若是想要,当初就不会施以援手,更何况我现在就是想要,也没有人肯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