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古莱姆是个古城,建筑在一座圆锥形的岩石顶上,俯瞰着一片草原,夏朗特河从中滚滚流过。这座岩石在靠近佩里戈尔那边同一个长长的山丘连接,山丘在巴黎通到波尔多的公路边上突然中断,构成了一个岬角,周围有三个风景秀丽的峡谷。在宗教战争时期这座城市的重要性,只要观看围墙、城门和岩石顶上的堡垒残余便可知道。它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为天主教派和加尔文教派的兵家必争之地;可惜它过去的强项正是今天的弱点:它既不能向夏朗特河伸延,它的围墙和过度陡峭的岩石又使它陷入致命的动弹不得。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期,政府设法使城市向佩里戈尔发展,沿着山丘建造了省长公署,创办了一所海军学校,建立了若干军事机构,筹建了道路。可是商业在另一地区争先发展。好久以来,乌莫镇在脚下和河边像一苗床蘑菇似的日夜长大,旁边还有巴黎通到波尔多的大公路。昂古莱姆的造纸业早已闻名遐迩,三百多年来,它不得不设立在夏朗特河和它的几条支流附近,为的是在这里可以找到瀑布。国家在吕埃勒小城为海军建造了最大的一所铸炮厂。运输、邮电、旅馆、大车制造、公共车辆等行业,所有依靠水陆两路的企业,都聚集在昂古莱姆下城,以避免登高的困难。自然,制革业、洗衣业,所有与水有关的行业,都留在夏朗特河附近;还有酒栈,从河道运来的各种原料的仓库,所有过境货物的堆栈,等等。乌莫镇因此成为一个富庶的工业市镇,第二个昂古莱姆,引起上城的嫉妒。上城里只有政府、主教公署、司法机关和贵族。尽管乌莫十分兴旺,势力一天天扩大,它只是昂古莱姆的卫星城。上城是贵族和政权,下城是商业和金钱,这两种社会地带无论在任何地方都是敌对的,因此很难猜得出它们之间哪一个仇恨比对方更厉害些。这种情况在帝政时代还相当平静,到了王政复辟第九年就变得严重了。在昂古莱姆上城居住的,不是贵族家庭,就是靠入息过活的古老的资产者家庭,他们形成了土生土长的一族,外人一概不得进入。如果从外省搬进来一家人家,居住了两百年,又同当地的人家结了亲,仍然很难为当地人所接受,在当地人的眼里,这家人家就好像是昨天刚搬进来的。四十年来历任省长、税局局长和行政机关,曾经多次尝试使他们这些古老家族现代化,这些家庭却像栖息在岩石上的乌鸦那样多疑,只接受官方人士的邀请,去参加宴会和晚宴,如果官方人士想到他们家里去,则必然遭到拒绝。这些家庭喜欢嘲弄人和诽谤人,既嫉妒又吝啬,只在自己人之间通婚。他们排成密密的一行,不留任何空隙可以让人进出;现代的奢华享受,他们一概不知不问;对他们来说,把孩子送到巴黎,就是想断送他的前程。这种小心谨慎的做法,描绘出这些家庭风俗习惯的落后,他们死抱着不明智的保王思想,迷恋着敬神仪式而不是笃信宗教,死气沉沉地活着,正像他们的城市和岩石一样。昂古莱姆在邻近各省中教育极为有名,附近城市的人家都送女儿来进寄宿学校或者修道院。我们不难猜出,等级观念对昂古莱姆和乌莫之间的敌对情绪起了很大的作用。经商的人是富有的,贵族往往贫穷。贵族用蔑视对方作为报复手段,双方的蔑视程度完全相等。昂古莱姆的资产者也参加了这场争端。上城的商人提起郊区的买卖人,就用难以形容的口气说:“他是乌莫镇的!”王政复辟突出了贵族在法兰西的地位,给了它一些只在大变革时期才能实现的梦想,因而更加大了昂古莱姆和乌莫的精神距离,比地理的距离更加遥远。当时的贵族社会,同政府联合起来,比在法国其他地方更具排他性。乌莫居民的地位很像印度的贱民。因此而产生的隐藏着的深刻的仇恨,使得一八三〇年叛乱时群众那么惊人地齐心,而且摧毁了法国社会现状持久不变的基础。宫廷贵族的傲慢使外省贵族同王室疏远,而外省贵族也因触犯了资产者的虚荣心而得不到资产者的好感。一个出身于乌莫的人,药房老板的儿子,居然得以进入德·巴热东夫人的香闺,不能不说是一场小小的革命。是谁使这场革命成功的呢?是拉马丁和维克多·雨果、卡齐米尔·德拉维涅和卡那里斯、贝朗热和夏托布里昂、维尔曼和埃尼昂、苏梅和蒂索、艾蒂安和达佛里尼、邦雅曼·康斯坦和拉梅内、库赞和米肖,总之,所有年老的和年轻的文学界名人,不管是自由党或者保王党。德·巴热东夫人热爱艺术和文学,这是一种怪癖,是昂古莱姆人高度惋惜的爱好,可是在讲述这个女人的生平时我们必须为这个爱好作辩护。这个女人生来就是可以出名的,不幸的环境使她埋没在黑暗中,但她影响了吕西安的一生。
德·巴热东先生是波尔多一个市政官员的后裔。这官员原名米罗,由于服务年数很长,被路易十二封为贵族。到了路易十四时代,他的儿子被称为米罗·德·巴热东,在内廷禁卫军中当军官。他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老婆,使得到了路易十五时代,他的儿子便被简单地称为德·巴热东先生。这位德·巴热东先生,市政官米罗的后代,坚决要过纯正的贵族生活,不久就吃掉了家庭的所有财产,进入了倒运时期。他的两个弟弟,现在这一代巴热东的叔祖,重新做起商人,使得今天波尔多的商界中,还可以找到叫米罗的商人。巴热东的封地坐落在昂古穆瓦,是拉罗什富科采邑的从属领地;这封地同昂古莱姆的一所房子,称为德·巴热东公馆的,都成了代位继承的遗产,由挥霍浪子德·巴热东的孙子继承。一七八九年孙子丧失了领地的有效权利,只享有土地的收益,每年约有一万法郎。如果他的祖父学习巴热东一世和巴热东二世的光荣榜样,这个外号可称为“哑子”的巴热东五世,可能早已成为德·巴热东侯爵,同豪门大族结了亲,晋封为公爵和贵族院议员,像别的许多人一样了;可惜的是,事实并非如此,到了一八〇五年,他娶了玛丽-路易丝-阿娜伊斯·德·内格勒珀利斯小姐,就感到十分满足了。这位小姐是一个长期居住在乡间别墅,久已被世人遗忘的老贵族的女儿,虽然她的家族是法国南部最古老世家的一个小房。在当年与圣路易一起当人质的人里,就有一个姓内格勒珀利斯的贵族;长房的长子,在亨利四世时同埃斯巴家族的女继承人结婚,承袭了这个声名显赫的埃斯巴姓氏。这位贵族是小房中的弟弟,靠老婆的财产过活;老婆在巴尔博齐厄有一块地,他经营这块地很得法,自己拿麦子到市场去卖,亲自动手用葡萄酒蒸馏烧酒,不怕别人笑话,只要能多积几个钱,不时扩大一下土地就行。
在外省的环境,很少有机会启发德·巴热东夫人爱上音乐和文学。大革命时期,一个名叫尼奥朗的神甫,是罗泽神甫[5]最得意的门生,躲进埃斯卡巴小城堡来避难,把他的作曲家的行李也一并带了进来。神甫在隐居中尽心教育老贵族的女儿阿娜伊斯,算是充分报答了老贵族的恩情。阿娜伊斯简称娜伊斯,如果不是有这桩奇遇,就会自生自灭,或者更加不幸的是,落到一个坏女佣手中。神甫不仅精通音律,还有广泛的文学知识,而且掌握意大利语和德语。他把这两种语言和乐理中的对位法教给内格勒珀利斯小姐,给她解释法国、意大利和德国的伟大文学著作,同她一起欣赏各个音乐大师的作品。最后,他们为了时局关系处境非常孤寂,为了破除寂寞,神甫教她希腊文和拉丁文,同时让她涉足自然科学。即使有母亲在场,也改变不了年轻姑娘所受的男性教育。何况姑娘住惯了乡下,早已养成独立的性格。尼奥朗神甫有一颗热情而富有诗意的心灵。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具有艺术家特有的性格,由此而产生若干可贵的优点。他的独立见解和目光远大,更使他超越了小市民的思想。在社会上,他的性格由于高深莫测而使他的胆大妄为得到谅解;在私生活上,这种性格所引起的偏离正道则似乎是有害的。神甫不缺乏感情,他的思想也感染了年轻姑娘;年轻人生来容易激动,乡村的孤独生活更加强了这种天性。尼奥朗神甫把大胆的研究和轻易的判断流传给学生,没有想到这些对一个男人来说十分需要的优点,在一个女人身上会变成缺点,只因女人命定要当贤妻良母。尽管神甫不断地告诫学生,学问越渊博,越要和蔼可亲和谦虚,娜伊斯小姐却自我感觉良好,同时坚定地看不起别人。她的周围都是她的下属和对她唯唯诺诺的人,她就养成一副贵妇人的高傲派头,却没有学会她们在礼仪上的虚情假意。可怜的神甫从各方面都迎合她的虚荣心,对她十分欣赏,如同作家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她的不幸是没有遇到一个比较的坐标,可以帮助她衡量自己。乡居生活最大的缺点就是缺少伴侣。由于不必在仪表和梳妆打扮上为别人作一些小小的牺牲,就丧失了迁就别人的习惯。于是我们身上一切就开始败坏,包括形体和精神。娜伊斯小姐的大胆思想没有受到过社交的抑制就传染到她的态度和眼神上去了;她的神气有点放肆,初看起来颇为独特,其实只适合于生活放荡的女人。因此这样的教育其锋芒如果不被高级社会磨平,就会使得她在昂古莱姆成为笑柄,她的崇拜者对她那些只在年轻时才显得可爱的缺点,也就不再奉若神明了。至于德·内格勒珀利斯先生,为了治好一头病牛,他宁愿将女儿的全部书籍都送掉;因为他为人吝啬,绝不肯在规定的月费以外,多给女儿两个子儿,不管是否用来购买对女儿的教育十分需要的小东西。一八〇二年神甫去世,没有看到他亲爱的学生的婚礼,倘若他还活着,他一定会劝阻这桩婚事。神甫死的时候,老贵族觉得女儿对他碍手碍脚。他觉得无所事事的女儿具有独立精神,很快就会同他的吝啬脾气发生冲突,他自己太懦弱了,无法抵御这一冲突。娜伊斯如同所有少女一样,一旦走出给女人圈定的轨道以后,就看透了婚姻,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厌恶把自己的才干和身体,交给一个她遇见到的没有价值和没有威严的男人来支配。她想指挥别人,却不得不变成听命于人。要她服从一个庸俗男子随心所欲的意愿,或者听命于一个对她的兴趣没有好感的男人,她会毫不犹豫地同一个她喜欢的情人私奔。德·内格勒珀利斯先生到底还是贵族,不愿同社会地位低下的人家缔结婚姻。他同许多父亲一样,决心要嫁女,不是为了女儿,而是自己图个安静。他要的女婿必须是贵族,人不必聪明,只要不会挑剔他作为女儿监护人即将交出的账目,没有什么头脑和意志力,可以让娜伊斯玩弄于股掌之上,相当忽视金钱利益,肯要没有嫁妆的女儿就行。可是怎么才能找到一个父女都满意的女婿呢?像这样一个男人必然是女婿中的凤凰。德·内格勒珀利斯先生拿着这双重标准去研究外省的男子,觉得只有德·巴热东先生符合他的条件。德·巴热东先生四十多岁,年轻时由于风流放荡弄坏了身体,明显的弱智,但还有相当理性,可以管理财产,也还有一定风度,可以留在昂古莱姆的社交界,不致闹笑话或做蠢事。德·内格勒珀利斯先生直截了当地对女儿说出他为她挑选的这位模范丈夫的缺点,并且让她看出来,她为自己的幸福有哪些可以利用的地方。她嫁给的实在是有两百年历史的家徽。巴热东的家徽是:一块盾形纹章分成四块,对角两块作金色,上头一块有两个红色的鹿头,下头一块有一个,它们同三头黑色的牛交错,上面一头牛,下面两头牛;另一对角两块各分为六条蓝银相间的横带,蓝带上共有六只金色的贝壳,其分布是上三,中二,下一。她带上一个年长妇女陪她出入社交场所,用一个名义作掩护,靠她的聪明和美貌在巴黎交上一些朋友,她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娜伊斯被这种自由的远景迷住了。德·巴热东先生则认为自己结了一门好亲事,估计他的岳父不久就会将他怀着热爱不断扩大的田产遗留给他,可是,在那时候,德·内格勒珀利斯先生似乎还得以白头人的身份去送黑发女婿呢。
德·巴热东夫人当时三十六岁,她的丈夫五十八岁。这种年龄的差别尤其令人震惊的是,德·巴热东先生看上去足有七十岁,而他的夫人完全可以毫无问题地扮成少女,只要她穿一身玫瑰红服装,梳上一个儿童发式就行。虽然他们的财产不会超过一万二千法郎年金,可是他家已被列入老城的六大富户之内,当然不算那些商人和官吏。德·巴热东夫人在等待父亲的遗产,遗产到手就搬到巴黎,因此她必须维持对父亲的感情。谁知她等了许久,最后女婿还是死在岳父之前,德·巴热东夫人不得不住在昂古莱姆。在这里她杰出的聪明才智和内心未经加工过的宝藏,只能毫无结果就逐渐消失,时间久了还会变得可笑。事实上,我们的可笑大部分是因为一种美好的感情,某些德行,或者某些才能的过分发展。傲慢不被上流社会的处世之道加以改变,就会僵化,只会在一些小事情上发挥,而不能在高尚感情的圈子里变得伟大。情绪激昂是基本的美德,造就了宗教的圣者和默默无闻的牺牲,还有光辉灿烂的诗歌,但是如果用在外省的小事情上,那就是过分了。在出类拔萃人物闪耀着光芒的中心,空气中也装满了各种思想,一切都不断翻新;远离这个中心,知识便会陈旧,趣味会像死水一样变质。热情由于缺少运用,被贬低了,同时夸大了那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这就是吝啬和嚼舌头这两种毒害外省生活的风气所以产生的原因。不必多久,最杰出的女子也会染上褊狭的想法和庸俗的举止。这样就毁了那些有天赋的男子,和那些经过上流社会教育以及高人指点会变得十分迷人的女子。德·巴热东夫人为了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也准备写诗,区分不出供个人欣赏的诗歌和公之于众的诗歌。事实上,有些不能为人所理解的感觉,应该留在自己心里。《落日》当然是一首雄伟的诗,可是如果一个女人当着某些俗物的面用美丽的辞藻描写落日,不是非常可笑吗?有些快感只能诗人对着诗人,心对着心,两个人细细品味。她的缺点是用夸张的词语制造无边无际的大句子,这就是报界的行话巧妙地称为“面包片”的那种文字。每天早上新闻记者总要切若干“面包片”给读者享用,尽管这些“面包片”很难消化,读者们还是咽下去了。她在谈话中尽心竭力地滥用最高级形容词,把最小的事说成无限大。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把一切都典型化,个性化、综合化、戏剧化、优越化、分析化、诗歌化、散文化、巨型化、天使化、新式化、悲剧化;因为我们必须暂时污辱一下语言,才能描写某些妇女共有的新怪癖。她的心同她的语言一样,都是火辣辣的。过分的赞美之词,装满她的心和嘴。她心跳,昏倒,对一切事情都兴奋得要命;为着一个修女的牺牲精神,为着福谢兄弟[6]的被处决,为着阿林库先生的《伊普西博埃》,也为着刘易斯的《阿那孔达》,为着拉·瓦勒特[7]的越狱,同样也为着她的一个女朋友扯大嗓门吓跑了窃贼。对她来说,一切都是崇高的,不同寻常的、古怪的、神奇的、妙不可言的。她兴奋起来,大发雷霆,突然倒下,向前冲,又倒下,凝视着天空或者地下,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把生命用在连续不断的赞美上,或者消耗在莫名其妙的轻蔑上。她设想雅尼纳总督是怎样一个人,她愿意同他在宫廷里搏斗,并且认为被缝进布袋扔到水里是非常伟大的事。她羡慕埃丝特·斯坦厄普夫人这位沙漠里的女学究。她渴望当一名圣卡米耶修会的修女,到巴塞罗那去看护病人,染上黄热病而一命呜呼,这才是伟大和崇高的命运!总之,她祈求的是大风大浪的生活,而不是像她那样埋藏在野草中平静得像清水般的生活。她崇拜拜伦、卢梭,和一切生活富有诗意和戏剧色彩的人。她为所有不幸都准备好一掬同情之泪,为所有成功拼命吹嘘。她同情战败的拿破仑,同情屠杀埃及大封建主的穆罕默德-阿里。最后,她给一切天才都加上光轮,而且相信他们生活在香气和光明中。在许多人眼中,她像是一个没有危险的疯女人;然而在某些目光深刻的观察家看来,她仿佛经历过一场壮丽的爱情,爱情失败了,残余还存在,就像天堂般的耶路撒冷,被毁了,又重建,剩下的残余一样,总而言之,是没有情郎的爱情。这个观察没有错。德·巴热东夫人最初十八年的结婚史,用几句话就好说完。她起先靠着自身的养料和遥远的希望过了相当多的日子。然后,认识到她所向往的巴黎生活由于家产不够富有,不可能实现了,她于是开始研究周围的人,对自己的孤独感到震动。妇女们遇到生活没有出路、没有波澜、没有趣味的时候,往往被绝望驱使而失足,可是她的周围并没有使她值得失足的男人。她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甚至不能指望机遇,因为有许多人一生都碰不到意外事件。在拿破仑帝政最光辉的时期,皇帝把他最精锐的部队送往西班牙,这位到目前为止一向失望的女人,又产生了希望。好奇心使她想瞻仰一下这些根据一纸命令,就去征服欧洲的英雄,他们简直是把中世纪骑士们传奇性的业绩重演一遍。最吝啬和最不听命的城市也不得不热烈欢迎帝国禁卫军,市长和省长准备好欢迎词去迎接,就像以前他们迎接国王一样。德·巴热东夫人参加了团队招待本地人士的舞会,爱上了一个青年贵族。他虽只是一个少尉,狡猾的拿破仑却暗示他有做法国元帅的希望。他们的爱情是有节制的、高尚的、伟大的,同当时那些容易结合、随意分手的爱情不同,后来死神又给他们的爱情祝圣,使它成为圣洁的了。原来瓦格拉姆一役,一颗炮弹击中德·康特-克鲁瓦侯爵的胸口,将唯一能证实德·巴热东夫人貌美如花的画像炸毁了。她为这位英俊的青年痛哭了许久,这位青年打了两场仗就当上了上校,功名和爱情都使他兴奋激动,他将娜伊斯写给他的一封信放在帝国的勋章之上。哀恸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罩上一层悲哀的面纱。这块乌云只有在女人惋惜自己虚度年华的可怕年纪才会消失。到了这种年纪,女人眼看自己花残叶落,爱情之火重新炽热,只望青春的最后微笑能够多延长一些日子。一旦外省的寒冷攫住了她,她的一切过人的能耐都变成了内心的创伤。有些男人在饱餐一顿晚饭以后,只想着赌几个小钱,万一她同这些男人接触而玷污了自己,她一定会像白鼬那样羞愤而死。她的傲慢使她不至于卷进外省可悲的爱情里。在她周围的庸俗男人和一无所有之间,像她那样的优越女人是宁可一无所有的。婚姻和上流社会对她来说就是修道院。她靠诗歌活着,就像苦修会的修女们靠宗教活着一样。从一八一五年到一八二一年,不为人知的外国著名作家的作品相继出版。像两个思想界之鹰德·博纳尔先生和德·梅斯特先生都印行了他们的重要论著,而法兰西文学的二流作品,也在茁壮地生长出它们的第一轮枝丫。这些作品都能使她的孤寂有一点生气,可是并不能软化她的精神和躯体。她像一棵被雷击而没有倒下去的树一样,身体笔直而且强壮。她的自尊使她大摆架子,她的自大使她变得矫揉造作和过分精细。她同所有那些被人奉若神明的人一样,带着她的缺点坐在她的后座上。上面所说的就是德·巴热东夫人的过去,这段冷冰冰的历史必须叙述出来,以便理解她同吕西安的交往,而吕西安被引进她家的方式是相当特殊的。去年冬天,一个男人突然来到城里,使德·巴热东夫人的单调生活有了生气。间接税局的局长位置刚好出缺,德·巴朗特先生派来一个人接任局长,这个人一生的冒险经历,能够激动妇女的好奇心,使他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当地交际女王的闺房。
这个人名叫杜·夏特莱,原来名字只叫西克斯特·夏特莱,一八〇六年起他明智地自称为贵族,在姓氏前面加上“杜”字。在拿破仑时代,许多可爱青年,都是这样依靠皇帝陛下的庇荫,逃过了一届届的兵役。他开始时是当皇室一位公主的首席秘书,这个位置需要的是一无所长的人,杜·夏特莱先生正好符合这个条件。他长得一副好身材,容貌英俊,跳舞是能手,精于打台球,各种体育锻炼都很内行,不很高明的票友,能唱浪漫曲,听到风趣话就鼓掌,随时准备好应付一切,能随机应变,也眼红别人,无所不知而一无所知。他不懂音乐,却好歹能用钢琴伴一位女士唱一支浪漫曲,这位女士为了唱歌助兴,花了一个月工夫,经过无数困难才学会唱这支歌。他浑身没有一点诗人细胞,却胆敢要求在散步十分钟内,即兴出一首四行诗,这首诗味同嚼蜡,只有韵脚,没有内容。杜·夏特莱先生还有一种天才,他能将公主开始在绒绣上绣的花儿接下去完成;公主绕丝线,他张开双手姿势优美地托着,嘴里说着闲话,不时口无遮拦地漏出一些黄色故事来。他对绘画是门外汉,却能临摹一幅风景画,用铅笔勾画一张侧面像,设计一件衣服的图样,而且着上颜色。总之,在妇女对国家大事具有比人们想象中更大影响的年代,凡是对前途有推动作用的小本领,他都具有。他自认为擅长外交,外交学是那些没有学问的人的科学,他们以自己的空虚充作深奥,而且这是一门容易的学问,只要看它的高级使命是如何执行的就可以知道:要用一个保守机密的人,只要雇用一个一言不发的无知者就行,他可以用莫名其妙的点头或摇头来做挡箭牌;最后,最精通这门科学的人,是能在事件的河流中将脑袋露出水面游泳的人,因为他仿佛在领导着事件前进,其实这是一个特殊的身体轻巧问题。这里也同艺术界一样,遇上千个庸才,才能得到一个天才。杜·夏特莱先生尽管为公主殿下做了不少分内事和分外事,他的保护人的势力仍不能使他进入行政法院,这倒不是他不能像许多别的人一样当一个讨人欢喜的检察官,而是公主认为把他留在身边比安插到别处好。不过他也被封为男爵,作为特使派到卡塞尔。他的委派也的确是非常特殊。换句话说,拿破仑在危急时刻把他用作外交信使。帝国崩溃的时候,杜·夏特莱男爵刚好得到上面的承诺,要派他到威斯特伐利亚去,在热罗姆身边当公使。他说这是派他当家庭大使。这个希望破灭以后,他绝望了;他跟着阿尔芒·德·蒙里沃将军到埃及旅行一次。他遇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使他同将军分了手。在两年中他从沙漠流浪到沙漠,从一个部落到另一个部落,被阿拉伯人俘虏,转卖了几次,谁也没有利用他的天才而得到好处。最后,他到达了阿曼苏丹国的首都马斯喀特,而蒙里沃则向丹吉尔进发。他很幸运,在马斯喀特遇到一条英国船正要启程,因此得以比他的旅伴早一年回到巴黎。他最近的不幸遭遇,某些老关系,他帮过目前走红的人的忙,这一切都使他得到内阁总理的青睐,把他交给德·巴朗特先生,等候第一个局长职位的出缺。杜·夏特莱先生在帝国公主跟前所扮演过的角色,他在女人方面的好运气,他在旅行中的奇特遭遇,他吃过的苦头,这一切都刺激了昂古莱姆妇女们的好奇心。杜·夏特莱男爵熟识了上城的习俗以后,就遵照习俗行事。他装成病人,扮作对一切感到恶心,感到厌烦。
他动不动就双手抱住脑袋,仿佛每一分钟都在痛苦,这个小手法使人想起他的旅行,对他产生兴趣。他去拜访上级首长、将军、省长、总税务司和主教;到处显出彬彬有礼、冷淡、稍微带点轻蔑的态度,像是那些安排位置不合适、等着上级提拔的人。他让人猜出他有多种才能,这些才能由于不为人知而更受重视;他使人想接近他而不能够接近他,同时也不让人们的好奇心渐渐冷下去。在他认定昂古莱姆的男人们无所作为以后,他花了好几个星期日在大教堂里灵巧地研究那些女人。他得出结论认为德·巴热东夫人是最合适同他做亲密朋友的人。他想用音乐来做敲门砖,敲开外人不得入内的那座公馆的大门。他偷偷地找到米洛瓦的一首弥撒曲,在钢琴上练熟了,然后挑一个星期日,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人士都参加弥撒的时候,他奏起大风琴,使那些无知的人听得如醉如痴,还让下级神职人员冒冒失失地到处传说他的名字,使人们的兴趣都集中到他身上。走出教堂的时候,德·巴热东夫人祝贺他,表示惋惜没有机会同他一起玩弄音乐。在这次有预谋的会面上,本来他乞求也得不到的通行证,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手中。狡猾的男爵进入昂古莱姆王后的公馆以后,不顾影响,对德·巴热东夫人大献殷勤。这位上了年纪的美男子,已经有四十五岁,他认为在这个女人身上还有全部青春可以恢复活力,还有不少珍宝可以利用,也许她还是一个等待再嫁的有钱寡妇,还有就是同内格勒珀利斯家联了亲,可以让他接近巴黎的德·埃斯巴侯爵夫人,而这位夫人的势力可以为他走进政界打开一条路。尽管他会像苍黑而繁茂的槲寄生那样,把那棵美丽的树损坏,但他还是决心依附在那棵大树上,为它修剪枝条,栽培它,使它结下美好的果子。昂古莱姆的贵族大喊大叫,反对把一个异教徒引到宫殿里来,因为德·巴热东夫人的客厅是非常纯粹的人士集会之所,绝不容许外人掺入。主教是唯一的常客,省长每年只被接待两三次,总税务司根本不被接待;德·巴热东夫人参加总税务司的晚会和音乐会,从来不在他家吃晚饭。不接待总税务司却同意一个普通的税务局长到家里来,这样的等级颠倒,在被轻视的官员心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每个社会阶层都有心胸狭窄的人,有谁如果摸到他们的心思,就能理解巴热东公馆在昂古莱姆的市民心目中,多么令人肃然起敬。对乌莫镇来说,这个小型卢浮宫的威严,这所本地朗布耶公馆[8]的光辉,宛如太阳那么遥远地照耀着。在这里聚会的是方圆百公里以内最窝囊的饭桶,头脑最简单、心智最贫乏的人。谈起政治就满口废话连篇,但又相当激烈的陈词滥调;《每日新闻》被认为是相当温和,而路易十八则被视为极左派。至于女人们,大部分是笨蛋而且毫无风韵,衣着欠风雅。每个人都有一些缺点使她变丑。她们身上没有一样是完美的,包括谈吐和打扮、精神和肉体。如果不是对德·巴热东夫人另有图谋,夏特莱早已不能忍受了。可是阶级的教养和风度,贵族的气派,在小城堡里贵族的傲慢,对礼仪的熟悉,遮盖了这种空虚。他们感情的显贵化,比巴黎的贵族圈子更真实;不管怎样,他们中突然出现了对波旁王室相当深的眷恋。如果不认为是不伦不类的话,他们的社会可以比作旧式的银器,颜色乌黑了,还相当沉重。他们永远不变的政治见解类似忠诚。他们同市民阶级间的距离,他们社会的难以进入,使他们显得高人一等,而且赋予他们以公认的价值。每个贵族在居民的心目中都有各自的身价,就像小贝壳在邦巴拉的黑人中代表金钱一样。有好几个妇女,受了杜·夏特莱先生的恭维,承认他的许多特长是她们圈子里的男人所没有的,平息了自尊心的反叛,其实她们每个人都希望做第二个帝国公主。极端保王分子认为,可以让这位闯入者进入德·巴热东夫人家里,可是别的家庭绝不能接待他。杜·夏特莱受过几次无礼的拒绝,可是他维持同教会的友谊,保持住自己的地位。接着他又弥补乡土给昂古莱姆社交女王所带来的缺点,给她带来所有的新书,给她朗诵新出版的诗集。他们两人被年轻诗人的作品感动得如醉如痴。她倒是真诚的,他却烦闷得要命;他是帝政学派的人,不大懂得浪漫派诗歌,只有耐心忍受。德·巴热东夫人被百合花影响下的文艺复兴激发了热情,热爱夏托布里昂先生,因为他曾经称赞维克多·雨果是个“神童”。她叹息自己只能在远处认识天才,越发向往伟大人物聚居的巴黎。杜·夏特莱先生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告诉她昂古莱姆也有一个“神童”,他是一位年轻的诗人,自己不知道,而实际上他的光芒超过巴黎的那些明星。一个未来的伟人已经在乌莫诞生!当地公立中学的校长曾经给杜·夏特莱先生看过一些令人赞美的诗。作者是第二个查特顿,不过他又穷又谦虚,不像查特顿那样在政治上有卑鄙行为,也不像他那样痛恨社会上的大人物,以致写了许多小册子来攻击他的恩人。在五六个同德·巴热东夫人一样爱好艺术和文学的人中,一个由于能拙劣地拉几下小提琴,另一个能用墨汁玷污白纸,又一个由于他有农学会会长的身份,最后一个由于他有一副男低音嗓子,能叫嚷似的唱两句Se fiato in corpo avete(意大利语歌词,意为“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这班怪物的围绕中,德·巴热东夫人活像一个饿坏了的人,面对着演戏用的纸制食品,不能充饥。因此她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她的快乐简直无法形容。她想马上会见这位诗人,这位天使!她为他着了迷,为他而兴奋激动,一连好几个钟头都在谈论他。第三天,杜·夏特莱先生同校长谈妥了介绍吕西安晋谒德·巴热东夫人的事。
可怜的外省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只有你们才比巴黎人更觉得社会身份的距离越隔越远,而巴黎人却觉得这些距离每天都在缩短,栅栏的阻隔重重地压在你们心上,社会上不同的阶层隔着栅栏互相咒骂,彼此大声唱道:拉加!(古叙利亚语中表示极端蔑视的意思)只有你们才能够理解吕西安·夏尔栋的心和脑子混乱到什么程度,因为他听见威严的校长对他说:德·巴热东公馆将为他而打开!是他的名气使这扇大门开放的!傍晚时分他同大卫在胜地街散步的时候,这座公馆的旧山墙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心想,他们的名字也许永远不会传进去,公馆里的人耳背,对于来自太底层的学问的声音,是听不见的,如今这个公馆要热烈地欢迎他了。他这秘密,只让他妹妹一个人知道。夏娃是个精明的家庭主妇,又善于猜测未来。她拿出几个金币的积蓄,替吕西安在昂古莱姆最高级的鞋店买了一双漂亮的皮鞋,在最著名的服装店买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她为他最好的衬衫配上她亲自浆洗和打褶的襟饰。她看见他这样穿着好了,不知有多么高兴!她对哥哥感到多么骄傲!她对他千叮嘱万叮嘱,设想了不知多少无聊的细节。吕西安由于常常默想养成了一种习惯:一坐下来就把臂肘支在桌子上,有时甚至拉一张桌子过来搁肘;夏娃禁止他在贵族的殿堂里动作举止随随便便。她一直伴送他到圣皮埃尔门,差不多走到大教堂对面,眼看他转入胜地街,一直走向散步广场,杜·夏特莱先生就在那里等他。然后可怜的夏娃站在那里十分激动,好像完成了一桩大事。吕西安走进德·巴热东夫人家,在夏娃眼中就是红运出现了曙光。这位圣洁的女孩子根本不知道,凡是野心开始之时,就是纯洁感情消逝之日。走进米纳热街,房屋的外表并不使吕西安惊奇。在想象中他把公馆当作扩大了的卢浮宫,其实屋子是用当地特产的软石建成的,日子久了变成金黄色。临街的一面相当阴沉,里面十分简朴:这是外省特有的庭院,冷静而干净;建筑的朴素类似修道院,但保养得很好。吕西安走上有栗木栏杆的旧楼梯,从二层楼起梯级应当是石头的了。他穿过一个很平常的候见厅,一个照明不足的大客厅,然后在一间小客厅里见到了女主人。小客厅的护壁板漆成灰色,都是按照上一世纪的流行时尚雕刻的。门楣顶上画着仿浮雕的单色画。板壁上装饰着红绸,配件很简单。老式家具凄凉地躲藏在红白方格的套子下面。诗人看见德·巴热东夫人坐在一张有凸纹布小垫子的长沙发上,面前放着一张铺绿毯子的圆桌,由两根蜡烛加上灯罩的烛台照明。
女王并没有站起来,她只在座位上很讨人爱地扭动一下身子,对着诗人微微一笑;这样像蛇一般的扭动早已使吕西安激动万分,他觉得她非常高贵。极端英俊的吕西安,他的羞怯态度,他的嗓音,他身上的一切都给德·巴热东夫人以强烈的感受。诗人本身已经是一首诗了。吕西安偷偷地看了这个女人几眼,仔细地研究她,觉得她同她的盛名名实相符,同他想象中的贵族夫人样样配合。德·巴热东夫人按照新的款式,戴着一顶黑天鹅绒的开缝贝雷帽。这种帽子使人回忆起中世纪,也可以说是使这女人在青年人的心目中变大了。帽子下面露出一圈金黄带红的头发,亮光照耀下是金黄色,发卷周围是火红颜色。这位贵夫人皮肤白得发亮,就足以补救这种野兽颜色的所谓缺憾。她的灰色眼睛闪闪有光;她的已经有皱纹的前额,平坦白皙,像花冠似的饰在眼睛上面;眼睛周围是有珠光色的一圈,鼻子两边有两道蓝色的血管,更显出纤细的眼圈的洁白。鼻子做鹰爪状,在她长长的脸上添加一些热情,也作为一个明亮的标记,表明她有孔代王族的血统。头发没有完全遮住脖子。很随便地交叉起来的袍子露出雪白的胸脯,可以想见里面有完美而挺拔的乳房。德·巴热东夫人用她的保养得很好但是有点干瘪的纤纤玉指,对诗人做了一个友好的手势,请他坐在她身边的一张椅子上。杜·夏特莱先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吕西安发现小客厅里没有别的人。
同德·巴热东夫人的谈话使乌莫的诗人陶醉了。在她身边过了三小时,吕西安只愿是一个永远做不完的梦。他发觉德·巴热东夫人是人变瘦了而不是天生的瘦,渴想爱情而没有爱情,身强力壮而带着病容;她的缺点被她的举止态度夸大了,却叫吕西安看了很欢喜,因为年轻人开始时总喜欢夸张,认为那是美丽灵魂的谎话。他没有注意到她脸颊的憔悴,颧骨上有红斑,一些烦恼和苦闷给她的脸颊带上红砖色。他的想象力完全被她热泪盈眶的眼睛吸引住了。他的眼睛离不开她闪闪发亮的发卷、白得耀眼的皮肤,简直像飞蛾扑向的亮光。而且这个女人同他谈起话来句句投机,十分默契,使他再也不能判断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她激昂的谈话所带来的欢乐气氛,她所使用的热情语言——虽然是德·巴热东夫人好久以来多次重复的滥调,在吕西安听来仍很新鲜——都使吕西安入了迷,尤其是他一心一意想象一切都十全十美。他没有带诗歌来朗诵,可是问题不大:他忘记了带他的诗,他就有权再来一次;德·巴热东夫人也没有提过他的诗,目的是改天再请他来朗诵。这不就是初次见面就有默契吗?杜·夏特莱先生对这第一次接见很不高兴。他发觉这个漂亮的青年是他的情敌,可惜为时已晚。他陪着吕西安一直走到胜地街第一个下坡的转角上,意图用外交手段来压服他。吕西安听见间接税局长夸耀了一番自己引进的功劳,然后以介绍人名义给了他不少忠告,觉得很诧异。
杜·夏特莱先生说:“但愿你受到的接待比我好。国王的宫廷还比不上这班蠢货那么傲慢。人们在这里受到致命的伤害,受到可怕的蔑视。如果这班人再不改造一下,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准会再来一次。至于我自己,如果我继续出入于这所公馆,那是因为我对德·巴热东夫人有兴趣,她是昂古莱姆唯一的有点正派的女人,我追求她是因为我无事可干,后来我就疯狂地爱上了她。不久我就会占有她,一切都说明她在爱我。只有征服这位骄傲的王后,我才发泄了对这一屋子小贵族的心头之恨。”
夏特莱诉说自己的爱情时,自命为如果遇到一个情敌,就会把他杀死的人。这个帝政时代的老浪子用尽全身之力压到可怜的诗人身上,想用自己的权势粉碎他,叫他害怕。他叙述自己冒险的经历时,把情节恣意夸大以抬高自己。如果作为诗人,吕西安对他产生了敬服之心,作为恋人,他却丝毫没有被吓退。
自从那天晚上起,不管老浪子怎么说,也不理会他的多方威吓和杀气腾腾的小市民杀手的样子,吕西安再回到德·巴热东夫人家里,起先还保持着乌莫人的小心谨慎,后来逐步习惯了,当初认为在她家出入是一大恩宠的想法渐渐淡化,越来越频繁地到她家里来看她。这个社交圈子的人把药房老板的儿子视为无足轻重的人物。开始的时候,有些探访娜伊斯的贵族或者贵妇遇见吕西安,总摆出上等人对下属的态度,对他非常客气。吕西安原以为这些人都和蔼可亲,后来他发现了这些虚情假意的来源。不久,他又在无意中见到有人用恩主的态度对他,使他恼恨不已,同时也增强了他作为共和党人憎恨不平等的意识。许多未来贵族同上等社会的接触,都是以这种憎恨开头的。可是他为了娜伊斯,有什么苦不能忍受呢?娜伊斯这个名字是他听来的,因为在这圈子里的熟人当中,如同在西班牙的贵族和维也纳的最优秀人物中,无论男人和女人,都用小名相称,这是昂古莱姆贵族中的核心人物想出来的新花样,以示他们与众不同。
吕西安爱上了娜伊斯,就像青年人都会爱上第一个恭维他的女人一样,因为娜伊斯预言吕西安有无限光荣和伟大的前途。德·巴热东夫人使出浑身解数把诗人留在她家里;她不仅过分夸赞他,还说他是她极想安排的一个穷孩子;她故意把他形容得渺小,好留他在身边;她要吕西安诵书给她听,做她的秘书;她自己经过惨痛的婚姻失败以后,想不到还能爱他爱到这种程度。她在内心深处责备自己,认为自己爱上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简直是疯了,仅仅他的地位同她相隔就够远的了。由于有顾虑而装出的傲慢,反复无常地掩盖了她的亲热态度。她一会儿表现出傲慢和恩主面孔,一会儿又十分温柔和满嘴奉承。吕西安开头被这个女人的尊贵地位震慑住了,经历过打击第一次爱情的所有恐惧、希望和绝望,而由于痛苦与欢乐的交替,爱情更深入到他心中。两个月来,他认为她是慈母般照顾他的恩人,悄悄话也开始说了。德·巴热东夫人称诗人为“亲爱的吕西安”,后来索性简称为“亲爱的”。诗人大着胆子称这位贵夫人为娜伊斯。听见他这样叫她,她发了一通能迷住一个孩子的怒气,她责备他不该用一个大家普遍使用的称呼。傲慢而高贵的夫人向英俊的天神建议,采用她的一个崭新的名字,她要他称她为路易丝。吕西安像是一下子飞进了爱情的天堂。一天晚上,吕西安进来时路易丝正在凝视着一张肖像,她急忙收起来,他要求看一看。这是他第一次嫉妒的发作。为了不使他失望,她给他看了年轻的康特-克鲁瓦的肖像,还流着泪对他讲述了自己悲惨的爱情史。那是多么纯洁而又多么残酷地被扼杀的爱情啊!她是试图对死者表示一点不忠实呢,还是打算叫吕西安成为这幅肖像的一个竞争对手?吕西安太年轻了,没有能力分析他的情人,他只是天真地感到绝望,因为她已经开始了战斗,在这种战斗中,女人们总希望对手把她们或多或少武装起来的各种顾虑彻底摧毁。他们之间关于妇道、礼节和宗教的争论,就是许多要塞,她们很高兴男人们能够全部攻克。天真的吕西安并不需要这些花招,他很自然地投入了战斗。
“要是我,我就不会死,我要为你而活着。”一天晚上吕西安大胆地说了上面一句话,他一心想摆脱康特-克鲁瓦。他用热情的眼光盯着路易丝,眼光里表现出他已经爱到了极点。
对这新的爱情在她和诗人身上发展得那么迅速,娜伊斯感到吃惊,她找了一个拦嘴的借口,责备诗人答应过,在她的纪念册第一页上写上几首诗,却一直没有做到。后来诗人写出了下面的两节诗,娜伊斯很自然地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里斯的诗更美,她读后作何反应呢?
奇妙的笔,骗人的诗神,
并非常来点缀我几页
忠诚的薄稿纸;
漂亮的情妇用铅笔
偷偷向我倾吐她秘密的欢乐,
或者默默的哀愁。
啊!当她沉重的手指在我的旧稿中,
寻找将来如何掌握
丰富多彩的命运。
那时,愿爱神对这次美好
旅行的回忆,
像万里无云的天空那样晴朗!
她问道:“这两节诗真的是我授意给您的吗?”
这疑问,无非是喜欢玩火的女人卖弄风情而提出的,却使吕西安流下了两滴眼泪;她第一次吻了吻他的额角来安慰他。吕西安毫无疑问是她愿意培养的大人物,她想教他意大利文和德文,改善他的举止风度;她认为这正好是个借口,好让他经常留在自己身边,让那些讨厌的阿谀逢迎者眼睁睁地看着。她对他的生活多么关心啊!她为诗人重新演奏音乐,她给诗人打开了音乐世界,演奏了几首贝多芬的美妙乐曲,使吕西安着了迷。发觉他入迷得快要昏倒的样子,她假惺惺地对他说:
“我们这样幸福,应该满足了吧?”
可怜的诗人竟愚蠢地回答:
“是的。”
最后,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使得路易丝在上星期留下吕西安,同德·巴热东先生三个人一起吃饭。尽管有丈夫在场,全城都知道了这件事,而且认为太过分了,以致每个人都问一句:是否真有这件事。结果产生了可怕的谣言。一些人认为社会就要崩溃了,另一些人大声疾呼:
“这就是宣扬自由主义思想的结果!”
满怀妒意的杜·夏特莱这时候打听到照看产妇的女人是吕西安的母亲夏洛特太太,他加上一句,说:“她就是乌莫的夏托布里昂之母。”这句话变成了机智的话。德·尚杜尔太太第一个奔到德·巴热东夫人家。
她开口就说:“您知道吗,亲爱的娜伊斯,全昂古莱姆在谈论些什么?那个蹩脚小诗人的妈是夏洛特太太,两个月以前她还侍候过我家的产妇、我的弟媳妇。”
德·巴热东夫人摆出一副王后架子回答说:“亲爱的,这有什么稀奇的?她难道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作为吕邦普莱家的小姐,她的命也够苦的了!假定我们一贫如洗……我们怎么活下去?我们怎么能养活我们的孩子?”
德·巴热东夫人的镇静态度扼杀了贵族的抱怨。伟大的心灵往往把苦难当作德行。做一件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做下去,就会有无穷乐趣,因为清白无辜和做坏事具有同样的刺激性。当天晚上,德·巴热东夫人的客厅里坐满了亲朋好友,都是来指责她的。她充分发挥她的尖酸刻薄的口才对大家说,既然贵族中产生不出莫里哀、拉辛、卢梭、伏尔泰、马里荣、博马舍、狄德罗等伟人,就应该接待那些生下孩子能成为伟人的地毯商、钟表匠、刀剪匠。她说凡是天才都是贵族。她申斥那些小贵族们根本不懂得自己真正利益所在。总之,她说了许多蠢话,足以使不像他们那么傻的人明白她的心思,然而他们只把这件事归结为她想标新立异。她用大炮轰击,避免了一场风暴。等到吕西安听从她的召唤,第一次进入褪了色的旧客厅时,客厅里摆了四张桌子,客人在那里玩纸牌,吕西安受到了热情的接待,她以人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身份来介绍他。她管税务局长叫夏特莱先生,这个称呼使他愣住了,也叫他明白她是洞悉他在姓氏前头加上贵族的介词是不合法的。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总算被强介绍进德·巴热东夫人的社交圈子里,可是他只是当作有毒物质而被接受的,每个人都准备用粗鲁无礼这种解毒剂把他排挤出去。娜伊斯尽管胜利了,可是她的帝国也因而瓦解,有些分裂主义分子想移民到别处去。阿梅利,即德·尚杜尔太太,听了夏特莱先生的劝告,决心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同娜伊斯打对台。德·巴热东夫人每天晚上都开放她的客厅,到她家的人早已养成了习惯,每晚坐在相同的赌桌前面,玩同样的双六棋,看见相同的仆役和烛台,把他们的大衣、套鞋、帽子,放在同样的走廊里;他们甚至热爱楼梯的踏级,同热爱屋子里的女主人一样。亚历山大·德·布雷比昂说了另外一句俏皮话:“我们不得不容忍神圣的小树林中有一只金翅鸟。”最后由农学会会长说了一句出色的意见,平息了这场骚动。
他说:“大革命以前,王公大臣们都接见杜克洛、格林、克雷比荣等人,他们同乌莫这个小诗人一样,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可是他们从来不接见像夏特莱这种收人头税的人。”
杜·夏特莱做了夏尔栋的替罪羊,每个人都对他冷冰冰的。这位税务局长自从被德,巴热东夫人称为夏特莱时起,就暗自发誓一定要将她搞到手,他感到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以后,就站到女主人一边,支持年轻的诗人,自称为他的朋友。这位伟大的外交家过去被拿破仑皇帝愚蠢地不加以重用,现在正向吕西安表示亲热,自居为他的好友。为了介绍诗人,他请了一次客,省长、总税务司、驻军的上校、海军学校校长、法院院长,所有行政首长都出席了。可怜的诗人受到热烈的款待,他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换了别人,就会怀疑那些滥用在他身上的赞美之词是别有用心的。上餐末甜食的时候,夏特莱叫他的情敌朗诵当时他的杰作《垂死的撒达帕勒》颂歌。素来冷静的中学校长听了以后鼓着掌说,即使是诗人让-巴蒂斯特·卢梭,也不见得写得更好。西克斯特·夏特莱男爵心里思忖,这个小诗人早晚会死在赞歌的暖房里,或者,提早得到的光荣使他陶醉了,做出一些放肆的言行,最后不得不回到原先的默默无闻中去。目前在等待天才诗人死亡期间,他似乎将自己的野心都牺牲在德·巴热东夫人的脚下,可是他是个诡诈的人,他已经订下计划,用打仗的注意力密切注意这对情人的行动,找机会消灭吕西安。当时在昂古莱姆及其附近地区流传着一种说法,宣称昂古莱姆出现了一个大人物。德·巴热东夫人受到一致的赞美,因为她对年轻的天才给予了慷慨的照顾。她的行为得到批准以后,她就想进一步得到普遍的赞成。她大张旗鼓地在省内宣传她要举办一次冰淇淋晚会,专吃蛋糕和品茶,这在本城算是非常新潮的举动,因为在这里茶还当作助消化药,在药房里出售。贵族中的上层人士都被邀请去听吕西安朗诵一件伟大的作品。
路易丝对她的朋友隐瞒了许多她克服了的困难,可是也对他透露了一些社会上反对他的阴谋;因为她不想他对天才在一生中必须经历的危险一无所知,她要他知道,他会遇见许多困难,仅有一般勇气的人是无法克服的。她把胜利当作教育。她伸出雪白的手,向他指出经过持续不断的折磨才买回来的光荣。她同他谈起殉道士必须越过的苦难,她用最夸张的辞藻来点缀她描绘的主体。这种夸夸其谈是对小说《柯里娜》[9]的拙劣模仿,其实这样信口开河是使这部小说逊色的缺点之一。路易丝认为自己伶牙俐齿,口才动听,十分伟大,她更爱使她获得灵感的邦雅曼[10]了;她劝她的邦雅曼大胆地抛弃父姓,改用吕邦普莱这个贵族的姓氏,不必担心由此而引起的瞎叫喊,因为国王早晚会批准改姓的。她同埃斯巴侯爵夫人,即德·布拉蒙-桑弗里小姐是亲戚,侯爵夫人在宫里十分得宠,可由她办妥这件事。听到国王、埃斯巴侯爵夫人、宫廷这些字眼,吕西安仿佛看见了令人眼花缭乱的焰火,完全证实了改姓确有必要。
路易丝用温柔而带点嘲弄的声音对他说:“亲爱的,事情早一点办妥,就早一点得到认可。”
她一个接着一个地把社会各个阶层数给他听,叫诗人自己数一数做出这个聪明决定以后,突然跳过了多少级。在片刻之间,她就使吕西安抛弃了许多下等人的观念,如一七九三年的虚假的平等之类。她唤醒他对荣誉的渴望,本来这样的野心早已被大卫冷静的理智平息下去,现在她向他指出,只有高等社会才是他大有作为的舞台。这位充满仇恨的自由党人从内心深处变成了保王党。吕西安咬了贵族富贵荣华和光荣的禁果。他发誓要送给他的贵妇一顶王冠,哪怕是带血的王冠;他不惜任何代价要征服她,不管用什么方法。为了证明他的勇气,他将目前的痛苦说了出来,本来他对路易丝是隐瞒的,因为初恋所产生的难以名状的害羞心情,使青年人不敢炫耀自己高贵的品质,他多么希望不露出真面目就为情人所赏识!他描绘自己怎样高傲地忍受贫困的煎熬,怎样在大卫处工作,怎样刻苦夜读。这股青春的热情使德·巴热东夫人想起了二十六岁的上校,她的眼神变温和了。吕西安发觉他叙述的弱点打动了威严的情人的心,就拿起她的一只手。她也让他拿着。他以一个诗人、一个青年、一个情人的狂热吻她的手。路易丝甚至允许药剂师的儿子接触她的前额,把他的突突跳动的嘴唇贴上去。
她从心醉神迷中清醒过来,说:“孩子!孩子!给人撞见了,我就要成为笑柄了。”
这天晚上,德·巴热东夫人的机智把她所谓吕西安的成见大大摧毁了。照她所说,天才没有兄弟姊妹,没有父母,他们要建立的伟大事业,使他们在表面上不能不自私,为了自己的成就,不得不牺牲一切。如果起初家庭收入被一个巨人般的头脑榨取和勒索得苦不堪言,到了后来,在分享胜利的时候,家庭的收获比过去初期奋斗所做出的种种牺牲的代价,不知增加了多少倍。天才只隶属于他自己,不听命于任何人;他是唯一能评断自己应采取什么手段的人,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目的;他应该置身于法律之上,因为他的使命就是重订法律;何况,能够掌握他的世纪的人,就可以取走一切,拿一切去冒险,因为一切都是他的。她举出许多例子,如贝尔纳·帕利西、路易十一、福克斯、拿破仑、哥伦布、恺撒等等,都是著名的赌徒,他们刚开始人世时,满身是债,贫困不堪,不被人理解,人们认为他们是疯子,是败家子,是道德败坏的父兄,可是到了后来,他们却被家庭、被国家、被全世界引为自豪。
这些理论充满在吕西安的秘密恶念中,加速腐蚀他的心灵;因为在强烈欲望的驱使下,他一开始就认为但求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一个人不成功不就是对社会犯了弥天大罪吗?一个失败的人不是把作为社会基础的小市民道德全部摧毁了吗?社会是憎恨和排斥那些坐在废墟上的马里于斯[11]的。吕西安不知道他是处在堕落的耻辱和天才的胜利之间,他是翱翔在先知们的西奈山上,没有看见下面的死海和峨摩拉的可怕的裹尸布。
路易丝把她的诗人的思想感情从外省生活的襁褓中彻底解放出来,使得吕西安想考验一下德·巴热东夫人,看看自己能否不蒙受拒绝的耻辱,而能征服这个高贵的猎物。刚宣布的诗歌晚会正好给了他一次机会来做试验。野心渗入到他的爱情中。他既热恋,又想高升,这种双重欲望在既要满足感情又要摆脱贫困的年轻人身上,是十分自然的。今天,社会邀请它的所有孩子去参加同一个宴会,自然在他们入世初期就唤醒了他们的野心。社会剥夺了青年人天真纯洁的优点,使他们大部分宽厚的感情,都渗透了自私的打算,因而也就被玷污了。饱含诗意的理想不应该是这样,可是事实往往会打破我们的想象,我们不得不把十九世纪的青年如实地描写出来。吕西安自以为他的打算出自一种崇高的感情,出自他对大卫的友情。
吕西安写了一封长信给路易丝,因为他发觉自己手里拿着笔的时候,比开口说话更大胆。他写了十二张信纸,重抄了三次,信中他叙述了父亲的天才、希望的落空,他所遭受的骇人听闻的贫困。他把妹妹描写成一位天使,把大卫写成未来的居维埃,大卫在成为伟人之前,是他的父亲、兄弟和朋友。如果他不要求路易丝像对待他一样对待大卫,他就不值得路易丝的爱,不配享受他的第一次胜利。他宁愿放弃一切,也不肯背叛大卫·塞夏;他想大卫同他共庆成功。他写了一封疯狂的信件,在这类信中青年人如果遭到拒绝就会用手枪自杀。信中翻来覆去带稚气地谈论良心的选择,还搬出高尚心灵的荒谬逻辑,满纸都是美妙有趣的废话,还夹杂着写信者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天真的心里话。这些话女人是挺爱听的。在把信交给路易丝的贴身女仆以后,吕西安回去整天看校样,主持一些业务,管一管印刷所里的小事,对大卫一个字也没提。在童心未泯的日子里,年轻人是能够这样高尚地严守秘密的。何况也许吕西安开始害怕大卫善于运用的福西翁的利斧[12],也许他害怕大卫能穿透人心的犀利目光。读过谢尼埃的诗作以后,他的秘密才从心里挪到嘴边,因为他感到大卫的责难,如同他感到医生的手指按在伤口上一样。
现在,理解一下吕西安从昂古莱姆回到乌莫去时,一路上在想些什么吧。这位贵夫人会生气吗?她会在她家里接待大卫吗?野心家会被扔回到乌莫他的洞穴里去吗?在亲吻路易丝的额角以前,虽然吕西安还能算出王后同她的宠臣之间距离有多远,现在他可不能想象大卫能够在一刹那间越过他花了五个月才能越过的距离。他不知道贵族排斥小户人家的禁令多么严厉,因而他也不知道只要再犯一次同样的错误,就意味着德·巴热东夫人非完蛋不可。路易丝如果被认定为堕落到这种地步,她就不得不离开本城,而且本阶级的人都躲避她,就像中世纪人们躲避麻风病人一样。娜伊斯如果犯了错误,贵族的上层人士和教会都会不顾一切地为她辩护;可是同等级不同的人来往却构成了不可饶恕的犯罪;因为当权的人犯错误,下台以后就要遭到谴责。而接待大卫,不是等于自动下台吗?即使吕西安不能理解问题的这方面,他的贵族本能也使他预见到另外一些困难,使他害怕。感情的贵族化并非无可避免地会产生态度举止的贵族化。如同拉辛很像一个极其高贵的朝臣,高乃依却像一个牛贩子。笛卡尔的举止很像一个善良的荷兰商人。到拉·布雷德[13]去的人,遇见孟德斯鸠肩上扛着耙,头上戴着睡帽,往往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园丁。上流社会的生活习惯,如果不是高贵出身带来的才干,不是一门在吃奶时就有而且靠血液传送的学问,那就一定是靠教育培养出来的,外加一些偶然因素的帮助,如潇洒的外表、清秀的面目、嘹亮的音色等。所有这些重要的小节大卫都没有,而他的朋友却天生就具备。吕西安母亲有贵族血统,吕西安连脚也是法兰克人的高脚背,而大卫却是下等人的平板脚,脖子也像印刷工人父亲那样粗壮。吕西安听见过许多嘲笑大卫的话,他仿佛看见了德·巴热东夫人强忍住的微笑。总之,他倒不完全是为他的好友感到羞耻,但他决心从今以后不再凭着一时冲动做事了。
因此,经过研究诗歌和互表友情的时间以后,两个朋友念了一篇能给他们看到新的太阳照耀下的文学运动的作品,这时候,吕西安认为运用策略和为自己打算的时间到了。他回到乌莫,就后悔写了那封信,很想将信取回,因为他已经稍微窥见了上流社会的无情的规则。他已经知道交好运会助长野心,但是他早已踏上了向荣誉进攻的梯级,再退回来代价太大了。回忆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他想起了自己朴素和安静的生活,充满着优美的感情;想起天才横溢的大卫,多么慷慨地帮助过他,必要时甚至肯为他献出生命;他的娘,在家道衰落中仍不失为高贵的夫人,她相信儿子既聪明又善良;他的妹妹,在逆境中依然和蔼可亲,她的童年多么纯洁,她的良心依然洁白无瑕;她的希望也不曾经过风雨摧残,于是他心想,用自己的成功去冲破贵族或小市民的厚厚的包围圈,比依赖一个女人的恩宠来达到目的,更高尚些。他的天才或迟或早会光芒四射,就像许多人一样。这些人征服了社会,是他的前辈,那时候就会有不少女人来爱他!拿破仑的榜样因为影响了许多平庸的人自命不凡,对十九世纪是必然带来不幸的。吕西安想起了拿破仑,就抛弃了自己的打算,并为此而谴责自己。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恶到善,从善到恶,转变都同样容易。他不像学者那样热爱自己的隐居所,一个多月来他看见药房门口挂着绿底黄字的招牌就感到羞耻。招牌上写着:
波斯泰药房
(前夏尔栋药店)
父亲的姓,就这样写在车马必经之地,使他觉得刺眼。傍晚时分,他越过式样难看的小铁格栅栏门,到胜地街去,在上城最时髦的青年中露面,挽着德·巴热东夫人的臂膀,这时候他总莫明其妙地惋惜他的住所同他的好运气太不协调。
他从小径走到小院子里,心里想:“爱上了德·巴热东夫人,也许不久就能占有她,而我却住在这鼠窝里!”沿着小院子的墙一排放着几包煮过的草药,学徒在擦洗实验室的锅子,波斯泰先生系着药剂师助手的围裙,手里拿着一只曲颈瓶,一边仔细察看里面的化学药品,一边注意店里的动静;虽然他过分留神观看瓶里的药品,他的耳朵却注意听着门铃。
甘菊、薄荷和几种蒸馏过的草药味道,弥漫着小院子和简朴的房屋;登上房屋有一条楼梯又陡又窄,称为磨坊主楼梯,只有两根绳子做扶手。上面是假三层,只有唯一的一个房间,是吕西安的卧房。
波斯泰先生是外省店主的真正典型,他对吕西安说:“你好,小伙子,身体怎么样?我刚做了一次废糖蜜的试验,可是只有令尊才能找到我研究的东西。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如果我早知道他治痛风病的秘方,今天我们两个就会在钱堆里打滚了!”
每个星期又愚蠢又老实的药剂师总要提起吕西安的父亲不肯拿出秘方的事,这无疑在吕西安身上刺了一刀。
吕西安只简单地回答他:“真是天大的不幸!”他开始觉得他父亲的学生十分平庸,虽然他以前经常感激他,因为老实的波斯泰好几次帮助过老师的寡妇和孩子们。
波斯泰先生将手中的试管放在实验室的桌子上,问吕西安:“您有什么事?”
“收到给我的信吗?”
“有一封,像香膏一样香!放在账台上,靠近我的斜面书桌。”
德·巴热东夫人的信件居然同药房的瓶瓶罐罐放在一起!吕西安向药房冲去。
这时候一个好听的声音从半开着的窗户里温和地喊出来:“吕西安,快点!你的晚饭已经等了你一个钟头,菜都凉了。”可是吕西安没有听见。
波斯泰抬起头来说:“您哥哥神经有毛病,小姐。”
波斯泰先生是个独身汉,身体长得像个小酒桶,被画家一时心血来潮在上面画了一张红色的肥大的麻脸。他注视夏娃的时候,露出毕恭毕敬和讨人欢喜的样子,证明他想要前任老板的女儿,但又没法叫爱情和利害关系在心中停止斗争。因此每当吕西安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总要微笑地说一句:
“她真漂亮,您妹妹!您也不错,令尊真会生孩子。”
夏娃是一个肤色微黑的大高个,黑头发,蓝眼睛,虽然她身上有些男性的特征,她却是温柔、和顺和待人忠诚的。她的老实、天真、刻苦持家、任劳任怨,她的贤惠,从来没有被人说过一句坏话,是她吸引大卫·塞夏的地方。因此,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产生了不声不响而纯朴的爱情,是德国式的,既不大声喧哗,也不急于表白。每个人都秘密地想念对方,仿佛当中阻隔着一个吃醋的丈夫,知道他们有这种感情就会生气。两人都瞒着吕西安,也许他们认为这样做会损害他。大卫害怕不讨夏娃欢喜,夏娃方面倒因家道贫寒而感到羞怯。一个真正的女丁可能很大胆,可是一个家道中落有教养的姑娘只能顺从她的悲惨命运。夏娃表面上谦虚,实际上高傲,她不想追求一个被认为是很有钱的人的儿子。那时候,熟悉地产价值日涨夜大的人,估计玛尔萨克庄园要值到八万法郎以上,还要加上老塞夏瞄准机会低价买进的土地;这老头儿积蓄很多,年年丰收,而且精于买卖。也许大卫是唯一不知道他父亲有多少财产的人。在他看来,玛尔萨克不过是一八一〇年花一万五六千法郎购进的一所破房子,他每年只在葡萄收获季节去一次,到了以后他爸爸带他到葡萄园里散步,向他夸耀葡萄的丰收,他却从来没有见过,也丝毫不关心。习惯于孤独的学者喜欢夸大困难以增强自己的感情,他的爱情需要对方的鼓励;因为,在大卫眼中,夏娃是一个威严的女人,比普通小职员眼中的贵妇人更威严。大卫在他的偶像身边显得笨拙而且惴惴不安,每次总是匆匆忙忙地来到,又匆匆忙忙地走了,从来不表达自己的爱情,只闷在心里。傍晚时分,他经常找些借口要征求吕西安的意见,从桑树广场经由帕莱门到乌莫去;可是等到了那绿色的铁格栅栏门口时,他又转身逃走,他害怕来得太迟了,夏娃大概已经睡了,不便打扰她。虽然这个伟大的爱情只在一些小事情上显露出来,夏娃却早就心中有数了;她看见大卫的眼光、语言、态度都对自己怀着深深的敬意,心里自然很高兴,可是并不骄傲;大卫最大的魅力在他猜出来最能讨夏娃欢喜的办法,那就是对吕西安的狂热崇拜。要说这种沉默爱情的乐趣,同吵吵闹闹的爱情区别在哪里,就应该拿田野上的鲜花,同庭园里光彩夺目的花朵作比较。他们的眼光又温软又体贴,宛如在水中游泳的蓝色睡莲,他们飞逝的表情好像野蔷薇的淡淡清香,他们的哀愁像苔藓的绒面一样温柔,他们是一块富饶、肥沃、永恒不变的土地上开出来的两个美丽灵魂的花朵。夏娃有好几次感觉得出大卫在软弱下面隐藏着的力量;她对大卫没有胆量所做的一切都很感激,因此最轻微的小事故就能使他们俩的心更进一步接近。
吕西安发现门已经被夏娃打开了,他没有说话就在一张小桌子旁坐下。小桌子的脚呈X形撑着,桌上没有台布,放着他的餐具。这个可怜的小家庭只有三副银餐具,夏娃全部用来供亲爱的哥哥使用。
她从火炉上取出一盆菜放在桌子上,用罩子闷熄了活动炉灶里的火,然后问:“你在读什么?”
吕西安没有回答。夏娃拿了一只小盆子,上面十分优雅地排列着葡萄叶,她把小盆子连同一只盛满奶油的大碗一起放在桌上。
“瞧,吕西安,我给你带来了草莓。”
吕西安专心看信,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夏娃走过来坐在他身边,没有叹过一口气;因为在妹妹的感觉中,哥哥越是随便对待她,她越是高兴。
她看见哥哥的眼睛里闪耀着泪花,便喊起来:“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夏娃。”他边说边搂住她的腰,拉她过来,吻她的前额和头发,接着又吻她的脖子,非常兴奋。
“你有事瞒着我吧?”
“没什么,她爱我!”
可怜的妹妹立刻涨红了脸,用赌气的口吻说:“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想亲我。”
吕西安大声说:“我们都很幸福。”一边说一边大勺地喝汤。
“我们?”夏娃跟着说一句。
同样的预感像启发大卫一样,也启发了她,她又加上一句:“你不会像以前那样爱我们了?”
“既然你深知我,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夏娃伸出手来紧握了一下哥哥的手,然后撤去空盆子和褐色的陶汤碗,送上她自己做的菜。吕西安没有吃,只是再读一遍德·巴热东夫人的信。谨慎的夏娃由于十分尊重她的哥哥,也不要求看信,哥哥如果让她看,她得等待;如果不愿意给她看,她能强求吗?她只好等待。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朋友,我既然能帮助您,为什么我会拒绝帮助您的学问上的兄弟呢?在我的眼中,天才都有同样的权利;只是您不知道我圈子里的人的偏见。我们无法使那些贵族的无知者承认聪明才智的高贵。如果我不是有相当权威,迫使他们接受大卫·塞夏先生,我宁愿为您而牺牲这些可怜的人。这无非是再演一次古代的百牛大祭罢了。可是,亲爱的朋友,您大概不愿意叫我同一个在思想和态度方面都不讨我欢喜的人来往吧。您对我的诸多恭维,使我认识到友谊多么容易使人变得盲目!如果我同意您的要求,可又提出一个条件,您不介意吧?我想见一见您的朋友,识别他一下,亲自判断您有没有弄错,这完全是为了您的前途。亲爱的诗人,我像慈母般关心照顾您,难道这不是我对您应做的事吗?
路易丝·德·内格勒珀利斯
吕西安根本不知道上流社会的人们掌握一种艺术,可以张口说“接受”,结果是“拒绝”,从“拒绝”也可以变成“接受”。他认为这封信就是他的一大胜利。大卫能到德·巴热东夫人家,他的天才可以在那里大放光芒。这次胜利使他相信他的巨大影响能够压倒众人,他陶醉了,态度变得十分傲慢,各种各样的希望都流露在他的脸上,使他容光焕发,他的妹子也不能不说他漂亮极了。
“如果她够聪明,这个女人应该热爱你!不过这样一来她今晚就要犯愁了,因为所有的女人都会向你卖弄风情。你在朗诵你的《圣约翰在巴特莫斯》时,一定是非常漂亮!我真愿意变成个小耗子,钻到那里去!来吧,你的服装我已经准备好,在妈妈的房间里。”
这间房间的布置虽然寒酸一点,但很得体,房里放着一张胡桃木床,挂着白帐子,床底下铺着一块薄薄的绿地毯。一只木面的五斗柜,上面镶着镜子,几张胡桃木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壁炉上面的座钟叫人想起逝去的好日子。窗上挂着白窗帘。墙上糊着灰色花的灰色纸。地上方砖上过颜色,被夏娃擦过,干净得锃亮。房间中间摆着一张独脚小圆桌,上面放着一个有金色蔷薇花饰的红盘,盘里摆着三只茶杯和一只糖缸,都是里摩日产的瓷器。夏娃的卧房在毗连的一问小房间里,有一张窄床,一只旧安乐椅,靠近窗口有一张女红台。这间像水手房舱似的房间十分狭小,玻璃窗必须经常开着让空气流通。尽管所有设备都流露出处境的窘迫,但也弥漫着一种勤勉学习的简朴气息。那些熟悉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的人,都认为当前景象具有令人感动的和谐。
吕西安打着领带的时候,小院子里响起了大卫的脚步声,跟着大卫就出现了,动作和神态都说明他在急匆匆地赶来。
野心的吕西安大喊:“大卫,我们胜利了!她真爱我!你可以去她家。”
大卫满脸窘态地说:“不,我来就是想感谢你对我的友谊,这件事使我慎重地考虑过了。吕西安,我的一生已经确定了。我是大卫·塞夏,昂古莱姆的印刷商,我的名字在所有的墙上都有,印在广告下面。在贵族阶级眼中,我是一个手艺人,也可以算是个商人,其实是一个开了铺子的工业家,铺子就在胜地街,桑树广场的转角上。论财产,我远不如凯勒那么有钱,论名声,我也不如德斯普兰[14]。这两个方面,贵族们还在设法否定它们的权威性,我也同意贵族们的这个观点,仅有这两方面还不够,还要有贵族的教养和态度。我用什么来证明我的突然提升是合理的呢?我只弄得要受小市民的嘲笑和贵族们的奚落罢了。你嘛,你的地位不同。当个工头对你不算什么。你干活是为了获得必要的知识以取得成功,你可以用你的将来说明你现在的职业。何况你明天就可以改行,去读法律,学外交,或者进行政机关。总之你既没有编号归类,也没有排队入档。利用你在社会上的洁白之身,单独前进,去征服荣誉吧!愉快地享受所有的乐趣,包括产生虚荣心的乐趣吧。希望你幸福,我分享你的成功,你就是另一个我。是的,我能想象你的生活。凡是欢乐的宴会、光辉的社交生活、对社交中阴谋诡计的迅速反应,都是你的事。而商人的朴素、勤劳的生活、缓慢的学问研究,这是我的事。你是我们未来的贵族。”他边说边注视着夏娃,“万一你要跌倒,我的臂膀总在扶持你。如果被人出卖了,你永远可以躲到我们心里,你会发现那里有永不动摇的爱。靠山、恩宠、好意,由两个人分享,很快就会厌倦,我们两人会互相妨碍;你一个人往前闯吧,必要时也可拉我一把。我不仅不妒忌你,还愿意为你献身。你冒着失去庇护者的危险,或者失去的就是你的情人,不顾一切为我引见,而不抛弃我、否认我,这件简单而又十分伟大的事,吕西安,就足够把我们永远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何况我们早已有兄弟的情分呢。兄弟之间你吃大份,你不必后悔或者有顾虑。我就喜欢蒙哥马利[15]的分家法。总之,即使你将来会给我带来烦恼,谁知道我不是永远欠着你的情呢?”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大卫用最羞怯的眼光瞟了夏娃一眼。夏娃两眼饱含泪水,早已猜出了一切。
他又对十分惊讶的吕西安说:“总之,你长得十分英俊,有一个很美的身材,穿起衣服来十分合适。你穿上黄纽扣的蓝礼服,配上一条米黄色的裤子,完全是一副贵族派头;至于我,我在这些人中间样子像个工人,又笨,又窘,说些傻话,或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至于你,你可以顺从关于姓氏的偏见,采用你母亲的姓,改名叫作吕西安·德·吕邦普莱;我却永远是大卫·塞夏。在你进入的那个圈子里,一切都有利于你,不利于我。你生来要在那里获得成功。女人们都会爱上你天使般的脸。对吗,夏娃?”
吕西安跳起来拥抱大卫。这番谦逊的话打断了吕西安心中许多怀疑和困难。这个人出于友情而想到的一切,同吕西安由于野心勃勃而想到的各点完全吻合,吕西安怎么能不对他加倍地友好呢?野心家和热恋的人都觉得道路已经铺平,他们都心花怒放。这是人生最罕见的时刻之一,全身的力量不知不觉地都发动起来,所有心弦都颤动了,发出饱满的声音。可是一个善良心灵的明智决定,只促使吕西安的一切都归自己的倾向越加严重。我们认为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地有点路易十四的想法:“朕即国家。”他的妈妈和妹妹对他独一无二的爱,大卫对他的忠心耿耿,他把自己视为三个人中的宠儿的习惯,都培养他成为宠坏了的孩子,使他产生自私自利的习气,吞噬了他的高贵品格,只有德·巴热东夫人是鼓励他的缺点的,而且煽动他将对妹妹、母亲和大卫的责任置诸脑后。现在还没有发生什么事,可是等到他把野心的圈子向周围扩张以后,难道不怕他为着维持野心而被迫只想到自己吗?
这番激动过去以后,大卫提醒吕西安:他的那首诗《圣约翰在巴特莫斯》也许有关《圣经》的内容太多了,对不大熟悉启示录诗歌的听众朗诵,不大合适。吕西安要在夏朗特省最挑剔的观众面前演出,心里也忐忑不安。大卫劝他把安德烈·谢尼埃的集子带去,拿肯定讨好的东西代替不一定讨好的东西。吕西安的朗诵十分完美,必然受到欢迎,而他的谦逊也对他有用。他们同大多数青年人一样,估计上流社会的人,也具有他们的智慧和道德。如果没有犯过错误的年轻人,对别人的错误不能宽容,但他们认为别人也有崇高的信仰。事实是,必须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以后,才能理解拉斐尔的名言:只有彼此地位相等,才能做到互相了解。一般而论,在法国能够懂得诗歌的人很少,理智很快就使心醉神迷的泉源枯竭,流不出圣洁的眼泪,而且没有人肯费心去理解崇高的意境,探索无穷的天地。吕西安马上就要去第一次体验上流社会的无知和冷酷!他先到大卫家去取那本诗集。
两个情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大卫觉得一生中任何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尴尬过。他的心里十分害怕,既想人家赞美,又怕人家赞美,恨不得赶快溜走,因为害羞的人也会卖弄风情!可怜的情郎不敢说一句仿佛要人感谢的话,他觉得每句话都有嫌疑,只好一言不发,模样儿像个罪犯。夏娃早已猜透隐藏在谦逊后面的苦恼,她在欣赏大卫的沉默。等到大卫用手卷弄帽子准备要走时,她嫣然一笑,对他说:
“大卫先生,您既然不去德·巴热东夫人家参加晚会,我们可以一起度过黄昏。天气很好,您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到夏朗特河边散步?我们可以谈谈吕西安。”
大卫真想跪倒在这个美妙的少女面前。夏娃在她的声音里加上意料不到的奖励口气,她的柔和声调,打破了当时的僵局。她的建议不仅是一种赞美,还是爱情的第一次恩惠。大卫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她说:
“只不过,请您等我几分钟,让我穿件衣服。”
大卫生平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一首歌,这次出门时居然哼起歌来,使老实的波斯泰大为惊异,不禁对夏娃和大卫的关系产生了极度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