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的性格倾向于相信第一印象,因此晚会的最小事情都对他产生影响。他同没有经验的情郎一样,到得很早,连路易丝都还没有在客厅里,只有德·巴热东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吕西安已经开始学习作为有夫之妇的情夫,用来购买幸福的那些卑鄙的小手法,女人们也用这些手法来衡量她们的要求所能达到的程度,可是他还从来没有面对面地和德·巴热东先生单独在一起。
这位贵族是一个庸俗的人,逐步变成一个于人无害的蠢货,但还保持着一种愚蠢的自尊心,那就是既不肯收受人家什么,也不愿回报人家什么。他对社交有极强的责任心,尽力想讨好客人,就采用了舞蹈演员的微笑作为他的唯一语言。不管高兴或者不高兴,他都露出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对坏消息也罢,好消息也罢,他都笑嘻嘻的。这个笑容只要由德·巴热东先生加上一些别的表情,任何情况都用得上。如果绝对需要直接表示赞成的时候,他就用得意的笑声来加强他的微笑,非到万不得已时不说一句话。单独会客给他带来唯一的麻烦是打乱了他的呆板单调的生活,迫使他不得不搜索枯肠从内心一片空白中找出一点东西来。大多数时候他用儿时的天真习惯来做脱身之计:他自言自语,他告诉你一些生活琐事,说一说他的需要和他的细微感觉,他认为这些感觉就是思想。他既不谈晴天或者下雨,也不像一些笨蛋那样,在谈话中拿一些陈词滥调来做救命稻草,他只谈生活中的私事。例如他说:
“为着讨好德·巴热东夫人,今天早上我吃了她最爱吃的小牛肉,现在胃里难受得要命。我明知这样,却一犯再犯,您把道理解释给我听!”
或者:
“我想打铃要一杯糖水,您要不要顺便来一杯?”
又或者:
“我明天要骑马去拜访我的岳父。”
这些短句不容争论,对话者只能说声是或者不是,谈话就继续不下去了。于是德·巴热东先生就求助于来访的客人,他像只气喘吁吁的老哈巴狗一样,转过头来对着客人,睁圆他的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盯着你,意思在问:“您说什么?”有些讨厌的家伙最爱谈他们自己,他最钟爱他们,他真诚地一句不漏地听他们说话,使他们十分得意,以致昂古莱姆饶舌的人认为大家看错了人,他内心其实是聪明的。因此,每逢这批家伙再也找不到听众的时候,他们就来找他,将他们的故事或者理论重复一遍,肯定会博得他的微笑和赞许。他夫人的客厅经常高朋满座,通常他在客厅里觉得很舒服。他只负责一些最细微的事情:他看见谁进来,立刻笑脸相迎,并将第一次来的客人带去谒见他夫人;他密切注意谁离去,他用永恒的微笑送走他们,并同他们说再见。晚会热闹起来,客人都各得其所的时候,满怀高兴的哑巴就像仙鹤似的站在两条长腿上,待在那里,似乎在听人家谈论政治,或者在研究一个赌徒的纸牌,其实他什么都不懂,因为任何一种赌博他都不会;又或者他吸着鼻烟慢慢踱步,以帮助消化。他的夫人娜伊斯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面,她给了他无数乐趣。她担负起主妇职责的时候,他就靠在安乐椅上欣赏她;因为她是代替他说话的,然后他一一琢磨各个句子的意思,并以此为乐;他往往在句子说出以后好一会儿才弄懂意思,这时才发出微笑,就像埋在地里的炮弹突然爆炸一样。他对她的尊敬已到了崇拜的地步。人生的幸福有了随便一个崇拜对象,不是已经满足了吗?娜伊斯意识到她的丈夫像个孩子般天性随和,只求有人管教他,她也绝不因此滥用权威。她照顾他就跟照顾一件大衣一样;她使它保持干净,刷它,收藏它,不滥用它。在德·巴热东先生方面,感到自己被照顾、被刷、被保管,对他的夫人也产生了像小狗对主人那样的感情。不花什么力气就能使人幸福真是太容易了!德·巴热东夫人知道丈夫除了美食,没有别的爱好,就叫人为他准备了珍馐美味。她可怜他,从来不发怨言,有些人看见她由于高傲而默不作声,以为德·巴热东先生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美德。她训练他像军人那样守纪律,他对她的服从是盲目的。她对他说:“去拜访一下某先生或者某夫人。”他立刻前去,就像兵士去站岗一样。因此,在她面前,他总是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那时候,推荐德·巴热东先生为国民议会议员的事正好提上议事日程。吕西安最近才同这家人家经常来往,还来不及揭开面纱,看清这位不可思议的丈夫的真面目。德·巴热东先生埋在安乐椅上,样子仿佛看见一切和领会一切,保持沉默的尊严,在吕西安看来似乎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他不把这位贵族当成一尊石像,反而以为他是一个可怕的斯芬克司。由于好幻想的人倾向于把一切都夸大或者把一切都赋予一个灵魂,吕西安认为必须奉承这位贵族。
他比别的人更恭敬地向这位好好先生行了一礼,对他说:“我第一个到。”
德·巴热东先生回答:“这很自然。”
吕西安拿这句话当作嫉妒丈夫的挖苦话,脸涨得通红,假装照镜子,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德·巴热东先生又说:“您住在乌莫,住得远的人总比住得近的人早到。”
吕西安换上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问:“原因是什么?”
德·巴热东先生回答:“我不知道。”又恢复了呆呆不动的样子。
吕西安说:“那是因为您不想去找出原因。一个人能提出意见,就找得出理由。”
德·巴热东先生:“啊!最根本的理由!嗳!嗳!”
谈话到此为止,吕西安正在绞尽脑汁想把谈话继续下去。
“德·巴热东夫人一定是在换衣服吧?”他边说边觉得这个问题太蠢,激动得发抖。
丈夫若无其事地回答:“是的,她在换衣服。”
吕西安抬起眼睛望着那两根突出的漆成灰色的横梁,中间是天花板,却找不出一个可以恢复谈话的话题;他看见装着旧水晶坠子的小吊灯脱去纱罩,插满蜡烛,心里害怕起来;家具的套子都拿走了,红色锦缎露出褪色的花儿。这些排场说明今晚的聚会不同寻常。吕西安因为穿了一双长筒靴,有点担心自己的服装不符合礼节。他怀着恐惧走过去呆呆地欣赏一只日本花瓶,花瓶放在一只路易十五时代有花叶边饰的蝎形脚桌子上;接着他又害怕没有奉承丈夫会得罪了他,决心找出他喜爱的话题,好向他表示亲热。
吕西安又朝德·巴热东先生走过来,对他说:“先生,您很少出城吗?”
“很少。”
两人又恢复沉默。德·巴热东先生像只多疑的母猫,窥伺着吕西安的一举一动,因为吕西安打乱了他的平静。他们各自害怕对方。
吕西安心想:“是不是我来得过分殷勤引起了他的疑心?他对我似乎抱有敌意!”
德·巴热东先生用不安的眼光仔细端详着走来走去的吕西安,使吕西安局促不安,幸喜这时候穿上制服的老仆人通报杜·夏特莱先生到了。男爵十分潇洒地走了进来,给他的朋友巴热东先生行了礼,对吕西安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当时流行的做法。不过吕西安从金钱的角度来看,觉得他非常无礼。西克斯特·杜·夏特莱穿着一条白得耀眼的裤子,裤子底下系着一条扣紧鞋套的带子,使裤子的折缝拉得笔直。他穿着优质皮鞋、苏格兰细纱袜子。白背心上面有系着他的单片眼镜的黑丝带在荡来荡去。最后,他的黑礼服的巴黎做工和巴黎样式十分令人注意。他的确是他的过去经历所宣称的美男子,可是年龄已经给了他一个小圆肚子,很难恢复到优雅苗条的标准来了。他因到处旅行,吃过苦头,使得头发和颊髯都已花白,神气非常冷酷。他的过去十分娇嫩的皮肤,现在变成古铜色,像从印度回来的人;他的行动,虽然因他坚持自命不凡而显得可笑,倒也显出帝政时代一位公主殿下讨人欢喜的机要秘书的风度。他拿起他的单片眼镜,瞧了瞧吕西安的南京缎裤子、长筒靴、背心、昂古莱姆缝制的蓝礼服,总之,他的情敌身上的一切,然后冷冷地把单片眼镜放回背心的口袋里,仿佛在说:“我满意了。”吕西安已经被税务官的翩翩风度所压倒,他想,等到当着众人的面,我露出被诗歌激奋的容貌时,才会出一口气。可是他刚才以为德·巴热东先生对他有敌意而感到的内心不安,现在又加上尖锐的痛苦。男爵似乎把他全部财产的重量都压在吕西安身上,使他的穷困更觉丢脸。德·巴热东先生本以为他可以不用再说话了,谁知两个对手互相审视,默不作声,使他吃惊。每当他到了山穷水尽无法可想的时候,他总保留着一个问题,如同保留一只梨来解渴一样。现在他认为时候到了,是搬出这句话的时候了。于是他装出忙人的样子对夏特莱说:
“喂,先生,有什么新闻?人家在谈些什么?”
税务官恶意地回答:“新闻?那就是夏尔栋先生。请您问他。”活泼愉快的男爵转过来问吕西安:“您给我们带来几首好诗吗?”他觉得前面有一个大发卷乱了,就用手整理了一下。
吕西安回答:“要问我的诗写得好不好,我还要请教您呢,您写诗比我早呀。”
“啊!我为了应酬写了几首讨人欢喜的民歌,谱了一些应时的歌曲,几首要配乐才有价值的浪漫曲,还有我写给波拿巴[16](忘恩负义的家伙!)的一个妹妹的书简长诗,都不是什么传世之作。”
这时候,经过精心打扮,显得容光焕发的德·巴热东夫人出现了。她戴了一顶犹太头巾,配上一枚东方别针。脖子上优美地围着薄纱围巾,下面闪耀着项链的宝石。她的短袖印花薄纱袍子,露出雪白美丽的臂膀,上面戴着好几层手镯。这种演戏似的打扮使吕西安着了迷。杜·夏特莱先生很有礼貌地对这位王后说了一大堆令人恶心的恭维话,使她高兴地嫣然一笑,因为她在吕西安面前受人称赞,感到极度愉快。她同她亲爱的诗人只交换了一下眼色,对税务局长却彬彬有礼,实际上是排斥他在她的亲密朋友以外,以此来凌辱他。
邀请的客人到了。首先露面的是主教和副主教,两人都道貌岸然,可是却构成强烈的对比:主教又高又瘦,他的副手又矮又胖。两个人都眼睛明亮,只不过主教面色苍白,副主教脸色红润,身体十分健康。两个人的手势和动作都很少,他们的持重和沉默不语挺吓人。人人都认为他们很聪明。
跟在两个教士后面的是德·尚杜尔太太和她丈夫,这是两个特殊人物,不熟悉外省生活的人会以为他们是想象出来的。女的名叫阿梅利,自居为德·巴热东夫人的竞争对手,男的名叫斯塔尼斯拉斯,是一个年轻的前贵族,四十五岁了,身体还苗条,面孔像筛子。他的领结总是打成两只吓人的尖角,一只尖角靠近右耳,另一只往下垂,接近他的十字勋章的红绶带。他礼服的燕尾总是猛翻过来。他的张得很开的背心露出鼓胀而浆过的衬衫,用几只别针扣住,别针上饰满金银细件。总之,他的全副打扮过分招摇,同漫画上的人物相像,叫外人看见禁不住要笑。斯塔尼斯拉斯不停地带着满意的神态从头看自己,一直看到脚,数一数背心上纽扣的数目,眼光沿着紧身裤子形成的曲线往下滑,欣赏自己的大腿,直到充满柔情地停留在长筒靴的脚尖上。不是这样自我欣赏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四处找镜子,看一看卷曲的头发是否还保持原状;他把一只手指插在背心口袋里,身体微向后仰,侧着大半身站立,用得意的眼神向女人们询问,这就是他的雄鸡媚态,在贵族社会里很成功。他是这个圈子里的美男子。大多数时间,他所说的话是十八世纪经常说的下流话。这种讨厌的谈话颇得女人欢心,他使她们哈哈大笑。他对杜,夏特莱先生开始有点担心。事实上,自从德·巴热东夫人迷上昂古莱姆的拜伦以后,自命不凡的税务官对一切的蔑视使女人们惊讶,他假装消沉,自居为吃喝过度对一切都失去感觉的苏丹,说再也没有人能把他从抑郁中解脱出来,这一切都刺激了女人们的好奇心,女人们追逐他的心思比他初来时更迫切了。阿梅利是一个矮个子,又白又胖,笨拙而滑稽,黑头发,对一切都夸大,说话声音极高,夏天头上插满羽毛,冬天则插满鲜花,到处装腔作势,炫耀自己;她能说会道,可是讲不完一段话就发出嘘嘘声,因为她有气喘病却不肯承认。
农学会会长森托,名叫阿斯托夫,是一个脸色红润、又高又胖的人,紧跟着他的太太到场;他的太太样子很像干枯了的蕨,人称为莉莉,是埃莉萨的简称。这个带有孩子气的名字同森托太太的性格、态度截然不同:森托太太十分严肃虔诚,赌品恶劣,爱找麻烦。阿斯托夫被视为第一流的学者。尽管无知到了极点,他仍然在一本农学词典中写了“糖”和“烧酒”两个条目,其实他是从报纸和前人有关这两种产品的文章中一字不易地抄袭下来的。全省人士都相信他在写一篇关于新式种植的论文。他整个上午都关在书房里,但是十二年来他还没有写满两页纸。有人来看他的时候,他总让人发现他在纸上乱涂,在寻找一个遗失的注解,或者在修削他的鹅毛笔。他把关在书房里的全部时间都消磨在一些无聊事情上了:他花了很长时间来阅读报纸,他用小刀在软木塞上雕刻;他在垫纸上画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他翻阅西塞罗的著作,以便随时抓住能够和当天的事件结合起来的句子或者段落,到了晚上,他尽力把谈话引到他预定的题目,以便他能说:“西塞罗的集子里有一页似乎专门为今天所发生的事而写的。”于是他背出原文,使听众大为惊异,他们互相传说:“说真的,阿斯托夫简直是一个知识百宝箱。”这件事在全城散播,维持住全城人对德·森托先生的美化的信念。
这对夫妇之后,来了德·巴尔塔斯先生,名叫阿德里安,专唱次低音歌曲,在音乐上有极大的抱负。自尊心使他确定只唱视听练习曲集:开始时他边唱边自我欣赏,接下来就谈论音乐,最后只关心音乐。他已经成了音乐艺术的偏执狂,只有谈论音乐才能使他兴奋,晚会上他一直感觉痛苦,直到有人请他唱歌为止。只有他拉开嗓门唱了一首歌,他的生命才开始:他到处炫耀自己,抬高脚跟来接受恭维,装成谦虚的样子,可是仍然往一堆堆人那里搜集赞美之词;等到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他又回到音乐上来,引导大家讨论他唱的歌有多大的难度,或者对作曲家大加赞美。
伴随着巴尔塔斯先生的,是亚历山大·德·布雷比昂,水墨画专家,他画的稀奇古怪的图画糟蹋了朋友们的房间,弄污了本省的所有画册。他们两人各自挽着朋友妻子的手腕。照流言蜚语的说法,他们的转换是十分彻底的。这两个女人,一个叫洛洛特(即夏洛特·德·布雷比昂太太),另一个叫斐斐娜(即若斯斐娜·德·巴尔塔斯太太),她们都关心方围巾,装饰品,不同的颜色是否能配对;她们恨不得扮成巴黎女人的样子,不管家务,家中弄得一团糟。两个女人紧紧裹在节省衣料裁成的服装里,像洋娃娃似的,身上五颜六色,十分怪诞,她们的丈夫则自命为艺术家,穿着像外省人似的马虎随便,惹人注目。他们的破旧礼服使他们看起来像小戏院跑龙套的,扮成上流社会人士去参加婚礼。
在客厅里出现的人物中间,最怪异的要算德·塞农施伯爵了,他的贵族名号叫雅克,是个伟大的猎手,高傲,生硬,脸色深褐,和善像只野猪,多疑像威尼斯人,吃醋像摩尔人,同杜·奥图瓦先生相处融洽。杜·奥图瓦先生名叫弗朗西斯,是这家公馆的朋友。
德·塞农施太太(闺名叫泽菲里娜)是一个高挑的漂亮女人,可是肝火很旺,有一个酒糟鼻子,还被认为是一个爱挑剔的女人。她的腰身很细,身材匀称,使她能装模作样,显出一副娇弱无力的样子,但也看得出她是一个有人疼爱、爱情和任何任性行为都得到满足的女人。
弗朗西斯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男子,他放弃了瓦朗斯领事的职位和外交界的前程,到昂古莱姆来同泽菲里娜住在一起,泽菲里娜的小名叫齐齐娜。弗朗西斯替他们管理家务,教育孩子,教他们外语,忠心耿耿地经营德·塞农施先生和太太的产业。昂古莱姆的贵族、行政官员和市民好久以来一直在议论这个三人家庭所构成的完美的三位一体;可是,到了后来,这种三位一体家庭的奇迹显得那么稀少和美满,使得杜·奥图瓦先生如果表示要结婚,倒似乎是令人惊奇的不道德行为了。此外,德·塞农施太太有一个干女儿给她当女伴,名叫德·拉埃耶小姐,德·塞农施太太对这位小姐的过分宠爱,使人怀疑她们中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除了时间差异明显不可能外,大家都认为弗朗索瓦兹·德·拉埃耶小姐同弗朗西斯·杜·奥图瓦先生之间在容貌上有惊人相似之处。每当德·塞农施伯爵在郊区打猎的时候,每个人都向他打听弗朗西斯的消息,他的回答是告诉他们他的那位志愿管家有些什么小小的不舒服,他总是优先把朋友排在妻子之上。对于一个爱吃醋的人盲目到这种地步,真叫人不可思议,他的最要好的朋友喜欢逗他承认这点,还告诉那些不知道这件秘密的人,让他们取乐。杜·奥图瓦是一个爱装腔作势的花花公子,他对自己的小心照料变成了撒娇和耍孩子气。他关心自己的咳嗽、自己的睡眠、自己的消化力和饮食。泽菲里娜变成一个百样管,把他宠成一个娇生惯养的人,给他穿上棉衣,给他戴上下巴下有扣带的帽子,给他吃药;她用挑选过的食物糊满他的嘴,像对待侯爵夫人的一只狮子狗一样;她命令他吃什么,不许他吃什么;她为他绣背心、领带和手帕;她使他习惯于穿得花里胡哨的,看起来像日本的偶像。他们的默契是完美无缺的;齐齐娜不管什么事总要瞟弗朗西斯一眼,而弗朗西斯则仿佛从齐齐娜的眼色里拿定主意。他们一同指责别人,一同微笑,而且做极简单的事也要商量一下。
周围一带最有钱的地主,人人羡慕的德·比芒泰尔侯爵,同他的老婆两人每年有四万法郎的入息,冬天到巴黎去避寒;他们从乡下坐着敞篷四轮马车,同他们的邻居,德·拉斯蒂涅男爵和夫人一起来,在车上还有男爵夫人的姑妈和她的两个女儿。两个可爱的年轻姑娘受过很好的教育,家境贫寒,穿着简单朴素,显出可贵的天然美。这班人显然是这个团体里的杰出人物,一进来就受到大伙冰冷而沉默的接待,等到他们看见德·巴热东夫人以特殊礼遇招待他们时,大伙更用充满妒忌的尊敬去看待他们。这两个家庭属于外省的少数几户人家,他们不听闲言碎语,不同任何团体来往,默默地过着隐居生活,保持着不可侵犯的尊严。德·比芒泰尔先生和德·拉斯蒂涅先生都用爵位称呼;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同昂古莱姆的上层分子来往得不算亲密,他们的地位太接近宫廷贵族了,以致他们绝不会让外省笨拙幼稚的行为危及自己。
省长和将军到得最迟,和他们同来的是今天早上将养蚕的论文送给大卫的那个乡绅。他大概是镇长之类人物,值得称道的是他有富饶的田产,可是他的举止和衣着却暴露出他完全不习惯于社交生活。他穿着礼服觉得局促不安,他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他同人谈话的时候围绕着对话人打转,回答人家问题的时候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好像想当一回仆人听从使唤;他忽而卑躬屈节,忽而心神不定,忽而严肃认真,听到一句笑话就来不及地放声大笑,听人家说话有点奴颜婢膝,有时以为人家在嘲笑他,装出一脸阴郁的样子。在晚会上,他心里记挂着那篇论文,有好几次提出了养蚕的问题,可惜这位不幸的乡绅德·塞弗拉克先生,碰到德·巴尔塔斯先生,回答他的是音乐,又碰到德·森托先生,得到的是引用西塞罗的话。晚会开到一半,可怜的乡绅最后才同一位寡妇和她的女儿,杜·布罗萨尔太太和小姐谈上了。这两位母女也不是晚会上吸引人注意的人物,只用一句话就可说明一切:她们的穷困跟她们出身高贵的程度相等。她们在衣着上刻意追求华丽的服饰,就揭示了隐藏着的穷困。杜·布罗萨尔太太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笨拙地夸她的高大而肥胖的女儿。女儿今年二十七岁,据说钢琴弹得出神入化。母亲遇到未结婚的男人,总是正式宣布她女儿的兴趣同未婚男子的兴趣相同。她想把亲爱的女儿卡米耶早点嫁出去,竟在同一晚会上,一会儿说卡米耶喜欢军队到处调动的生活,一会儿又说她喜欢地主种田的安定生活。两母女都装出尊严的样子,说话甜中带刺。这种人容易得人同情,人们关心她是出于自私,她们也知道,人们安慰可怜的人本是一种乐趣,从他们说话内容的空无一物就可以知道了。德·塞弗拉克先生五十九岁,是个鳏夫,没有子女;她们母女两人带着虔诚的钦佩心情,听他讲述养蚕的细节。
做母亲的说:“我的女儿一直很爱动物,这些小虫儿吐的丝多么使女人感兴趣!我请您恩准我们到贵处去,让卡米耶见识一下丝是怎样收获的。卡米耶十分聪明,您跟她说什么,她马上就懂。有一天,她不是把距离平方的反比也弄懂了吗?”
这句话,在吕西安的朗诵完毕以后,也光荣地结束了德·塞弗拉克先生同杜·布罗萨尔太太之间的谈话。
几个熟客悄悄地溜进大伙聚集的地方。还有两三个富贵人家子弟,怯生生的,一声不响,装饰得过了头。他们很高兴得到邀请来参加这次文学盛会,其中最大胆的一个甚至放任到同小姐谈了半天话。全部妇女很认真地排成一个圈子,男人们站在她们背后。这些古怪人物聚集在一起。衣服五花八门,脸上脂粉乱抹,对吕西安说来是十分壮观的,他的心怦怦跳动,尤其是当他看见全场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的时候。不管他多么大胆,他的情人竭力鼓励他,他也不能轻易经受得住这场初次考验。他的情人为了迎接昂古莱姆的显赫的头面人物,已经使用了屈膝大礼和装腔作势的优雅姿态。已经惴惴不安的吕西安,更碰到一件烦恼事,这件事本来很容易想得到,可是它却使一个不大熟悉交际社会策略的青年为之惊慌失措。原来集中注意力在倾听和观察周围一切的吕西安,听见路易丝、巴热东先生、主教和几位想讨好女主人的来宾称呼他为德·吕邦普莱先生,而这个可怜集团中的大多数人都称他为夏尔栋先生。许多好奇的人射来疑问的眼光,使他心虚胆怯,人家一动嘴唇,他就想到是提他的平民本姓;他猜到大家早已评论他,而且所采取的态度是外省的往往接近无礼的坦率态度。这些继续不断而又意料不到的刺激,使他坐立不安。他焦急地等待朗诵开始,开始以后他就可以采取另一种态度,平息内心的焦虑。可是杰克正把他最近一次狩猎的经过告诉德·比芒泰尔太太;阿德里安和洛尔·德·拉斯蒂涅小姐正在谈论音乐界出现的新星罗西尼;阿斯托夫背熟了报上一篇描写新式犁的文章,正在复述给男爵听。可怜的诗人吕西安并不知道,在这些有知识的人中,除了德·巴热东夫人,没有人能够懂得诗歌。所有这些人,因为缺少激情,自己又弄错了演出的性质,所以才奔来。有些词儿就像喇叭、铙钹、江湖卖艺人的大鼓,永远能吸引观众。像美、光荣、诗歌,这一类词语就具有魔力,能迷惑最粗鲁的人。
客人到齐以后,谈话声也平静下来,那是德·巴热东先生听从妻子的吩咐,像教堂的瑞士门卫用手杖敲击地面的石板一样,对吵闹者多次发出警告以后,才得到的情景。吕西安走到一张圆桌前面,靠近德·巴热东夫人,心里激烈地跳动。他用慌乱的声音宣布,为了不使大家白等,他要朗诵一些新近发现的杰作,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伟大诗人写的,尽管安德烈·德·谢尼埃的诗在一八一九年早已出版,但是在昂古莱姆,还没有人听说过安德烈·德·谢尼埃的名字。每个人都希望这个宣告是德·巴热东夫人所采取的迂回战术,目的是照顾吕西安的自尊心,也让听众的心情感到自在一点。吕西安最先朗诵的是《年轻的病人》,获得了一阵轻微的赞美声;接着朗诵了《盲人》,庸俗的人就嫌太长了。在朗诵当中,吕西安受到了地狱般痛苦的煎熬,这种痛苦只有杰出的艺术家能够理解,或者那些虽不是艺术家,但其热情和高度的聪明已经达到艺术家水平的人才能理解。诗歌要用声音来表达,必须虔诚地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否则既无法表达,也无法领会。在朗诵者和听众之间必须有一种亲密的联盟,否则感情的传递就行不通。这种灵魂的凝聚力如果缺少了,诗人就仿佛一位天使在地狱的冷笑声中试唱一支天国的颂歌。聪明人在官能可以发挥的范围内,会有蜗牛似的眼观四方的视力,狗似的灵敏的嗅觉,鼹鼠般的耳朵,他们看到、感到、听到周围的一切。音乐家和诗人很迅速就感觉到受人赏识或者是不被理解,正如植物在良好的气候中再生、在恶劣的气候中枯萎一样。为着陪伴太太才到这儿来的男宾,这时低声说起话来,他们在交谈,由于特殊的声学作用,谈话声在吕西安的耳朵里振荡;他也看见有些人在张大嘴巴打呵欠,露出牙齿来嘲弄他。等到他像洪水中的鸽子,想找一个富有同情心的角落,让他的视线停留一下,可碰到的都是人们不耐烦的眼神。这些人只想利用这次集会来探讨一下他们的实际利益。除了洛尔·德·拉斯蒂涅,两三个年轻人和主教,其余的听众都感到厌烦。事实上,那些懂得诗歌的人,会设法把诗人散布在诗中、处于萌芽状态的东西,拿到心中去发展。可是眼前这些冰冷冷的听众,不只没受到诗人的感应,连他的声调都没有听进去。吕西安感到深深的失望,早出的冷汗竟把衬衫湿透了。他转过身来,看见路易丝向他射过来炽热得像火似的眼光,他才有勇气把诗念完;可是他的诗人的心受到千万种伤害,正在淌着血。
干瘪的莉莉问她的邻座女友:“斐斐娜,您觉得有趣吗?”她的女友也许要看的是什么力气的表演。
“不要征求我的意见,亲爱的,我一听见朗诵文章,我的眼睛就闭起来。”
弗朗西斯说:“我希望娜伊斯在晚会上不要经常给我们听诗,我吃过晚饭听朗诵,要集中注意力,这会妨碍我消化。”
泽菲里娜悄声说:“可怜的猫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亚历山大说:“朗诵得好极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惠斯特。”
这个回答语义双关,英语的解释中确有“静一静!”的意思,几个爱打牌的女客便说,朗诵的人也需要休息。在这个借口下,一两对夫妻便溜到小客厅里去。吕西安在路易丝、可爱的洛尔·德·拉斯蒂涅和主教的央求下,又朗诵了几首讽刺诗。诗中的反革命热情引起了注意。有好几个人被朗诵的技巧所打动,虽然不明白诗中意思,也鼓起掌来。这一类人容易受大声嚷嚷的影响,好比粗糙的舌头只受烈酒的刺激一样。在大家喝冰冻饮料的短暂瞬间,齐齐娜差使弗朗西斯去看一看那本诗集。回头就告诉她的邻座阿梅利,说吕西安朗诵的诗是印好的。
阿梅利带着明显的欣喜神气回答:“道理很简单,德·吕邦普莱先生在印刷所里工作,这就好比,”她望着洛洛特说,“漂亮的女人自己做衣服。”
于是女人们便相互传说:“他亲手印刷他的诗。”
杰克提出疑问:“他为什么要称为德·吕邦普莱先生?一个贵族如果靠手艺谋生,他就应该放弃他的贵族姓氏。”
齐齐娜说:“事实上他放弃过他的平民的姓,改姓他母亲的贵族的姓。”
阿斯托夫说:“既然他的诗已经印了出来,我们自己念好了。”
这些蠢话使问题复杂化了;到了后来只得由西克斯特·德·夏特莱向那班无知的宾客解释:刚才的声明并非朗诵者婉转的措辞,这些美好的诗确是革命者玛丽-约瑟夫·谢尼埃的哥哥,一个保王党诗人所写的。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中,除了主教、德·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两位小姐被这伟大的诗歌吸引以外,其余的人都认为被愚弄了,对这样上当受骗大为光火。客厅里悄悄地兴起了一阵喃喃的嘀咕声;可是吕西安并没有听见。内心的旋律使他陶醉了,把他同丑恶的人群隔开;他尽力重复这旋律,看见各人的面貌宛如隔着一层云雾。他朗诵了那首关于自杀的凄切的诗,那首诗带有古风,散发着无限悲怆;然后又一首,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君诗甘美如斯,我愿反复吟咏。”
最后,他朗诵一首题名“内埃尔”的美妙的牧歌结束。
德·巴热东夫人沉溺在甜蜜的梦想中,一只手插在鬈发中,不知不觉间把鬈发弄直了,另一只手下垂,神思恍惚,好像单独一个人在她的大客厅里。她是生平第一次陷入自己独有的世界里。可以想象,当阿梅利自告奋勇,来向她表达公众的愿望时,德·巴热东夫人感觉多么不愉快。
“娜伊斯,我们到这儿来,是想听夏尔栋先生写的诗,而您给我们的是印好的诗集。这些诗虽然很美,但是本着热爱家乡的精神,这些女士们更爱家乡的土产。”
阿斯托夫对税务局长说:“您不认为法国语言不适合作诗吗?我认为西塞罗的散文更富有诗意。”
夏特莱回答:“真正的法国诗是轻松的诗,即歌谣。”
阿德里安说:“歌谣证明我们的语言音乐性很强。”
泽菲里娜说:“我真想认识一下那些要了娜伊斯的命的诗。不过,照她对待阿梅利的态度看来,她是不准备给我们一个样板的了。”
弗朗西斯回答:“为了她自己,她也应该叫他朗诵他的诗,因为只有那个小家伙确有天才,才能证明她的行为是对的。”
阿梅利对杜·夏特莱说:“您当过外交官,这件事就交给您去办了。”
男爵说:“再容易也没有了。”
男爵习惯于玩弄这些小伎俩,他走过去找到主教,而且能够支使主教出面。娜伊斯在主教的恳求下,不得不问吕西安有没有熟记的诗可以拿出来朗诵。男爵在这场谈判中旗开得胜,使他赢得了阿梅利一个故作伤感引人爱怜的微笑。
阿梅利对洛洛特说:“这位男爵肯定是个聪明人。”
洛洛特想起阿梅利说过什么女人自己做衣服的动听而带刺的话,就微笑着对阿梅利说:
“您打什么时候起承认帝政时期的男爵呀?”
吕西安曾经想试一试他的情人,写了一首颂歌献给她,颂歌的题目是一般刚从中学校门出来的年轻人都会想到的。这首颂歌一心一意向她讨好。由于倾诉了他心中的全部爱情而显得十分美妙,他认为只有这部作品才能同谢尼埃的诗比美。他用相当自命不凡的神气瞧了瞧德·巴热东夫人,同时嘴里说出题目:《献给她!》。接着他高傲地做出即将展示他的传世之作的姿势,因为有德·巴热东夫人做后盾,他的作者的自尊心便觉得舒适自如了。这时候,娜伊斯的心事却在众妇人眼中流露了出来。尽管她习惯于用自己的高度聪明,控制着眼前这班人,可是现在她也禁不住为吕西安而哆嗦起来。她变得局促不安,眼睛里似乎在向人求饶;然后她低垂双眼,免得人们看出她随着下面的诗一节一节念下去,样子越来越高兴。
献给她
在汹涌奔腾的荣耀和光荣中,
凝神专注的天使们,手握金色诗琴,
在耶和华的宝座下,为哀声阵阵的星辰,
重复又重复祷告。
经常有个金发小天使,
遮住额上神光,
将银色翅膀卸在天上,
向人世间降落。
他领会上帝慈悲的眼神,
他抚慰穷途末路的天才,
他化作受人疼爱的姑娘,
安抚老人重温童时美梦。
他记下罪人迟来的忏悔,
对忧虑的母亲托梦说声:“有希望!”
他满怀欢乐地计算
对苦难的叹息。
这些漂亮的使者我们中也有一个,
多情的大地把他中途截留下来;
他流下眼泪,抬起悲伤而柔和的眼睛,
仰望天父的苍穹。
并非他前额上耀眼的白皙,
告诉我他出身的高贵,
也不是他的炯炯明眸,或者
他圣洁品德的丰富活力。
万道霞光把我的爱情照得炫目,
只道是可以同他神圣的血统结合,
谁知碰上了可怕的天使长,
被无法穿透的盔甲阻挡。
啊!提防;提防他再见到
荣耀的天使重新飞上天空;
黄昏时用来歌颂的奇妙语言,
不要让他过早听到!
那时自会看到,他们像一抹曙光,
兄弟般飞行,穿透夜幕,
到达于众星之间。
于是等待天空征兆而熬夜的水手,
指着他们发着亮光的足迹,
当作永远不灭的灯塔。
阿梅利向杜·夏特莱先生做了一个媚眼,问道:“您懂得这个字谜吗?”
杜·夏特莱先生为了维持他见一切都不觉得奇怪、对一切都能评论的尊严,面露愠色地回答:“这些诗是我们走出中学校门时或多或少都会写的。从前我们被奥西昂的迷雾笼罩着,写的都是什么玛尔维娜呀,什么几加尔呀,什么云端里的鬼影,战士从坟墓里走出来,头上悬挂着星星,等等。到了今天,诗歌里的这些破旧玩意儿变成了耶和华、诗琴、天使、带翅膀的天使长,以及天堂全部翻新的衣服,这些衣服是用‘浩瀚、无边、孤寂、智慧’一类字眼来翻新的。还有什么湖呀,天主的话呀,其实是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义,再加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稀罕诗韵,像émeraude和fraud,aeul和glaeul,等等。总之,我们改变了经纬度;我们不在北方了,现在是在东方。可惜的是,晦暗的程度是相同的。”
泽菲里娜说:“颂歌虽然晦涩难懂,但是爱情的宣告倒是够清楚的了。”
弗朗西斯说:“所谓天使长的盔甲,其实只是一层薄纱。”
礼仪上虽然要求大家照顾德·巴热东夫人的面子,公开地赞美那首颂歌,可是众妇人都因为没有诗人为她们服务,捧她们做天使而愤怒,大家仿佛厌烦极了,站起来,脸上冰冷的,嘴里嘀咕几声:好极了!棒极了!盖了帽了!
“如果您爱我,您就不去赞美作者和他的天使。”洛洛特摆出一副不容违抗的神气对她亲爱的阿德里安说,后者只能俯首听命。
泽菲里娜对弗朗西斯说:“说到底,这些诗都是空话,而爱情是用行动来表现的诗。”
“您说得对,齐齐娜,这是我心里想却没法像您这样巧妙地说出来的一句话。”斯塔尼斯拉斯说,同时用温柔的眼光把自己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一遍。
阿梅利对夏特莱说:“我真恨不得打掉娜伊斯的傲慢气焰。她居然叫人捧她为天使长,好像她比我们高出一头。她还使我们堕落到同药剂师和看护的儿子为伍。儿子的妹子是个女工,他自己在印刷所里做工。”
杰克说:“既然父亲出售治虫的药饼,他一定叫他的儿子吃过。”
“他继续父亲的行当,因为他刚才提供给我们的,我觉得就是药。”斯塔尼斯拉斯一边说一边做出一个最富挑逗性的姿势,“就算吃药,我宁可吃别种药。”
刹那间,每个人都不言而喻地准备用一句贵族的讽刺话来侮辱吕西安。莉莉是个虔诚的教徒,她认为娜伊斯快要干出蠢事来,及时提醒她一下就是积阴德。弗朗西斯是外交家,他负责完成一件愚蠢的阴谋,所有小心眼的人们对这阴谋都感兴趣,就如同等待戏剧的结局一样,他们认为这件事可以作为第二天谈话的资料。前任领事弗朗西斯知道吕西安在情人面前听到一句侮辱的话是会大发雷霆的,可能找人决斗。弗朗西斯并不在乎同年轻的诗人决斗,可是他想出了置吕西安于死地而不可能遭到报复的办法,就是利用神圣的教会。他学习狡猾的夏特莱强迫吕西安朗诵诗的办法,走过去同主教谈话,假装同主教阁下一样,对吕西安的颂歌大为感动;接着他就骗主教说,吕西安的母亲是个杰出的女子,却又极其谦虚,为她的儿子提供了不少作诗的题材。吕西安最大的快乐就是听见别人为他热爱的母亲说句好话。这个想法印入主教的脑子以后,弗朗西斯就靠谈话中的偶然机会,使他处心积虑要主教说的那句损人的话,出自主教的口。
弗朗西斯同主教回到以吕西安为中心的那个圈子里的时候,周围的人对吕西安更是倍加注意,他们已经点点滴滴地百倍侮辱吕西安。可怜的诗人对客厅的种种伎俩完全外行,只会望着德·巴热东夫人,而且笨拙地回答了人家一些呆笨的问题。他对客厅里大部分客人的姓名和身份都弄不清,不知道该同女客们作什么样的谈话,她们说的蠢话使他觉得羞耻。何况他感到他同昂古莱姆的这些神祇们相隔十万八千里,只听见他们一会儿称他为夏尔栋先生,一会儿又称为德·吕邦普莱先生,而她们自己则乱叫什么洛洛特、阿德里安、阿斯托夫、莉莉、斐斐娜。他的羞愧达到了顶点,因为他把莉莉当成男人的名字,对那位粗鲁的德·塞农施先生叫了一声莉莉先生。猎户[17]马上打断他的话头,喝了一句:“什么?吕吕[18]先生?”使得德·巴热东夫人脸一直红到耳根。
猎户又低声说:“让这个小子到这儿来,还介绍给我们,真是瞎了眼睛!”
泽菲里娜对德,比芒泰尔太太低声说:“侯爵夫人,您不认为夏尔栋先生同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十分相像吗?”她的声音虽低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德·比芒泰尔太太微笑着回答:“相像得十分完美。”
德·巴热东夫人对侯爵夫人说:“荣耀是有诱惑力的,着迷的人不妨说出来。”她又望着弗朗西斯补充一句,“有些女人对崇高伟大着迷,另一些女人对平庸渺小着迷。”
泽菲里娜听不明白,因为她认为她的前任领事弗朗西斯十分伟大,可是侯爵夫人却站到娜伊斯一边,笑起来了。
比芒泰尔对吕西安说:“您一定很幸福,先生。”他刚称呼他为夏尔栋,马上又改口叫他德·吕邦普莱先生,“您永远不会觉得闲得无聊吧?”
洛洛特用问工匠的口气问吕西安:“您干活很快吧?”就像她问木匠:“要花多少时间才能造好一个盒子?”
吕西安受了这样的打击,不禁目瞪口呆;可是当他听到德·巴热东夫人代他还击的时候,又抬起头来。德·巴热东夫人微笑着回答洛洛特:
“亲爱的,诗,并不像我们院子里的野草自己生长一样,可以在德·吕邦普莱先生的脑子里自己生长出来。”
主教对洛洛特说:“夫人,天主赐给高贵的心灵以灵感,我们无论怎样尊敬也不算过分。是的,诗是神圣的东西。说到诗,就等于说痛苦。你们刚才欣赏到的几节诗,不知要花多少个静寂的夜晚才写得出来!带着爱心向诗人致敬吧,诗人几乎总是过着困苦的生活的,天主会给他们在先知中间留一个席位。”他把手按在吕西安的脑袋上接着说,“这个青年是一位诗人,您难道看不见他漂亮的额角上命运的痕迹吗?”
吕西安得到贵人为他辩护,不由得用温柔的眼光向主教致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位可敬的神职人员竟是杀他的刽子手。
德·巴热东夫人用胜利的眼光环顾周围的敌人,就好像一把把匕首,直刺进他们的心窝,使他们加倍怨恨。
吕西安想到利用主教的金权杖,敲打这些愚蠢的脑袋,就回答说:“庸俗的人既不像您那样聪明,也不像您那样慈悲。他们不过问我们的痛苦,也不熟悉我们的劳动。矿工从金矿里挖出黄金,并不比我们从贫瘠的语言里,找出丰满的形象更辛苦。如果诗歌的目的是将我们的意念表达得十分正确,使所有的人都看得见和感觉得出,那么诗人就应该不停地浏览高低不同的人类智慧,才能使所有的人都能满足;他必须将逻辑和感情这两种敌对的力量,隐藏在最鲜艳的色彩下面;他必须将无数的思想囊括在一句话中,将全部哲学用一幅画来概括;总之,他的诗是无数种子,应该在别人心里找寻个人感情挖出的沟槽来开花。要想表达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吗?而强烈的感受,不正是痛苦吗?因此诗歌只能在思想和社会的广漠地域上,经过长途艰苦的跋涉以后,才能产生。有些作品,创造一些人物比真正活过的人物更真实,难道不能称为不朽的作品吗?这些人物比如理查逊的克拉莉丝、谢尼埃的卡米尔、提布卢斯的德莉、阿里奥斯托的昂热利克、但丁的弗朗塞斯卡、莫里哀的阿尔塞斯特、博马舍的费加罗、沃尔特·司各特的吕贝加、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
夏特莱问:“您给我们创造了什么?”
吕西安回答:“如果我宣布我有这样的计划,不就是自命为天才吗?何况产生这样伟大的作品,要有长期的社会经验,要研究人类的情欲和利害关系,而这一切我都没有;不过我已经开始了!”他带着苦涩补充一句,还用报复的眼光向四周扫了一眼,“脑子需要长期承受……”
弗朗西斯打断他的话头说:
“您的生产一定很艰苦。”
主教说:“您的伟大母亲可以帮助您。”
这是一句巧妙地准备好的话,等待已久的报复,使周围的人眼睛里都放射出快乐的光芒。所有的嘴角都挂起了贵族满意的微笑,再加上德·巴热东先生愚蠢到事情过了一会儿才笑起来,更叫他们乐不可支。
“大人,您这时刻对我们说是太幽默了些,这班夫人听不懂您的话。”德·巴热东夫人这句话马上使所有笑容都消失了,惊奇的视线都集中到她身上,“一个诗人的所有灵感都来自《圣经》,他真正的母亲就是教会。德·吕邦普莱先生,请给我们朗诵《圣约翰在巴特莫斯》,或者《伯沙撒的宴会》,给主教大人证明罗马永远是维吉尔最崇敬的母亲。”
妇女们听见娜伊斯说出最崇敬的母亲这几个拉丁字,互相交换了一下微笑。
在人生的开端,最勇敢的人也免不了受到挫折。这下打击先是将吕西安一下子沉到水底,可是他双脚一顿,又浮到水面上来,而且发誓要征服这个世界。他像一头中了无数箭的公牛,愤怒地重新站起来,准备按照娜伊斯的吩咐去朗诵《圣约翰在巴特莫斯》,可是大多数赌桌都将赌徒们吸引过去,他们又恢复了老习惯,而且觉得其乐融融,并非诗歌所能给予的。何况无数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如果不将吕西安和德·巴热东夫人扔到一边,对吕西安所写的诗表示否定和轻蔑,报复就不够彻底。因此每个人都似乎忙着有事:这位男宾同省长谈论一条区间公路的事,那位女宾建议晚会的节目应该丰富多彩,最好增加一点音乐。昂古莱姆的上流社会自知对诗没有鉴赏能力,尤其想知道拉斯蒂涅同比芒泰尔家对吕西安的评价,有几个人已经走到他们身边。这两个家庭在外省的重大时机,其意见极具权威性,这是大家公认的;每个人既妒忌他们,又拍他们的马屁,因为人人都预见到总有一天需要他们的庇护。
杰克经常到比芒泰尔侯爵夫人家打猎。他问侯爵夫人:“您对我们的诗人和他的诗,评价怎样?”
她微笑回答:“作为外省的诗,不能算坏;何况像他那样的漂亮诗人,是不可能做出坏东西的。”
每个人都认为这是一个值得推崇的判决,便到处去散播,还超出侯爵夫人的意思,加上许多恶毒的语言。
这时候夏特莱被请去为德·巴尔塔斯伴奏。这位先生把《费加罗》唱得面目全非。音乐节目一开了头,就不得不听夏特莱唱的骑士风格浪漫曲,是夏托布里昂在帝政时代的作品。然后是小姑娘们四手联弹的钢琴曲,是应杜·布罗萨尔太太的要求点奏的,她想让她亲爱的女儿卡米耶在德·塞弗拉克先生面前炫耀才华。
德·巴热东夫人看见人人都瞧不起她的诗人而伤心欲绝,决心以牙还牙,在他们演奏音乐的时候躲进小客厅里。主教跟着她进去,因为副主教解释给他听,他刚才一句无心的俏皮话包含着深刻的讽刺,他想在她面前补救一下。德·拉斯蒂涅小姐被诗歌迷住了,溜进小客厅,不让她母亲知道。路易丝拉着吕西安,坐到一张有刺花软垫的沙发上,不让人听见,也不让人看见,凑在他的耳边说:
“亲爱的天使,他们不了解你,可是君诗甘美如斯,我愿反复吟咏。”
这样的夸奖给了吕西安很大的安慰,他暂时忘记了痛苦。
德·巴热东夫人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对他说:“从来没有廉价的荣耀。吃苦吧,吃苦吧,我的朋友,您将来一定很伟大,您的痛苦就是您将来不朽的代价。我真希望我自己也经历一场战斗。天主保佑您不要过一种不紧张而且没有战斗的生活,在这种生活里大鹏就没有展翅的余地!我羡慕您的痛苦,因为您至少是在生活!您可以发挥您的能力,有希望取得胜利!您的斗争是光荣的。等到您进入有高超智慧的人统治的王国以后,要记住还有一些被命运剥夺一切的可怜人,他们的智慧受精神压迫而毁灭,他们知道什么是生活,却不能生活而死亡;他们有犀利的目光却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有敏锐的嗅觉而只能闻到腐烂的花香。这时候您要歌唱森林深处枯萎的植物,它被蔓藤窒息得无法生长,被茂密而只顾自己生长猛吸近邻液汁的草木妨碍着,得不到阳光的爱抚,不开花就夭折了!这难道不是凄凉得可怕的诗吗?难道不是神奇古怪的题材吗?描绘一个生长在亚洲天空下的少女,或者某个沙漠少女被带到西方寒冷的国度里来,她呼唤她热爱的太阳,她同样受尽寒冷和爱情的折磨,在不可理解的痛苦中死去,这难道不是一幅绝妙的作品?这就是不少人生活的典型。”
主教说:“您这样就描画出灵魂对天国的怀念。这是一首应该在从前作的诗,我很高兴曾经在《雅歌》中读到过这样的片段。”
洛尔·德·拉斯蒂涅表现出她很天真地相信吕西安的天才,她说:“您就来负起这个责任吧。”
主教说:“法兰西所缺少的就是一首伟大的圣诗。请相信我,光荣和财富只属于肯为宗教服务的天才。”
德·巴热东夫人加强语气说:“他一定会负起这个责任的。您难道看不见诗歌的意境,已经在他眼里流露出来,就像黎明的曙光一样吗?”
那边斐斐娜说:“娜伊斯待我们真是坏透了,她到底在干什么?”
斯塔尼斯拉斯回答道:“您没有听见吗?她在叮嘱大家听她的没头没脑的大话呢?”
阿梅利、斐斐娜、阿德里安和弗朗西斯在小客厅门口出现,同他们一起来的有德·拉斯蒂涅太太,她是来找女儿回家的。
阿梅利和斐斐娜很高兴能够打乱小客厅里的密谈,她们说:“娜伊斯,请您弹支曲子让我们听听好吗?”
德·巴热东夫人回答:“亲爱的朋友,德·吕邦普莱先生正要给我们朗诵他写的《圣约翰在巴特莫斯》,那是一首以《圣经》为题材的杰作。”
惊讶使斐斐娜重复一句:“以《圣经》为题材!”阿梅利和斐斐娜回到客厅里,把这句话当作嘲笑的资料。吕西安推说记忆力不行,拒绝了朗诵。等到他重新出现时,已经没有人对他再感兴趣。每个人都在谈天或者打牌。诗人已经失掉他的光芒;在地主们的眼中,他已经没有任何用处;自高自大的人怕他成为他们无知的大敌;妇女们对他投射冰冷的蔑视眼光,因为副主教称颂德·巴热东夫人是新但丁的贝阿特里克斯,她们嫉妒极了。
吕西安沿着胜地街的斜坡回乌莫镇时心想:“这就是上流社会!”在人生的某些时刻,人们喜欢拣最长的路走,因为路长可以抓住当时的念头,好好地想一想。
野心家遇到挫折不仅不垂头丧气,相反,还会勃然大怒,就是这种怒气给了吕西安以新的力量。如同所有受本能驱使闯进高级社会的人一样,他们没有本领在这个社会站稳脚跟,就决心不惜牺牲一切,只要能保持住自己的位置,吕西安也是一样。他一边走,一边将身上所中的毒箭一支一支拔掉。他高声地自言自语,痛骂那些和他打交道的傻瓜;他想出许多聪明的答案去回答那些愚蠢的要求,他恨自己为什么在事后才想出来。他走到在山脚下沿着夏朗特河蜿蜒而去的波尔多公路,月光底下他仿佛看见夏娃同大卫坐在河边的一根横木上,靠近一家工厂,于是他抄小路向他们走去。
吕西安奔向德·巴热东夫人家去的时候,他妹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条纹贝克林纱衫,戴上手缝的草帽,披了一条小小的丝围巾:这种简朴的穿着使人感觉在她身上就是盛装,就像许多人有天生的大气派,能将最普通的装饰品提高身价一样。因此,她一脱下女工的服装,就使大卫吓了一大跳。大卫本来决心要谈论自己,可是当他挽着美丽的夏娃穿过乌莫镇的时候,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相爱的人在这种值得尊敬的惶恐中是感到惬意的,如同信徒见到了神的光辉一样。一对情侣默默无言地走向圣安娜桥,打算走到夏朗特河左岸。夏娃觉得两人不说话很难受,就在桥中央停了下来,欣赏河上风景,从这里直到建造中的火药厂那边,形成一长条水面,布满夕阳欢快的余晖。
夏娃想找个谈话的题目,她说:“多美的黄昏!空气又温和又新鲜,花儿散发着香气,天空美极了。”
大卫想用类比推理来谈自己的爱情,就回答道:“一切都牵动人心。对恋爱中的人来说,他们发现在景色的变化、空气的明净、泥土的芬芳中,蕴含着他们心中的诗意,对他们就是无限的欢乐。大自然为他们说出心里的话了。”
夏娃笑着说:“大自然也使他们自己开口说话了。您刚才越过乌莫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您知道我是多窘啊!……”
大卫天真地回答:“我刚才发觉您太漂亮了,使我感到震惊!”
她问道:“难道我现在就不够漂亮了吗?”
“不是的,我能够单独一个人陪您散步,我太高兴了,所以……”
他愕然停了下来,注视着前面那些山,通向桑特城的公路就从山上盘旋下来。
“如果您觉得这次散步是件愉快的事,我就很高兴了,因为我认为您为我牺牲了一个晚上,我不得不给您补偿。您拒绝到德·巴热东夫人家里去,同吕西安冒着得罪她的危险为您请求,同样都是宽宏大量的举动。”
大卫回答:“不是宽宏大量,而是明智。既然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夏朗特河边的芦苇和灌木丛以外没有别的见证人。亲爱的夏娃,请允许我告诉您我对吕西安的行为感到的忧虑。我同他说了那番话以后,希望您将我的忧虑视为深情厚谊的表示。您同令堂想尽一切办法抬高他的地位,可是,你们这样刺激他的野心,不是很不谨慎地叫他将来蒙受巨大的痛苦吗?在他渴望进入的上流社会里,他怎么站得住脚呢?我深知他!他天性爱收获而不爱劳动。社会上的交际应酬吞噬了他的时间,而时间是那些只有以聪明做财产的人的唯一资本。他爱炫耀自己,上流社会刺激他的欲望,无论多少钱也满足不了;他花钱而不挣钱;总之,你们使他习惯于自视为伟大,可是,社会却要先看到辉煌的成功,然后承认你有高人一等的地方。而文学上的成就只能靠孤独的生活和执着的工作去取得。您的哥哥在德·巴热东夫人膝下消磨了多少日子,这位夫人拿什么来回报他呢?吕西安过分自傲,是不肯接受她的帮助的,我们又知道他还太穷,不可能继续在她的社会里走动,费用太昂贵了。这个女人迟早会甩掉您亲爱的哥哥,她先使他丧失对劳动的爱好,然后发展他爱奢华的倾向,使他看不起我们的简朴生活,使他爱好享受,习惯于游手好闲,这就是诗人的堕落之途。是的,我害怕这位贵妇只是在玩弄吕西安,如果她真心爱他,她会使他忘掉一切,如果她不爱他,就会使他十分不幸,因为他爱这女人爱得发疯。”
夏娃在夏朗特水坝边上停下来,说:“您使我的心都冰凉了。不管怎样,只要我母亲还有相当力气,能够应付她的辛苦工作,只要我活一天,我们挣的钱大概能满足吕西安的开销,使他能等到时来运转的那一天。我永远不会缺少勇气,因为为你所爱的人工作,”夏娃越说越兴奋,“工作就不会痛苦和乏味了。一想到我是为谁辛苦的——如果说得上是辛苦的话——我的心就坦然了。是的,请您不必害怕,我们一定能够赚足够的钱,可以让吕西安进入上流社会。他的好运就在那里。”
大卫接着说:“那里也是要他的命的地方。亲爱的夏娃,您听我说,天才的作品需要一笔现成的财产以备慢慢地琢磨,不然天才就要厚颜无耻地过贫困的生活。请相信我!吕西安太害怕贫乏了,他曾经得意地享受过香喷喷的酒席和成功的欢乐,他的自尊心在德·巴热东夫人的闺房里扩大了不知多少倍,以致他现在宁肯试用任何方法,只要他的地位不降下来,你们劳动的收入永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
夏娃绝望地喊了起来:“您是一个假情假意的朋友,否则您是不会对我们大泼冷水的。”
大卫回答:“夏娃!夏娃!我真想当吕西安的哥哥。只有您能给我这个名分,使他愿意接受我给他的一切,使我有权利把一切都献给他,包括您用来做出牺牲的神圣爱情,也包括我这个人的识别是非的能力。夏娃,亲爱的朋友,让吕西安有一所金库,让他在金库里拿钱不致脸红吧!哥哥的钱不是等于他自己的钱吗?您根本不知道,目前吕西安的处境给我带来多少联想!如果他想继续在德·巴热东夫人家出入,可怜的孩子就不能再当我的工头,他不应再住在乌莫镇,您也不能再当女工,令堂也不能再从事她的行业了。如果您愿意嫁给我,问题就解决了:吕西安可以暂时住在我的三楼,等我在院子尽头的外屋上给他盖上一套房间让他居住,除非我父亲愿意在正屋上再盖第三层楼。这样我们就能给他安排一个无忧无虑的独立的生活。我帮助吕西安的愿望给了我极大的勇气去挣钱,如果光为我自己,我就不见得有这样的勇气了;可是我对他的忠心首先要得到您的同意。也许有一天他会到巴黎去,巴黎才是他的用武之地,他的天才只有在那里才能得到承认和报酬。巴黎生活费用昂贵,我们三个人维持他并不嫌多,何况,您同令堂不是也需要一个依靠吗?亲爱的夏娃,为着爱吕西安您就嫁给我吧。以后您看见我为了帮助他和使您幸福而付出了多大代价,也许您就会爱我了。我们两人的物质欲望不大,需要的东西不多,吕西安的幸福就是我们的头等大事,他的心,就是我们存放财富、感情、感觉等一切的金库!”
夏娃看见他将伟大的爱情说得如此渺小,不由得十分感动。她说:“门当户对的观念将我们隔开,您很有钱,我很穷,要能越过这道障碍,必须有海枯石烂、此心不移的爱情才行。”
大卫惊呆了,说道:“您爱我还不到这种程度,是吗?”
“也许令尊会反对……”
大卫回答:“好吧,好吧,如果只要征求我父亲的意见,您早就变成我的妻子了。夏娃,我亲爱的夏娃,目前这时刻,您使我觉得生活轻松多了,本来我心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感,我不可能也不知道怎样表达才好。只要您肯告诉我您有点爱我,我就会有足够的勇气,敢将全部的话都告诉您。”
她说:“说真心话,您使我觉得太难为情了,不过,既然我们在互相交心,我可以告诉您:我这一生,除了您以外,心里不曾有过别的男人。我认为女人得到像您这样的男人做丈夫,是值得骄傲的。像我这样一个没有前途的女工,是不敢希望有这样的好福气的。”
大卫走过去,坐在水坝的横梁上,说:“够了,够了。”他们两人像疯子般在同一块地方走过来走过去。
夏娃担心地问:“您怎么啦?”她第一次流露出亲切的焦虑表情,女人只有认为男人属她所有时,才会这样表示。
他说:“一切都很好。预见到我将有幸福的一生,我心花怒放,灵魂简直受不了。为什么我成了最幸福的人?”他的表情带点忧郁,“这一点我知道。”
夏娃娇媚地带着怀疑的神气注视着大卫,她希望大卫能加以解释。
“亲爱的夏娃,我得到的比我给予的更多。因此我永远爱您超过您爱我,我比您有更多的理由爱您:因为您是天使而我只是凡人。”
夏娃微笑着回答:“我不像您那么有学问,我很爱您……”
大卫打断她的活头问:“同您爱吕西安一样吗?”
“爱到愿意当您的妻子,爱到把一切献给您,尽可能做到使您在生活中不受苦,因为我们共同生活的开头,是会困难一点的。”
“您是否觉察到,亲爱的夏娃,我第一天见到您就爱上了您?”
她反问:“女人被爱上了,哪有感觉不出的道理?”
“我的所谓有钱,使您产生了顾虑,现在让我来为您消除这些顾虑吧。我是一个穷鬼,亲爱的夏娃。是的,我父亲乐于把我弄穷;他只打我工作的主意,他的所作所为就像许多所谓的慈善家,对待受他们恩惠的人一样。将来如果我有了钱,那是多亏了您的缘故。这并不是由于我爱您才说这句话,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我应该让您知道我的缺点,对于一个不得不创家立业的人来说,这些缺点是严重的。我的性格,我的生活习惯,我喜爱的职业,都使我不适宜从事商业、投机等诸如此类的事,而我们除了办实业,又没有别的发财途径。即使我能发现一个金矿,我也没有本事开采。可是,您呀,为了爱您的哥哥,您可以过问最细微的事,您有经济头脑和真正商人的耐心,您将来可以收获我播下的种子。我们的境遇,我说我们,是因为好久以来我已经算好了我自己是你们家的一分子,我们的境遇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使我不分昼夜都在寻找发财的机会。我的化学知识和我对商品需要的观察,使我致力于一项可以赚大钱的发现。我现在什么都不能告诉您,因为我预见到进展太慢。我们也许还要苦几年,不过最终会找到制造工艺的;找这种工艺的人不止我一个,如果我第一个成功了,就会给我们带来一大笔财产。我没有对吕西安提过这件事,因为他性格容易激动,会把一切都弄糟的。他会把我的希望当成现实,会像王公一样生活,也许会负债。因此,为我保守秘密吧。在长期的考验中,有温柔和亲爱的您作陪,就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使您和您哥哥富裕起来的想法能给我以恒心和坚忍不拔的精神一样……”夏娃打断他的话说:“我也早已猜想出来,您是一个发明家,您像我可怜的父亲一样,需要一个女人照顾。”
“您是真的爱我了!啊!别害怕,告诉我吧,告诉一个把您的名字当作爱情象征的人吧。夏娃是世界上唯一的女人,对亚当来说,事实上的确如此。如今您在精神上对我而言也是一样。我的天!您爱我吗?”
“爱!”她把“爱”字拖得好长,似乎以此来表示她的感情深远。
大卫拉着夏娃的手,走到一家纸厂机轮下面的一条长横木附近,说:“好吧,我们在这儿坐下来。让我呼吸一下晚间的空气,听听雨蛙的叫声,欣赏一下水面上颤动的月光;让我拥有整个大自然吧,因为我发觉在大自然的一切事物上都记载着我的幸福。我第一次瞧见大自然这么光辉灿烂,它被爱情照亮,被您装饰得更美丽。夏娃,我最亲爱的,这是第一次命运给我完满的快乐!我怀疑吕西安是否和我同样幸福。”
大卫觉得夏娃的手有汗,而且微微发抖,不由得掉了一滴眼泪在她手上。
夏娃用撒娇的声音问道:“我能知道您的秘密吗?……”
“您有权利知道,因为令尊曾经过问这件事,现在问题变得严重了。原因是:帝国倒台以后,使用棉织品变得很普遍,因为棉织品比亚麻织品便宜。目前纸张的原料还是用大麻和亚麻的布碎;这种原料价格昂贵,使法国印刷业必然会有的大发展,因此而拖延了。何况破布的生产不能强迫,破布是老百姓用布的结果,一个国家的人口只能提供一定数量的破布。这个数量只能随着人口的增长而增长。一个国家要使人口有显著的变动,必须有二十五年时间,并在习俗、商业和农业方面有大规模的变革。如果纸厂的需要超过法国生产破布的数量,或者两倍,或者三倍,我们要维持纸张的低价格,就必须在造纸中引进一种新的原料,不用破布。这个推理根据的是本地发生的事实。昂古莱姆的造纸厂是最后一批还用破麻布来造纸的,他们发觉棉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侵入纸浆。”
年轻的夏娃不懂什么叫纸浆,提了一个问题。大卫便向她提供了许多关于纸厂的情况,这些情况在一部作品里也不能算是离题,因为作品的物质存在是有赖于纸张和印刷术的;可是对两个情人之间的这段冗长插话应先来一个概要的陈述。
纸张是印刷的基础,它同印刷术同样是奇妙的发明。在中国,纸张存在已经很久,后来通过商业上的一系列隐蔽办法,传到了小亚细亚,大约在一七五〇年左右,小亚细亚人使用了一种用棉花捣成糊造的纸。羊皮纸价格昂贵,必须用另一种东西来代替它,有人就仿照蚕纸(这是东方人称棉纸的名字)的造法,用破布来造纸,一说是在巴塞尔一一七〇年由希腊难民发明的,另一说是在帕多瓦于一三〇一年由一个名叫帕克斯的意大利人创造的。因此造纸工艺的完善过程是缓慢的和不为人知的;可是可以肯定的是,在查理六世治下,巴黎已经有造纸的纸浆。等到永垂不朽的福斯特、科斯特尔、古腾贝格[19]发明书以后,许多无名的工匠,同当代的许多大艺术家一样,按照活版印刷的需要,改良了造纸术。在这个精力充沛和十分天真的十五世纪中,出现了不同尺寸纸张的各种名字,如同铅字的名称一样,都反映出那个时代的天真。由于纸张中央印着葡萄串、耶稣像、王冠、钱币、水壶等水印,所以把那些纸叫葡萄纸、耶稣纸、鸽棚纸、水壶纸、银币纸、贝壳纸、王冠纸,正如后来拿破仑在纸中央印上一只鹰,叫作大鹰纸一样。同样,人们将第一次印刷礼拜用书、神学书和西塞罗论文集所用铅字称为西塞罗铅字、圣奥古斯丁铅字、大号教规铅字。斜体字是威尼斯的阿尔德家族发明,所以又称为意大利斜体字。在机器纸发明以前,纸张的长度是没有限度的,最大尺寸的纸张是大耶稣和大鸽棚;而后者只用来印地图或者版画。实际上,纸张的大小是受装版盘大小限制的。在大卫说这段话的时候,连续印刷用纸在法国还是空想,虽然约在一七九九年,埃松的德尼·罗贝尔早已发明一种机器可以制造连续印刷用纸,后来迪多-圣莱热又设法加以改良。昂布鲁瓦兹·迪多只在一七八〇年才发明了牛皮纸。这简短的一瞥无法驳倒地证明,工业上和知识上的伟大发明都是极其缓慢地由不知不觉的积累而成的,完全同大自然的进化一样。书法,也许连语言也包括在内,要达到完善的境地,也要像印刷术和造纸术那样,经过不断地摸索才行。
大卫在结束时说:“破布商在全欧洲搜集破布、旧衣服,而且收购各种各样破碎的织物。这些破碎的织物经过分类整理以后,由破布批发商收进仓库,用来供应纸厂。小姐,我告诉您一件事,让您对这种生意有一个概念:银行家卡尔栋是布日和朗格莱纸浆厂的主人,从一七七六年起厂里的莱奥利埃·德·利勒就在设法解决令尊想要解决的问题,一八一四年卡尔栋同一位普鲁斯特先生打官司,原因是有一笔重一千万斤,价值约值四百万法郎的生意,弄错了两百万斤。纸商把破布洗净,捣成稀浆,然后像厨娘用筛子过滤调味汁一样,将纸浆倒在一只称为装版盘的铁排字夹框上,里面装满金属网板,中央是一个给纸张定名的水印。纸张的大小就根据装版框的大小决定。我在迪多工厂工作的时候,大家早就提出这个问题,现在还在研究这个问题,因为令尊所追求的改进技术,是当代最迫切的问题之一。原因在于:麻线比棉线耐用,最终算起来是比棉线便宜,可是穷人总是穷人,要叫他们从口袋里挖出钱来,总是少点比多点好。他们根据‘失败者理应受苦’的原理,作为穷人,他们蒙受了巨大损失。中产阶级的做法同穷人一样。因此市面上麻织品大缺。在英国,有五分之四的人都用棉制品,不用麻制品,因而造纸也用棉料来造。这种纸很容易折坏和碎裂,入水容易溶化,使得一本书在水里泡十五分钟就成了纸糊,而一本旧书却能在水里浸两小时不烂。拿来晒干以后,虽然纸张发黄,失去光泽,但文字仍可以看清楚,书本并没有毁掉。我们已经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人人都因财产平均分配而穷下来,我们都想有廉价的内衣和廉价的书籍,如同人们因为没有太大的地方来容纳大幅的图画,就开始寻求小尺寸的图画一样。结果内衣同书籍都不经用。产品的坚固质量都没有了。因此我们要解决的造纸问题,对文学、科学和政治都非常重要。有一天,在我的办公室里,展开了一场关于中国造纸配方问题的热烈讨论。在中国,由于原料关系,造纸从一开始就以精美完善胜过我们。当时人人都关心中国纸,中国纸又轻薄,又纤细,远胜过我们的纸。而这些宝贵的品质并不妨碍纸张的韧性;何况不管纸张多薄,它并不透明。一位挺有学问的校对(在巴黎,有许多校对是专家学者;傅立叶和彼埃尔·勒鲁这时候都在拉舍瓦迪埃尔那儿当校对!……)就是圣西门伯爵,他在那时正当着校对,在我们热烈讨论当中,他来看我们。他对我们说,按照肯普夫和杜·阿尔德的说法,中国人用枸树做纸的原料,同我们一样,也用的是植物。另一个校对坚持说,中国纸主要是用动物性的原料,那就是丝。在中国有很多丝。他们就在我面前打赌。由于迪多厂是法兰西学院的印刷厂,很自然地这个争论就提交给这群专家来判断了。马塞尔先生过去是王家印刷所的所长,担任了裁判。他将两个校对都送到兵工厂图书馆馆长格罗齐埃神甫那里去。照格罗齐埃神甫的判断,两个打赌的人都输了。中国纸既不是用丝做原料,也不是用枸树做原料,它的纸浆来自捣碎的竹子纤维。格罗齐埃神甫手头有一本中国书,它既是一本画册,也是一本技术书,里面有许多图画,代表造纸的每一个阶段。他还指给我们看纸坊的角落里堆放着许多上了漆的竹竿。当吕西安对我说,令尊凭聪明人的一种特殊直觉,看出来可以用一种极普通的植物,在本土马上可以找到的东西,来代替破布,正如中国人利用纤维丝一样,我就将前人做过的试验整理了一下,也着手研究这个问题。竹子是一种芦苇,我自然想到我们国家的芦苇。在中国人工不值钱,做一整天工只要三个苏,因此中国人在纸从装版盘上揭下以后,就能够一张一张地压在白瓷砖上热烘,用这种方法他们就能造出有光泽、有韧性、又轻又软、像缎子一样的世界上的一级纸张来。再说,我们应该用某些机器来代替中国人的手工操作。机器可以解决中国用手工获得廉价商品的问题。如果我们能以低价造出像中国那样好的纸,我们就能使书的重量和厚度减去一半。一本精装的伏尔泰全集,用我们的小牛皮纸印刷,重达二百五十斤,用中国纸印,不到五十斤。这的确是伟大的业绩。我们这时代,人和物都在普遍缩小,连房屋在内,因此,图书馆场地的选择成了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在巴黎,高大房子和宏伟建筑或迟或早都要拆毁,不久就再也没有同我们父辈的建筑物协调一致的财产了。我们印出来的书不能流传久远,这是我们时代的耻辱!再过十年,那种荷兰纸,换句话说就是破麻布造的纸,完全不可能生产了。您哥哥将令尊的想法告诉我,说可以用某些植物纤维造纸,您瞧,如果我成功的话,你们就有权……”
这时候,吕西安走到妹妹身边,打断了大卫慷慨的建议。
吕西安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认为今晚非常美好,对我来说,今晚是难熬的。”
“可怜的吕西安,你怎么了?”夏娃看见哥哥一脸激动的样子,就问他。
生气的诗人将自己的苦恼告诉他们,他把脑子里波涛汹涌的思想全数倾倒在他们友好的心里。夏娃和大卫默默地听吕西安说话,心里很难过,因为他们从这滔滔不绝的诉苦中,看出来他的伟大和渺小的地方。
最后吕西安在结束时说:“德·巴热东先生年岁已大,不久就会被消化不良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那时我就能雄踞于这班傲慢的人们之上,我要娶德·巴热东夫人!我从她的眼里看出来她爱我同我爱她的程度一样。是的,我的创伤她感觉到了,我的痛苦她来安慰;她的伟大和高贵,比得上她的漂亮和优雅!是的,她永远不会背叛我!”
大卫低声对夏娃说:“是该让他过安定生活的时候了!”
夏娃默默地捏紧大卫的臂膀。大卫理解她的想法,赶紧把他设想的计划告诉吕西安。这对恋人只想着他们自己,正如吕西安只想到他自己一样,这就使得急于要吕西安赞同他们的婚事的夏娃和大卫,没有看出来吕西安情不自禁地对他们的婚事表示惊异。吕西安梦想等到自己到达高位时,叫妹妹结一门好亲事,以便有权有势的亲家能帮助他实现野心,现在这门亲事对他在上流社会获得成功的希望是一重障碍,因此他的心凉了。
“如果德·巴热东夫人同意成为德·吕邦普莱夫人,她永远不会同意做大卫·塞夏的嫂嫂!”
这句话把折磨吕西安的心的思想,简单明了地概括起来了。
吕西安辛酸地想:“路易丝说得在理!有前途的人永远不会被家里人理解。”
如果这次聚会是在他没有异想天开地要德·巴热东先生送命的另外时间出现的,他一定会使大家高兴得要命。只要想一想他日前的处境,问一问像夏娃这样穷苦人家的漂亮姑娘有什么前途,他就会视这门亲事为意想不到的幸福。可是他生活在年轻人的黄金梦里,满脑子都是“假设”,就轻易地越过了所有难关。他刚才还自认为处在上流社会的顶层,这么快就跌落到现实里来,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卫则认为吕西安感到受了太大的恩惠,所以沉默不语。这两个心灵高尚的人看来,沉默地接受,才证明是真正的友谊。大卫开始用温和而热情的语调,滔滔不绝地描绘他们四个人将来的幸福。尽管夏娃不时惊叫,他仍用情郎的心意,将二楼的陈设布置得十分豪华;他真心诚意地为吕西安建造三楼,为岳母夏尔栋太太在偏屋上造一个楼层,以表示他的孝心。最后他把一家人安置得如此幸福,把舅子安置得那么独立自由,使得吕西安为大卫的声音和夏娃的爱抚所迷住了。在道路两旁的树荫下,沿着平静而闪闪发亮的夏朗特河,头上是布满繁星的天空,夜间的气候十分暖和,吕西安忘记了上流社会戴在他头上的刺肉的荆棘冠。德·吕邦普莱先生终于承认了大卫。他性格上的动摇不定,不久就使他回想起过去纯洁、勤劳的小市民的生活,如今这生活变得更美丽、更无忧无虑了。贵族社会的噪音逐渐离他远去。最后,他踏上了乌莫的石路。他握了握未来妹夫的手,他同一对幸福的恋人协调一致了。
他对大卫说:“最要紧的是你父亲不反对这门亲事。”
“你知道他是不关心我的!这位先生只顾他自己,可是明天我要到玛尔萨克去见他,只为着请他帮我们盖我们需要的楼房,也要走一趟。”
大卫把兄妹两人一直送到夏尔栋太太的住处。他像一个迫不及待的人那样连忙向夏尔栋太太求亲。母亲抓住女儿的手,高高兴兴地把它放到大卫的手中;受了鼓励的大卫大胆地吻了未婚妻的前额,夏娃涨红了脸向他微笑。
母亲抬起眼睛,仿佛在求天主祝福,她说:“穷人的订婚就是这样。”她又对大卫说:“孩子,您真有勇气,我们正走倒运,我真怕会传染给您。”
大卫严肃地回答:“我们会有钱而且幸福的。作为开始,您不要再当护士了,您搬过来,跟女儿和吕西安一起住在昂古莱姆。”
于是三个晚辈争先恐后地将他们美好的计划告诉惊奇的母亲。家庭里经常有这一类荒唐的谈话。他们把种子当作收成,藏进仓库,把一切快活的事都提早享受了。大卫恨得这个晚上无穷尽地延长下去,他们不得不强逼他回去。吕西安送大卫到帕莱门的时候,半夜一点的钟声已经敲响了。老实的波斯泰,听见特殊的响声有点不放心,站在百叶窗后面等待,他打开窗户,看见这个时候夏娃屋里还有灯光,就自言自语:
“夏尔栋家有什么事?”
他看见吕西安回来,忙问道:“小伙子,有什么事?要不要我帮忙?”
诗人回答:“不要,先生。既然您是我们家的朋友,我可以把事情告诉您:我妈刚答应把妹子嫁给大卫·塞夏。”
波斯泰的唯一反应是粗暴地关上了窗门,他恨自己没有早点向夏尔栋小姐求婚。
大卫没有回昂古莱姆,他去玛尔萨克。他散步似的一直走到父亲家里,太阳刚升起时他到了连接屋子的园圃边上。大卫看见在一株杏树底下,老“熊”的脑袋出现在篱笆上面。
大卫对他喊:“爸爸,你好。”
“原来是你,孩子!这大清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从这门进来。”老头子指着一扇小栅栏门对儿子说,“我的葡萄藤都开了花,一株也没有冻坏!今年每亩能产二十桶酒;可是肥料也不知施了多少!”
“爸爸,我来是想同您谈一件重要的事。”
“好呀,印刷生意做得怎么样?你一定赚够了钱吧?”
“我会赚钱的,爸爸,可是暂时我还不算有钱。”
父亲回答:“这里人人都责备我施肥过多。那些有钱人,什么侯爵先生,伯爵先生,这个先生,那个先生,怪我破坏了酒的质量。教育有什么用?只能使人脑子糊涂。你听我说:这些先生们每亩收获七桶酒,有时八桶,他们每桶卖六十法郎,在收成好的年头算起来每亩最多卖四百法郎。我呢,我每亩收获二十桶,每桶卖三十法郎,总数就是六百法郎!到底谁是傻瓜?质量,质量,质量同我有什么关系?让那些侯爵先生们去关心质量吧!对我说来,质量就是金币。你说什么?……”
“爸爸,我要结婚了,我来请求您……”
“请求我?我什么都没有,孩子。你结婚,我同意,可是想我给你什么,我一个钱都没有。耕作把我弄穷了。两年以来,我预付了多次耕作的钱,捐税钱,各种性质的开支;政府什么都拿走,最主要部分都归了政府!两年来可怜的葡萄园主什么都得不到。今年的年景不坏,可是坏蛋酒桶的价钱已经到了十一法郎!我们的收成都到了箍桶匠的腰包里去了。你为什么不等葡萄收获完了再结婚?……”
“爸爸,我来只是要求您同意。”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是好奇,我想问一下对方是谁?”
“我要娶的是夏娃·夏尔栋小姐。”
“她是什么人?是吃什么饭的?”
“她是已故夏尔栋先生的闺女。夏尔栋先生以前在乌莫开药房。”
“你要娶一个乌莫的姑娘,你,一个有身份的人,你,在昂古莱姆领有王家执照的印刷商!受教育的结果就是这样!送你们的孩子去上中学吧!哎哟!她一定很有钱吧,我的孩子?”老酒商满脸温存的样子凑近儿子,“因为你既然肯要一个乌莫的姑娘,她一定是有成千上万的财产!好呀!那么你能付给我房租了。你知道吗?我的孩子,你已经欠了我两年零三个月的房租,总数有两千七百法郎,正好够我付给箍桶匠。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还会向你讨还利息呢,因为,不管怎样,生意总归是生意;不过我给你免了。老实说,她有多少钱?”
“她所有的就跟我妈一样。”
老酒商正想说:“她只有一万法郎!”可是他想起了他曾说过他妈没有遗产,便改口道:
“她什么也没有!”
“我妈有的是聪明和美貌。”
“拿到市场上去卖卖看,看人家怎样还价!他妈的!比起儿子来做父亲的多么不幸!大卫,我结婚的时候,我是一个印刷工,我的全部财产就是我的双手;我是一个可怜的大‘熊’。可是你呢?我给了你一个漂亮的印刷所,你只要加上勤劳和学识就行,你应该娶一个城里有钱人家的姑娘,拥有三四万法郎的女人。不要谈什么爱情吧,让我为你做主结一门好亲事吧!离这儿四里地有一个三十二岁的寡妇,是个磨坊主,她拥有十万法郎的财产。这才是你的配偶。你可以将她的田产同玛尔萨克的田产合起来,两块地本来就连接在一起!啊!我们拥有的是多么出色的地产,瞧我怎样经营它!人家传说她要嫁给她的大伙计库图瓦,你比库图瓦强多了!我来管理磨坊,她到昂古莱姆去当你的好帮手。”
“爸爸,我已经订了婚了……”
“大卫,你对做生意一窍不通,我看你一定要破产。是的,如果你真同这个乌莫姑娘结婚,我就对你按照规矩办事,我会正式通知你付我房租,因为我料到不会有好结果。啊!我可怜的印刷机!我的印刷机!要为你上油,保养,开动,都要钱。除非今年收成特别好,否则我的心得不到安慰。”
“爸爸,我记得,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伤过您的心……”
老酒商回答:“也没有付过房租。”
“我这次来,除了征求您同意我结婚外,还求您在您的房子上加盖一个三层楼,和在偏屋上加一个住所。”
“完啦!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你是知道的。何况,这是将钱扔进水里,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好处。啊!你一大清早跑来是想叫我花一大笔钱来造房子。哪怕你的名字叫大卫,我也没有所罗门的宝藏。你真是疯了。人家把我的孩子变成讨奶吃的娃娃了。这一棵一定结葡萄,”他停下来指着一株葡萄藤给大卫看,“这些孩子才不会叫父母失望,你只要施肥,它们就给你收获。我把你送进中学,花了大笔的钱来培养你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你到迪多厂去学习,所有这些装门面的事到头来只是给我带来一个乌莫的姑娘当媳妇,一分钱嫁妆都没有!如果你没有上学,一直在我身边,我就可以自由支配你,今天你就会要一个有十万法郎的女磨坊主,磨坊还不算在内。啊!你的聪明告诉你,我会因你有爱情而奖赏你,给你建造宫殿吗?……说实话吧,二十年来你住的房子难道是用来养猪的,你的乌莫姑娘就不能够在里面睡觉?呸!难道她是法兰西的王后?”
“好吧,爸爸,我用自己的钱来造三层楼,这样就由儿子来给父亲增加财富,虽然事情有点颠倒,这种事情有时也会发生的。”
“怎么,小伙子,你有钱盖房子,却没有钱付房租?狡猾的家伙,你耍你父亲!”
问题这样提出来就很难解决了,因为老头子想置儿子于这样的境地:父亲一个钱也不必拿出来,儿子仍然感觉到父亲的慈爱。这样老头子就高兴了。结果大卫从他父亲那里只得到结婚的同意,同时得到允许,可以用自己的钱,在父亲的房子上,建造他所需要的一切建筑物。老“熊”这个保守派父亲的楷模,大发慈悲,不向儿子追讨房租,也不索要儿子不谨慎露出口风来的储蓄。大卫满怀悲哀地回到家里来,他明白了,遇到灾难时,他绝不能期望父亲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