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弘所在的那家建筑公司规模不大,一共就两个保安。位置距离贾弘家也非常近,闻昶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
闻昶将车停在路边,却没有下车的意思。周继青捏着眼镜架,明知故问道。
“在等小棠?”
闻昶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从后视镜里看到周继青脸上的笑意,镜片后狭长的眸子也眯起来了。
闻昶没说话,指尖轻轻点了点。
漆长江几人在半个小时后才赶到建筑公司。
高砚棠远远就看见闻昶的车停在前面,想着要找个机会向他道谢。
贾弘马上五十了,养着两个儿子的压力很大,显得比同龄人要老,见到他的时候,高砚棠才对护士的话表示认可。
两鬓斑白,眼中无神,整个人气质阴郁,死气沉沉的。
贾弘想利用061床病人的死向医院讹钱,陈副院长却将他告上了法庭,这种诉讼时间长、取证过程不易的案子,很可能拖到后面就不了了之。
对于贾弘来说,目前他没有任何损失,甚至还有机会得到一笔赔偿款。
这或许就是他被煽动的原因。
“几位慢用,有需要就叫我。”
前台小妹头一次见警察,还长得这么养眼,借着来送饮料多看了几眼。
贾弘坐在单人沙发上,头都没抬一下。
许偲说,“贾先生,我们是江城警局刑警,有关于最近人民医院的一起案子,需要你配合调查。”
“人民医院?”贾弘吊着眼睛扫过几人,“什么案子?”
“具体案件尚未公布,但我们了解到,可能跟萧铭萧医生有关。”
贾弘闻言,立刻笑了起来,显然对于萧铭这个名字十分敏感,“所以你们找我干什么?”
言外之意,他们应该去找的是萧铭。
高砚棠端起柠檬水,咬着吸管喝了一口。
贾弘语气里对于萧铭的不屑是真的,好像他真的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控诉萧铭的失败。
“我们就是从萧医生家过来的,他是涉案人员,你作为冲突里的另一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置身事外。”
高砚棠捏着吸管,将杯子里的柠檬片搅得天翻地覆,微笑着说。
“贾先生的嫌疑也不小呢,毕竟人民医院刚把你告上法庭了。”
贾弘沉下脸,阴恻恻地盯着高砚棠。
医院顶楼发现尸体的事,除了少部分医院的人之外没人知道,警方也没有声张。
贾弘对于案子一无所知,高砚棠说了什么他都不知真假。
几人明白高砚棠想套话,许偲引出话题后就没出声了。
过了会儿,贾弘才沉着声音开口,“不管是什么事都跟我无关,不信你们就查。”
“是吗?”高砚棠放下杯子,还是那副微笑的表情,声音却有些冷。
“萧医生在医院的风评向来很好,你却为了钱而污蔑他。他现在连手术刀都拿不起来,医学界就此少了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医生,你的良心呢?”
“他拿不起来手术刀?那是他自作孽!”贾弘冷笑道,“我要是没良心,我妈生病的时候我就不该管她,还做什么手术!”
周继青靠在沙发上的背脊微微前倾,一动不动地盯着贾弘的表情,跟高砚棠对视一眼。
高砚棠那句话看似是为萧铭鸣不平,措辞却很巧妙,将他拿不起手术刀的事透露出来,还能激怒贾弘。
贾弘的反应也验证了高砚棠的猜想,他一直坚信萧铭在手术中的确出错了,是萧铭害死了061床病人,贾弘的母亲。
高砚棠越来越好奇了,那个跟贾弘说麻醉剂过量的人,到底用什么方法蛊惑人心。
周继青放缓了音调,“警方没有调查这次医疗事故,听你的意思,你掌握了指控萧铭的证据是吗?”
贾弘不说话了。
“难怪被告了也不怕,有证据早就该拿出来了,这种原则性的失误,不是一名医生该犯的错。”
高砚棠低声自语,音量却刚好能让在场的人听清楚。
贾弘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不是失误,是谋杀!”
“证据呢?”
贾弘愤怒的拍着桌子,看他们无动于衷的表情就知道,根本没人相信他的话!
“我看过视频!他们知道我妈手术成功率很低,怕影响萧铭的前途,所以故意用过量的麻醉剂让她休克!都是假的,他们都是刽子手!”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几人怔了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偲回想着在医院看的监控,觉得奇怪,问,“你说视频,是监控吗?医院九楼?”
“不知道。”贾弘并不配合,语气很冲,“视频总不会作假。”
高砚棠眨眨眼,很想说视频会作假,而且视频作假太容易了。
她低咳一声,接过话题,“不管是什么视频,都不会是你自己看到的,你母亲出事当时家属没有发现任何问题,那么,是谁告诉你这件事的?给你看视频的是什么人?”
贾弘不说话了,耷拉着头,仿佛全然不在意。
高砚棠的语气忽然尖锐起来,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贾弘。
“他的姓名、性别、年龄、身份,你有一个知道的准确信息吗?江城市人民医院在全国都是排的上号的,你连官方权威都不相信,却去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既然如此,你又有什么权利闹到医院讨要说法?”
贾弘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他才斜着眼看向高砚棠,冷声说,“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当权威不再是人民的权威,又有什么值得我们信任。”
“视频作假很容易。”高砚棠沉着脸,“至少我就能做到不被普通人看出端倪。一般的监控都只能看到画面,你其实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是吗?”
“我知道!视频里能听见声音。”
在贾弘辩解完这一句后,闻昶和许偲同时一惊。
别人可能不了解,但他们是警校出来的,对于这些电子设备十分熟悉。
公共场所安装的监控多是为了规范行为,并没有录音的功能,只有一些精细的设备才有这个功能。
比如,针孔摄像头。
闻昶眉头紧拧,除了凶手,谁会在医院装针孔摄像头?
“贾弘,警方在人民医院顶楼发现了一具尸体。”
闻昶清冷的声音猝然响起,“凶手是一个智商极高的变态杀人狂,在警方逮捕他之前不会停止作案。”
贾弘心头一跳,瞪着他,“你们不会怀疑......”
“没有怀疑你。”闻昶说,“我们怀疑的,是给你透露消息的人。”
贾弘和盘托出了医闹事件的原委。
病人手术前,医院确实告知家属存在风险,贾弘和大哥大姐商量过,这种时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手术。
所以手术失败,他们虽然悲痛,还是接受了事实。
贾弘是小儿子,却并不像其他家庭一样小的受宠,他爸去的早,他妈最喜欢的是老大。
本来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几天后他收到了一条短信,就是一段不到一分钟的视频。
视频的水平角度不高,只能拍到成年人胸口,离得远了才能看清人。
最开始出现的是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其中一个就是萧铭,贾弘一听就听出来了。
而后视频里的人开始走动,镜头逐渐拉远,贾弘看见了萧铭,还有他身边露出来的一截白色大褂。
另一个人站在转角,看不见脸,但是贾弘根据谈话的声音猜测,那应该是胸腺外科的主任。
视频很短,两人交谈的内容也并不完整,贾弘只听一点就火冒三丈。
那位主任明确跟萧铭说061床病人手术成功率不到三成,为了保住萧铭手术百分百的成功率,只能让病人在手术途中意外身亡。
萧铭在视频最后只回应了一句话,就三个字——知道了。
人人都觉得贾弘是为了讹钱,其实在他心里,是想求一个公平。
就算后来贾弘也的确起了点拿钱封口的心思,也在陈副院长将他告上法庭的时候,彻底歇了。
“两个疑点。第一,就算病人手术途中意外身亡,也是算在失败案例中的,萧铭没必要为了这个赌上自己的职业素养。而且,我想萧医生应该并不在乎自己手术成功率那个数据。”
高砚棠说,“第二,我大概知道你的心理,但是,你怎么证明这件事是有预谋的,就凭你说的那个视频?来历不明,内容不清,我想法院不会采纳证据。”
“当然不止这个,发视频的人说了,只要上法庭,他愿意出庭作证!”贾弘握着拳,声音气愤。
闻昶朝他伸手,“视频。”
他呆在沙发上,直愣愣地看着闻昶,半晌没动作。
闻昶长眉一拧,知道他的意思了。
视频没了。
贾弘把视频当做救命稻草,不可能删掉,那就只能是凶手做的。
也是,凶手布了这么大的局,怎么会在这些细节上出差错,想必就算拿到视频,也找不到发件人的信息。
许偲叹了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对贾弘的怜悯,说。
“就凭这样一个藏头露尾的人,你怎么敢信他?无论视频是真是假,在你闹出这些事之后,他就会彻底消失。别说出庭作证了,你现在能找到他,那就皆大欢喜。”
贾弘本想反驳,又忽然想起一直以来都是对方联系他,而他真的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
回警局的时候,气氛有些沉默。
林浅蓝的案子停滞不前,如今医院的案子更为棘手。警方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调查。
闻昶气压很低,径直走进会议室,插上硬盘,打开漆长江他们从医院带回来的监控。
漆长江和许偲不敢上前,两人回了办公室。
袁落翔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在位子上,正在整理以前的档案,全是闻昶找出来的近十年的悬案。
早上因为医院顶楼发现了尸体,闻昶就把这项任务放下了,袁落翔闲着没事,想多学点东西,就干脆把案例拿来看。
许偲惊奇道,“翔子,怎么就你一个人?骥哥呢?波波也不在?”
“偲偲姐你们回来啦。”袁落翔说,“我没看到波波,骥哥从医院回来之后又走了。”
“奇怪,骥哥就算了,波波怎么会一个人乱跑。”许偲嘀咕着,去给自己泡了杯咖啡。
高砚棠拿着医院地图,在白板前涂涂写写,医院只有靠西侧的楼梯是监控死角,在医生办公室旁边。
如果凶手要躲避摄像头,最有可能从这个楼梯去往顶楼。
但现在的问题是,西侧的楼梯尽管不在病房走廊,却有两条路可以到达,而且是医生护士去药房拿药的必经之路。
高砚棠想通过死者死亡时间,和监控中在这个时间段可能有作案嫌疑的人作对比,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她放下记号笔,就近拉了把椅子坐着,看向身后的投影。
闻昶在看的是11号的监控,从下午一点开始,开着8倍速,高砚棠看得头疼。
六点多的时候,周继青猛地叫停,闻昶速度很快,他也发现了不对劲。
三人看着屏幕,高砚棠惊讶道,“萧铭?”
监控里,萧铭穿着一身白大褂,从护士站经过,又在西侧楼梯前的走廊转过去,消失在镜头里。
“他撒谎了?”
周继青若有所思,“我没看出来,至少他表现得毫无破绽。”
高砚棠说,“不应该,萧铭的情感表达很正常,尤其对他女儿,他不符合侧写。”
闻昶侧过头看向她。
高砚棠想起她跟周继青的谈话并没有告诉其他人,想了想才对他说。
“早上我跟周师兄做了简单的罪犯侧写,凶手有一条很明显的特征,心理病态。”
“病态?”
“顾名思义,是心理疾病的一种。”周继青解释道,“心理病态者通常表现为情绪平淡、低兴奋性或低唤醒性,不能学习回避有害刺激的条件性反应。”
闻昶点头,大概能理解了。
简单来说,这种异常的心理疾病者,没法像一般人那样,高兴就笑,伤心就哭,甚至可能无法感知自己这样的情绪。
“不过,有一部分美国学者认为,就算是心理病态者,也有自己的感情。”高砚棠补充道,“因为童年时的一些经历,导致他们丧失了表达情感的能力,但这种能力是可逆的,所以他们能够学习。”
“最新的一种说法是,心理病态者会对身边某个对象表现出超凡的认同。就像动物习惯留下气味表示占有,他们会用各种极端、偏执的手段,把这个对象留在自己身边。”
闻昶面沉如水,却在听完这句话后,搭在腿上的手猛地捏紧。
他避开两人的视线,重新转回屏幕,双唇紧绷,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
周继青几不可查地蹙起了眉。
“未必是萧铭。”闻昶将视频调回原速,快退到萧铭刚出现的时候,语气冷静。
“这个人,戴着口罩,穿的也是医生统一的工作服,看起来确实很像萧铭,可谁能证明?”
“不能证明他是,那就证明他不是。”
高砚棠记得萧铭当时说,他妻子五点下班,五点半左右就能到家,“萧铭有不在场证明。”
“意外之喜。”周继青喃喃道,“现在可以确定,凶手身高在183左右,身形与萧铭相仿,年龄不超过三十岁,从事的工作或许和医学、研究所相关。”
闻昶不清楚他们侧写的依据,把11号监控看完之后,他又调出7号的监控,那天是萧铭被停职的日子。
他看的速度很快,萧铭离开九楼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两点多,午休结束后。然而令人惊讶的是,当天下午五点,萧铭竟然再一次出现。
闻昶将视频从中间截断,分为双屏一起看,定格在萧铭走向电梯和走出电梯的身形。
乍一看两个是同一个人,仔细辨别的时候就能发现一些细微的不同,重新回到医院的那个“萧铭”左耳上好像戴着耳钉,白大褂下的裤子,不是萧铭穿的休闲裤,而是牛仔。
“很像。”周继青眼底浮现惊叹之色,“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凶手,智商极高,模仿能力强,两起案子竟然都没有露出破绽,我一定要抓住他的尾巴。”
闻昶眉峰紧拧。
周继青遇到脱离一般情况的变态杀手只会更兴奋,但对于警方来说,这样的凶手,是他们最不愿意遇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