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一次从黑暗中醒来,男子发现自己没有回到官坊那个地狱一般的地方,也不是倒在某一个偏僻巷口或山野树林。
他身处一间小屋。
看起来略显陈旧,摆着大通铺和一排衣柜,衣柜尽头是扇半开小窗,一束光从窗棱射进来落到了他的脚下。
像他偶然去过一次的赵家下人房。
男子思及此处,嘴角挂上一丝苦笑。
花团景簇的赵家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人艳羡的皇商赵家了,他也再不是爹寄予厚望的赵家长子赵长林了。
迈步进来的小厮咦了一声,把水盆搁到了地上,一边从柜子里拿出伤药等物,一边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昏迷了一天一夜,真担心你醒不过来,先换药吧。”
男子没有因为自己逃出生天而喜出望外,更没有因为小厮善意的言语而松懈,他沉默了片刻。
“这是何处?”他问道。
*
谢清珩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退出了碧月轩。
皇商,赵家,赵长林。
“果真是他。”谢清珩放下描得栩栩如生的画像,心情有些微妙。
五皇子三大幕僚之一的金玉公子赵长林,这一世竟然提前被她给遇上了。
“大夫说医治及时,他的左腿勉强保了下来。不过右腿早前就被打断过,只怕日后走路会有影响。”
青禾道:“官坊那边杜大哥也去打点好了,他是最低等的矿奴,以公主府的地位暗地里要个人出来没有问题,就是他脸上的刺印,留下来可能会有点麻烦。”
罪奴不比普通奴婢,可买卖转手。
一入罪籍终生苦役,男矿女妓几为常态。男奴脸上留“奴”字,女奴眉间刺霜花,借此以警示世人这乃大恶之人,包庇以同罪论处。
罪奴终生不得出官坊。
公主府能借助身份把人要出来,但这只能是私下里的交易,不能摆在明面上给人看,更不能被人抓住作为攻讦的借口。
娘子本来名声就不好,要是再加上一个包庇罪奴的名声……
虽然这个赵长林从皇商贵子跌成官坊罪奴的身世极为可怜,但和谢三娘子的名声比起来,青禾显然更愿意选择后者。
她有些忧心,说道:“娘子还是把人给送走吧。”
不知道这人是谁就算了,既然知道了,谢清珩那里会有放人离开的打算。赵长林上一世能凭借一身商贾手段让楚链身家倍增,那么自然也可以为她所用,公主府身家丰厚不假,但金银这种东西,谁也不会嫌多。
更重要的是,断楚链一臂,何乐而不为?谢清珩捻起一块小厨房送来的米糕,也不送入嘴里,用指尖碾成一块块,投到了池子里。
沉在池子各处的鱼儿,个个打了鸡血似的涌到了她的眼前,片刻间,分食完毕。
伤筋动骨一百天。
谢清珩估计赵长林能下床至少也是半月后的事了。但这个曾经的贵公子,如今的下等奴,显然比她想象的要坚强的多,仅隔一日,照料他的小厮就传信青禾,道他求见三娘子。
于是,谢清珩一打发走再次上门的谢清羽,就让人把赵长林带到面前。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赵长林看起来精神了很多,大概是小厮的提点,所以他把脸用一块黑布包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沉郁的眼。
他站的笔直,像一株刚毅的白杨,丝毫虚弱疲态不显。但谢清珩知道他伤的很重,这个人,在强撑,她在确定他身份之后,就已把人定位为自己手下,所以指了指一旁的锦凳,温和开口:“坐着说话吧,不必拘谨。”
谢长林同时也在打量谢清珩。
第一次见面,他在逃亡中晕倒,碍了她的道,醒来后又伤了她的车夫。第二次见面,她却成了他的救命恩人。
一看就是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娇娘子,却对人人厌恶的官坊罪奴施之援手。
“长林冒犯在前,娘子却施以援手,长林惭愧。”谢长林弓着身子行一礼,他动作很慢,但仍牵扯到伤口,瞬间冷汗就从额角冒了出来。
不待谢清珩开口,他又道:“大恩不言谢,长林愿意为奴为仆报答娘子。”
话罢,他屈膝下跪,又行一礼。
第一次行礼,他行的是贵族间往来的同辈之礼,第二次行礼,行的却是主仆间的跪拜大礼。
“请娘子成全。”
比谢清珩想象中还要识抬举,许是一摸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就打算借机留在公主府了吧。
“哦?”谢清珩敛去目底的满意之色,单手支颐着下巴,露出犹豫的神情:“我能救你一命,已经是发了善心了。”
潜台词是,你很麻烦,她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谢长林不意外她的反应,准确来说,这个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贵族娘子容易心软不假,但把一个犯了大罪的官坊恶奴放在身边,也实在是太挑战她们的胆气了。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他最好的选择,无论如何,他都得试一试。
“娘子不必担心。”
谢长林很自然的改了自称,目光低垂,作奴仆姿态,道:“奴绝不会给您带来麻烦,相反,留下奴,奴会成为您最忠诚的手下。”
“我看起来很缺手下?”
谢清珩挑眉,片刻后捧着杯盏笑了:“再说了,你保证不给我惹麻烦就能不给我惹麻烦?你不会不知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麻烦。”
谢长林没有因为她的话而窘然,因为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
“奴敢请留,自然得把麻烦解决掉。”他顿了一下,遂抬手扯下脸上的黑布,平静道:“奴不是获罪皇商之子赵长林,奴不过是公主府的一个普通下人。”
话罢,他又垂下了眼:“请娘子赐名。”
看清赵长林的脸,青禾惊呼一声。
他的眼下没有了耻辱的“奴”字,取而代之的是一块丑陋下凹的血红色伤疤,还带着血丝,像是生生用刀剜过而留下,看的人脸颊发痛。
屋子里寂静片刻。
“请娘子给奴赐名!”谢长林再次平静又坚持的道。
那伤疤实在触目惊心,青禾低下头不敢再看,一时心软到不行,道:“娘子,要不然就把他留下来吧,反正也没人看得出了。”
谢清珩目光有些复杂。
难怪上辈子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依旧能得楚链那般看重。
“罢了。”她叹道:“你先把伤养好再说。名字的话——既然你愿意抛弃过往,那就是一场新生,就叫赵生吧。”
赵长林……
不对,是赵生,他嘴角露出了喜色,道:“是,谢娘子赐名!”
自此,官坊里少了一个叫赵长林的矿工,而宁阳长公主府里多了一个头戴面具的下人。
*
天气变热,春衫渐渐穿不住了。
春宴不歇,夏宴初起。
官宦贵族人家的夫人娘子,一年到头来,有大半的时间都游走在一场又一场的聚会之中。
在这春夏交际,备受关注的后宫里忽然传出一个消息——容妃娘娘即将在景山别院举办一场赏花会,时间定在半月后,届时会邀请众多贵女公子同游,更重磅的是,几位皇子及王府世子们也会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