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很久,大概有一个时辰那么漫长,但又或许没有那么长,只不过沉默拉长了时间的维度。
老夫人开头一句问道:“清欢,你的身体好些了么?”
“多谢祖母关心,孙女已经好多了。”柳清欢低眉顺眼,面上不见心理活动的痕迹,清声又问了一遍:“您找孙女过来,到底所为何事?”
“你不明白?”
“祖母不说,清欢如何能明白。”
“你真不知?”
“不知,还望祖母明示。”
柳老夫人没有转过身来,抬头望着祖宗的排位,默了片刻,开口道:“清欢丫头,你知道么,我们柳家,虽然称不上名门望族,也不是世代书香门第,可规矩礼节,依旧重视,不能缺少。你年幼的时候,我更是亲自教导过你半年,因为在祖母心里,你这个丫头比别要聪明,机敏些。”
“祖母垂爱,清欢谨记于心,从不忘却。”柳清欢低头答道。
“这些东西,光记住是没有用的,你要心里铭刻着,行动时考教,能不能,要不要,做不做,都做到了,方不辜负我对你的教诲。”
“祖母,清欢跟随娘亲,循规蹈矩,本本分分,从不做过半点违背道德的事情。”
柳老夫人立起身,转向她,脸容严肃的判与往常,目光炯炯地盯着她,肃声道:“你能当着祖宗的牌位起誓么?”
柳清欢毫无惧色,朗声道:“清欢可以起誓,所言半句不虚。如有一句假话,教我天理不容,难逃天雷。”
“你也不用发那么狠毒的誓言来。”柳老夫人见她一派清朗,光明磊落,不似心里有鬼,也不像可以隐瞒心虚,和缓了目光。
“祖母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孙女到底做错了什么?”柳清欢直视老夫人的眼睛问道。
柳老夫人沉声道:“你可知,有传言说,你六姐姐的病,有蹊跷。”
柳清欢摇头道:“我并不知道,我和六姐姐一样是掉进碧水亭畔的明湖里,都是荡秋千不小心掉下去的,还有什么蹊跷之说?”
“你和茹宝,不是一起掉下去的吧?”老夫人望着她的眼睛问道。
“不是。茹宝姐姐央我给她推秋千,说过一会儿就换我推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秋千荡得太高了,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茹宝姐姐就落湖了。杏香也在场,她可以证明我什么都没做,祖母,我和茹宝姐姐关系最好,怎么可能会害她?”
老夫人闻言皱了皱眉,“恐怕杏香不是这么说的。”
柳清欢表现出来的是一呆,继而疑惑道:“那杏香姐姐是怎么说的?她亲眼看到的,我只是和往常一样推着茹宝姐姐的秋千,也没有刻意的用很大的力气,素日我们都是这么玩的,我也不知道六姐姐怎么就掉进湖里了,以前根本没有发生过。”
老夫人仔细打量着她,认真,细致,将她所有的表现尽收眼底。
半响,又问:“那你自己为什么也掉了下去?茹宝落水后,不应该早早回来了么,你是怎么掉下去的?”
柳清欢眼神一闪,低声道:“我,我当时太害怕了,我看到六姐姐全身都湿透了……当时不知怎么想的,就爬上了秋千,那秋千好像有问题,然后也掉了下去。”
这话不能圆,放在旁人听来,更像是难以自圆其说的谎话,漏洞百出。
如果柳清欢真的推了柳茹宝落水,但她自己也掉了下去,她说害怕,是害怕自己做的错事,畏罪才跳么?
“秋千没有问题。”老夫人闭了闭眼,道:“我事后派人去检查了碧水亭,秋千和别的一切正常,没有发现不妥的地方。清欢,你可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柳清欢适时露出一些符合现状的慌乱,附带被冤枉的几分委屈,说道:“祖母,你想想看,如果我真的有心要害茹宝,我为了什么要害她?她待我一向很好,我们关系也不错,我害她落水,我能得到什么?大夫人反而因此要降罪我,我又何必?”
老夫人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这番话的准确性和可信度。
柳清欢继续说道:“当日我和茹宝出去,并非没有人知道,就算六姐姐喜欢和单独玩耍,杏香也从来不避讳,大夫人肯定会知道。而且杏香会水,我没必要这么做,肯定不能得逞,何苦?”
“你说杏香会水?你怎么知道?”老夫人忽然问道。
“之前不知道,也是偶然得知,既然杏香姐姐水性很好,我定不会做那么蠢得事情,连累娘亲不说,还让旁人笑话。”
老夫人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也是杏香救回来的?”
“我不清楚,掉进水里没多久,我就难受的迷迷糊糊,脑子也不明白,只知道有人救了我,细细想来,当时也就我们三个人在,肯定是杏香姐姐救的我。”
说到此,悲从中来,少女苍白的小脸上滚落两行晶莹的泪来,哽咽道:“下人们看茹宝姐姐待我不比别人,心存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才放出这些风言风语来。我诚如祖母说的,受祖母的教诲长大,怎么可能心里存了这么歹毒的心思?”
悲伤是真的,不明白是假的。救她的不是杏香,是另有其人。
柳茹宝不管怎么说,还是怪罪她,或许因此延误了救她时机,更何况杏香救她定然心不甘情不愿,想她上不了岸也未可知。
姊妹情深,或许那情,并没有那么深。
老夫人低头望着她,问道:“你说下人不满,谁对你们关系好不满了?”
柳清欢咬紧下唇,不言声。
过了好一会儿,难捱的短暂沉默过后,老夫人幽幽叹了口气。
“罢了,你不用说我也能猜到了。”
柳清欢泪眼婆娑,透着稀疏的光,看见老夫人露出不忍之色。
“你刚才说的话,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你若真心想害茹宝,绝不会傻得在大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况你本性不坏,我也不相信你会做下那等事情来,所以才叫你过来问清楚事情的真相,你起来吧。”
“是。”
柳清欢撑着地板,慢慢站了起来,膝盖跪的发麻,针扎一般痛,她也只是皱起了眉头,没有吭一声。
老夫人又道:“清欢丫头,你要记住,不管你娘和大夫人怎么样,你和茹宝,还有别的姐妹都是亲人,身上流着一半的血液都是柳家的人,知道么?传言里的那种没有人性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发生在我们家里。”
“是,孙女记下了。”柳清欢点头应承。
柳老夫人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崭新的手帕,给她擦泪,叫了一声,让壁衡进来,送她回去。
回去的时候,柳清欢不断地回想这次问话的结果,老夫人应该相信了她的清白吧,就算还有一点怀疑,可就如她本人说的,弑姊这种可怕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她们家!
骨肉不可相残。
家和万事长兴。
这两条便是老夫人主持中聩的准则。
但是持家多年,老夫人必然也很清楚,每一个大的家庭里,绝对干净不了,有一些不能见光的地方,就只能让它藏在黑暗的角落,任由腐烂。
这些肮脏的黑幕如果掀开,和睦的假象就会破烂,宛如美好的外表被泼上了一盆污水,完全暴露在日光下面,接受世人的检阅和指指点点。
骤时,柳家也不可避免,成为世人的笑谈,苦心经营的好面目溃疡一旦,老夫人绝对不会愿意见到。
没有什么,比得上柳家的完美名声了,一点点污痕都不能有,可惜柳夫人并不这样看,也不体谅她的苦心。
柳茹宝和柳清欢落水的事情,若是让柳老夫人处理,肯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多将责任推到丫鬟的头上,治她一个失职之罪,万不可闹得沸沸扬扬。
柳清欢唇角勾了勾,扯出一抹冷笑来,不管怎么说,老夫人还是怀疑了她,否则也不会有今日一问,也不会有那一番言论。
壁衡姑姑在老夫人回来不久,就奉命暗中调查,柳五叔曾悄悄的把柳夫人关押她,还不许请大夫看病,差点害死她的情况报告了上去。但是今天老夫人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提。
而且看老夫人一开始的口吻,竟是要怪罪她,她辩解到最后,才打消掉一点怀疑,而不是全部,这种怀疑不会消失,毕竟她没有完美的解释。
想必老夫人一是不愿意相信娘亲那般温柔敦厚的人,会养出一个蛇蝎女儿。二是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看大的孩子,一夕之间就变了副嘴脸,太过诡谲。
如果不是天方夜谭,那她未免也隐藏的太深了,不足十五岁的小丫头,哪来那么深沉的心机,从来也不教她这些。
不出意外的话,柳清欢会像老夫人希望的那样,成长的和她娘亲一样,心思干净,单纯,没有那么多脏东西。
但是偏偏,她的人生轨迹,注定要被改变,和娘亲不一样。
当日的事情,现在思及,都觉得糊涂。
柳清欢不住的想,要是杏香不恰好会水,柳茹宝没有及时获救,事情又将如何……
到那个时候,即便老夫人一心希望保持平衡,家丑不可外扬,她都难逃厄运,柳夫人失去了独生的女儿,怎么可能放过她,想尽办法也要让她陪葬的。
幸好,柳茹宝没事。
她,也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