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肉喷香。
炖到熟烂的狗肉已被捞出,盛放在白玉雕成的汤碗里。
狗肉香软,汤汁浓淳,绛红的肉汤上,缀着点点浅青的葱花和翠绿的芫荽。再配上切成细条的红椒,显得格外诱人。
汤碗正摆在上官小菊的面前。
但他却没有动。
竹叶三已经吃下了三碗,范晚已经吃下了四碗,玉姒玥已经吃下了五碗。就连那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也已经吃下了两碗半。
但上官小菊却没有动。
碗中的肉汤已经变凉,原本弥漫在汤碗上的热气,也已经渐渐消散在这宽敞的大屋中,消散在温暖和煦的阳光里。
梅花五看着上官小菊面前的汤碗,苦笑一声道:“我本以为我烧饭煲汤的手艺已算得上不错。”
玉姒玥擦试着嘴角的汤渍,微笑着道:“夫人的手艺岂止是不错,简直是非常不错。”
然后她又道:“便是樊哙再世,也炖不出如此美味的香肉。”
梅花五轻轻的叹了口气:“只可惜这肉香汤浓,却难以入得上官先生的法眼。”
话还未毕,便已觉不妥:“是我失言了。”
玉姒玥看着上官小菊脸上蒙着的布带,忍不住笑出声:
“便是珍馐美馔摆在面前,上官先生也绝不会瞧上一眼的。”
上官小菊苦笑一声,轻声道:“夫人煲汤的手艺自然是精湛无比的。”
梅花五道:“但先生却连尝都没有尝一口。”
上官小菊的笑容变得更加苦涩:“不错。”
梅花五眉头轻皱,道:“莫不是我这汤里有毒不成?”
上官小菊摇摇头:“当然没有毒。”
梅花五道:“既然没有毒,那先生为什么不肯吃?”
上官小菊喉咙发紧:“这肉汤里虽然没有毒,但却有一种比毒药还要可怕的东西。”
玉姒玥忍不住道:“我怎么没有发现?”
上官小菊皱着眉头道:“因为那对你而言只不过是一种最正常不过的调味,但对我而言却是比毒药还要可怕东西。”
梅花五道:“上官先生所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上官小菊撇撇嘴,大声道:“那自然就是这要命的芫荽。”
玉姒玥忍不住笑出声:“你便这么讨厌吃芫荽?”
上官小菊捏着鼻子道:“我宁愿一整天都饿肚子,也绝不会吃这种可怕的食物。”
玉姒玥已经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看来你真的是宁愿吃毒药也不要吃芫荽。”
上官小菊用力的揉揉鼻子:“我两样都不愿意。”
日上三竿。
原本满满当当的铁锅,此刻已渐渐露出了锅底,在坐众人原本干瘪空虚的肚子,也已经都变得充实而满足。
就连视芫荽如洪水猛兽的上官小菊,此刻也已经满足的靠在墙边,舒服的打着饱嗝。
后来曾有人以此拿上官小菊打趣:
“你终究还是吃了芫荽。”
上官小菊的神情却依旧如常:“我没有。”
“你是不是吃了竹里夫人料理的狗肉?”
上官小菊承认的很痛快:“我吃了,不光吃了,而且一口气吃了八碗半。”
那人道:“肉汤里有没有放芫荽?”
上官小菊承认的依旧痛快:“不光有,而且不少。”
“那你还说你没有吃?”
“当然没有。”上官小菊回答的很是得意:
“我花了一个时辰,挑出了肉汤里面所有的芫荽。”
秋天总是很容易让人感到哀伤,尤其是有人出殡的时候。
引路的明灯已经摆满了途经的大街小巷。悲切的哀乐也已经响彻了整个长安。
哀乐凄凄。早已经死去多时的冯幽静,此刻正静静的躺在漆黑冷硬的棺材里,准备走向人生最后的归宿。
他那原本沾满鲜血的面容已经洗净,露出了藏在血污下的俊美容颜。就连脖颈上那条夺去他性命的伤口,也已经被裱尸匠仔细的缝合好,掩藏在崭新的丝质衣袍之下。
他本是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但此刻却已经成为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魂归冥府。
今日本应是他成亲的吉日,但此刻却已经成为了亲朋故友每年祭扫怀念的忌辰。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满地的冥钱。蜡黄的冥钱便好似一只只丧失生命的枯蝶,在秋风蛮横的裹挟下,胡乱的飘荡到道路的两旁。
秋风渐停,但哀苦凄伤的挽歌却仍在不住的悲泣着:
薤上露,何离离。
人生不满百,欢乐当及时。
东方三足乌,啼老榑桑枝。
古来圣与贤,一去无还期。
薤上露,令人悲。
薤上露,何瀼瀼。
蓬莱变清浅,海水漂枯桑。
有生会俱尽,宁论弱与强。
空馀三尺土,千年閟幽光。
薤上露,令人伤。
薤上露,何漙漙。
朝日上陇头,叶上露易乾。
乌啼松树间,相送入空山。
白骨委黄壤,亲朋各自还。
薤上露,令人叹。
生命本就如同清晨的露水一般,脆弱、美丽,容易消逝。露水干枯了明天还会再落下,人的生命若是逝去,又何时才能归来呢?
悲歌传的很远,传遍了长安的每一间房屋,每一条街道。也传到了那间破旧不堪的“竹里馆”,传到了那间宽大整洁的屋子。
上官小菊皱着眉头道:“是谁在出殡?”
竹叶三轻咳一声,微笑着道:“你不知道?”
上官小菊摇头:“每天都会死人,我又怎么会知道今天出殡的是谁?”
范晚冷笑一声,道:“他死在你的刀下,你说他是谁?”
上官小菊的声音变得低沉:“冯幽静?”
范晚道:“整个长安城里有如此大排场的,除了六神帮之外,也就只有那‘丐王’冯雪松。”
上官小菊苦笑。
一旁的玉姒玥看着范晚的一张老脸,微笑着道:“我以为范老前辈是冯雪松的朋友。”
范晚微笑,道:“我的确是他的朋友。”
玉姒玥道:“你既然是冯雪松的朋友为什么又会出现在六神帮勾陈龙头的家里?”
范晚捋着颌下的短须,微笑着道:“我是冯雪松的朋友不错,可难道我就只能是冯雪松的朋友?”
竹叶三微笑着道:“范兄不光是冯雪松的朋友,更是我们六神帮的好朋友。”
范晚笑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所以我总是喜欢交很多不同的朋友。”
玉姒玥突然冷笑一声,道:“范晚前辈和六神帮,难道就单纯的只是朋友?”
范晚的脸色突然沉了下去:“你什么意思?”
玉姒玥微笑着道:“范晚前辈的钓竿,到底钓的是河里的游鱼虾米呢?还是潜在水底的神兽玄武呢?”
范晚的脸色突然变得冰冷,就连眼中也好似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寒冰:“不错,我就是玄武,六神帮的玄武。”
玉姒玥微笑:“又有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烟波钓叟’,‘丐王’冯雪松的至交好友,竟然会是六神帮的玄武龙头呢?”
范晚脸色铁青:“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玉姒玥嫣然道:“我就是知道。”
范晚望着窗外的秋叶,忍不住长叹一声,道:“冯幽静实在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比他的父亲冯雪松要强的多。”
竹叶三冷冷道:“他若是不死,将来一定能超过他的父亲。”
玉姒玥冷笑:“可惜他已经死了。”
上官小菊缓缓的站起身:“那么,是谁杀了他?”
范晚转过头看着上官小菊,眼神里充满了嘲讽和不解:“不就是你?”
上官小菊苦笑:“如果是我杀了他,我为何要到这里来?”
竹叶三道:“你来这里并不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情,毕竟在长安城,能和冯雪松平分秋色的也只有我们六神帮。”
范晚道:“想要逃过冯雪松的通缉,你就不得不倚靠六神帮。”
上官小菊冷冷道:“可是我并没有杀他。”
竹叶三道:“哦?”
上官小菊道:“我若是真的杀了他,又何必对他的对头撒谎?”
玉姒玥道:“更何况上官小菊从不撒谎。”
上官小菊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玉姒玥道:“‘酒局’档案里的资料便是这么写的。”
上官小菊苦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酒局’的老板绝对就是天下第一的大蠢蛋。”
然后他又道:“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最大的谎言是什么?”
玉姒玥道:“是什么?”
上官小菊冷笑:“那当然就是从不撒谎。”
然后他又道:“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从不撒谎的人?一个人若是说他从不撒谎,那他就绝对已经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玉姒玥窘迫的道:“‘酒局’的资料虽然会出错,但有一个道理却绝对不会错。”
范晚忍不住道:“是什么道理?”
玉姒玥道:“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收买人心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上官小菊道:“是什么?”
玉姒玥微笑着道:“如果想要收买一个人,那就设法将这个人逼到绝路,再对他施以援手。”
上官小菊冷笑:“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玉姒玥又道:“上官小菊从不愿欠别人的人情,这句话可是你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上官小菊点头:“不错。我既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也不愿意别人欠我的人情。”
玉姒玥道:“既然上官小菊从不欠别人的人情,六神帮出手帮了他,那么他是不是就得要还?”
这是个很容易就能够想明白的事情,所以竹叶三的脸色此刻已经变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六神帮杀死了冯幽静,然后嫁祸给上官小菊?”
玉姒玥冷笑:“既可以除去心头大患,还可以收买人心,这样的好事,勾陈龙头难道会有所犹豫?”
竹叶三当然不会犹豫。即便他会犹豫,他旁边的‘烟波钓叟’范晚也绝对不会犹豫。
即便范晚也会犹豫,但他手中的钓竿也绝不会犹豫。
――那原本收在袖中的黄铜钓竿,此刻已从他袖中猛地飞出,又奇迹般地伸展到了七尺多长。
七尺已不是一段短小的长度,更何况还有绑在竿头的精钢鱼线和黄铜钓钩。
竿头已刺向了玉姒玥的面门,钓钩也已经飞到了上官小菊的胸前。
这本就是范晚浸淫了几十年的奇门兵器。
――竿身修长好似长枪,钓钩锋利有如飞爪,鱼线坚韧恰似软鞭,虽只是一样兵刃,却兼具了三种兵刃的用法。
枪出如龙!龙吟虎啸一时发!
鞭似灵蛇!蛇毒浓凝洞堂湿!
钩如蝎尾!飞蝎潜舒水上钩!
――这已不是一支钓竿,而是一条苍龙。
一条矫健迅猛的苍龙。
龙身矫健,龙爪雄劲,好似奔腾在云雾波涛之中。
有龙自然就会有云!
风从虎,云从龙,龙吟而云萃。
屋里本不应该有云的,但现在偏偏却已经起了云。
青绿色的云!
――原本就已被劈碎的翠玉筹码,此刻已化作了片片青云,在苍龙的裹挟下,扑向了站在对面的二人。
苍龙已经扑到了玉姒玥的面门,青云也已经弥满了上官小菊的四周。
龙爪已经探到了玉姒玥的肩头,龙尾也已经甩到了上官小菊的鼻尖。
退已无可退,避也无可避!
更何况他们本就从未想过退避。
――一道彩虹已在屋中挂起,一道寒光也已忽的出现在云雾之中。
彩虹绚烂,寒光凌厉!
于是那原本矫健俊伟的苍龙,此刻已奇迹般的萎缩,消散。消散成片片的灰翳枯蝶,在斑斓彩虹下无助的扑扇、冲撞,最终沉沉的坠落!
原本弥漫在苍龙周围的片片青云,此刻也在那闪电般的寒光的促动下,凝结成了点点青绿的雨滴,如泣泪般堕入地面。
这雨本是青的,青如草兹,青如铜锈,青如盘踞树梢的竹叶青蛇。
但这青雨中却忽的掺进了红。
红。
鲜红。
鲜血的鲜红。
鲜红的血雨,和翠绿的青雨夹杂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最终在地面绘成一幅诡异而又夺目的图画。
这是范晚的血,也是竹叶三的血。
在范晚钓竿出手的瞬间,竹叶三也已经出手:
――范晚的功夫便是再强,又怎么能同时卷起所有的筹码?又怎么能将那些青绿的筹码化为飞石,疾打向上官小菊的五十二单穴、三百双穴,外加五十个经外奇穴?
这件事后来也曾有人问过上官小菊:
“你身上有多少处穴道?”
上官小菊苦笑:“只要你还是个健全的人,那么你就一定有七百二十处穴道。”
“那么竹叶三打了你多少处穴道?”
上官小菊道:“我既然有七百二十处穴道,那么他便打了我七百二十处穴道。”
“那么他打中多少处?”
上官小菊并没有回答,只是回了对方一个无奈的苦笑:
“至少他死了,而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