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岛屿。
自那一日薛家之乱止于李仲入天门、驱鬼物之后,薛沐、薛礼二人就回到了府邸之内,足不出户,已逾一月。
二人的父亲薛成继承兄长薛琦遗志,意欲复兴东海薛氏一脉。
近些日子来,他周转于下辖百家势力,以图在第一岛屿之上立一所学堂,一如中州七十二城那样,不论出身贵贱,不论天资高低,只要是人族,皆可入内修习技法。
薛成本想集百家之术法,以供学子参悟。
只是,东海人族,势单力孤,除却薛家之外,祖上多是些意难平之人,出身卑微,寻不出一二上乘的技法。
当然,即便是有,也自是不肯给的。
可若只是薛家广开藏经阁,即便是薛成下了决策,也会遭到一众长老的弹劾。
将一家之底蕴献于他人,乃是亡族之举,万万不可取。
这一日,薛成府邸之内来了一位中年长衫文士,被薛礼迎进了书房。
“先生。”薛成立身在檀木桌前,微微躬身,言道,“今此地初定,乱事已平,可世道将再乱,吾欲集百家之长,成就后人,然而百家皆有苦楚,不肯搬书以示众,还望先生教我。”
长衫文士折扇轻摇,略一思忖,问道:“此事,乃是薛家之私,家主何故问我?”
薛礼而今换了一身锦袍,听了长衫文士的话,忍不住插言道:“吾父立学堂,于百家皆有裨益,先生为何言此为私?”
薛成再度躬身请教,颇为诚恳。
长衫文士坦然受之,言道:“公私之分,每个人的见解都不同。吾有一问,家主有心立学堂,是为施恩于百家,或是以图四方之声名?”
薛成闻言,微微一怔,问道:“先生与世人为何皆错看我?”
他去百家,请诸家术法,藏于学堂之上,可谓是福泽千秋的事情。
然而,海域百家之人疑虑他包藏祸心,长衫文士猜忌他私心甚重。
无一人信他。
长衫文士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这位登位不久的薛家新主,似笑非笑地言道:“立学堂乃是善举,只是,吾一路行来,并未见到岛上有人搬砖砌墙,却不知家主所言的学堂选址何处?”
此言一出,薛成薛礼二人皆略有失色。
“家主太过在乎世人看法,又不肯坦然承认。”长衫文士似是并不在意得罪薛家,“贤者行事,不问世人,皆顺之本心;小人行事,思忖再三,审时度利,方才有所决断。”
薛成面色渐冷,背过身去,忽而嗤笑一声,自语道:“夫子果然是夫子,只三言两语,就让人心上生愧。”
长衫文士听到“夫子”二字,双眸略有黯淡,似是想起了某些故人旧事。
中州七十二城,设有学堂七十二座,学子入内求学,不问出身贵贱,不分天资高低,皆可有一席之地。
学堂之内,设有讲师百余人,夫子一人。
所谓夫子,传道授业解惑也,当有贤者之心,圣人之志。
可惜,他贤心尚在,却再难酬志。
“身在其位而谋其政。吾听闻家主先前也是一位修禅人,诵经念佛已有数百载,不知登临家主之位后,可还有过静心打坐?”
中年文士拂袖转身,规劝道:“本心已移,道入歧途。家主不妨放下俗事,去佛前参悟三日,寻回本心,方才是正道。至于学堂之事,你急不得,也怪不得他人。”
他微微仰首,言道:“昔日,中州立学府,技法皆是由接风城赐下,百年之后,皇朝百家才陆续添书赠卷。你若一心为公,大可先建学堂,而后将岛上藏经阁内的书卷誊抄数份送去,让百家瞧见你的诚意。”
薛礼轻哼一声,问道:“若百家依旧不肯搬书,则如何?”
“你一心为公,又何必去管束他人行事?”
薛成闻言,负在背后的双手微微握拳,良久之后,却是吐出一口浊气,笑道:“是吾见识浅薄了。”
他不曾去过中州,只听一众舟上客只言片语讲述了学堂二字,就想在此地也建上一座。
他承认,在此事上,心有杂念。
李仲入得天门之后,此地固然还姓薛,可在海域百家的眼里,却并非如此。
薛家是土皇帝,可那一尊长生佛是天。
李仲修禅两百载,或许并没有掌权之心,可李家并非只有一个李仲。
故而,他想借学堂之事为薛家造势,争得人心,日后,即便是李家想要夺权,也不会容易。
然而,薛成四处碰壁,遭逢阻碍,百家不肯信他,更不肯拱手送出技法。
这让他难免生怨。
“薛某本想让先生入主学堂,再承夫子之冠,如今看来,先生对吾怀有偏见,事不可为了。”
薛成背对二人,略一挥手,示意薛礼送客。
长衫文士浅笑着摇了摇头,迈步而出。
薛成请他一叙之时,他就料到会有今日之言,然而,一来,他有憾事未平,已无心再育人,二来,薛成已非良人,薛家也非是明主。
夫子之冠,他承不起。
薛礼跟着文士走到了府门之外,临别之时,薛礼忍不住问道:“先生,吾父或许有错,然而学堂之事,福泽千秋,先生缘何不再多说几句,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
中年文士笑着将手中折扇递给了薛礼,笑道:“这一月来,汝父可有去探望你的娘亲?”
薛礼闻言,神色一滞,苦笑一声,似是有所悟。
“吾常有闲情,取一柄白纸扇,书上一二言。此扇跟吾已有百十载,今日赠予你,若来日此地学堂初成,夫子讲学之时,请代吾送上纸扇,也算是吾二人有缘。”
薛礼接过折扇,目送那一袭长衫远去,心神略有恍惚。
他打开折扇,瞧见其上有寥寥十字,字如狂草。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或许,是吾错了。”
薛礼长叹一声,将这一身锦袍褪下,而后向后院走去。
他也有许久未见娘亲了。
而在书房之内,薛成身为薛家第一人,也自是听到了门前文士的那一句问。
夫子声若钟鼓,撞击本心,让他止不住口咳红血。
他,可曾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