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他如此说来,皆愕然,一时间都看向卫青。卫青听闻如此也是心中一时错愕,本想此人见多识广,却并无把握,然而所陈之情却又颇为悲凉。正在此时,榻上长君突然叹了口气。微微张开眼睛,这几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难得转醒,众人总觉得长君一直昏睡不醒,故而谈论病情也并无避忌。哪知此时之言皆被他听到。一时之间,竟无人接语。
只听长君气若游丝道:“哎,老翁辛苦了!我已行将就木,如今每多言便如利刃割胸,然而此番之事我却想多言两语,咳……咳……自我病重起,家中延请医工并不少,针石累日加身,汤药绵绵不断,却并无好转之意,几次三番病重将青弟从繁杂军务中唤回家中,青弟在家虽为吾弟,在军中自有重责,既耽误军务,又耽误其身体,为兄实在不忍。如今若能得老翁救治,保得半年平顺,我既不受罪,家人也不必受苦,岂非美事?寿数自有天定,若我强扭天命,自己受苦益多,又为他人添事,何苦呢?”
去病听完舅父所言,不顾恶疾,扑在长君怀中,直说:“舅父莫说丧气话,他说还有一成机会啊!便是有一成机会,舅父也要撑住,舅父曾经说过,我卫家男儿焉有怕苦怕痛道理?舅父定会无事的!”
“可是……舅父真的撑不住了……”说着竟双眼泛泪。又道:“吾曾思及自身,料定必无享受之命,卫家初露顺景,便生此大病。绵延半年有余,家中所花费之资不可尽数,吾家日益光鲜,吾却时日不多,心中甚为不舍,却也无力以图。索幸青弟既长,三妹已嫁。思虑之事,唯青弟未曾娶妻生子,去病尚未成人。然则人无事事顺心之理。近来做梦常梦见阿母,父亲早年战死沙场,无人殓骨,阿母孤寂,想必泉下未曾相见,如今我既要离世,也好陪陪阿母,使她免受孤独之苦……咳~咳~”说着有费力咳了许久。
雒悫见其咳得厉害,便伸手取针在其耳后择穴放血。长君顿觉头晕之状大有减轻之感,点头致谢。
卫青见此情状也知一时难以决断,便遣散众人,直说长君身体不适,还需休息,治病之事需待仔细商议。雒翁年长,适才整理事务又颇费心力,还是早些休息为好。雒悫也觉得应给卫家人商议的时间,便起身去往客室。
雒悫走后卫青又摒退了吴叔、小奴等人,本想让去病也回房,去病却着实不愿,卫青见去病甚是坚持,加之霍母也觉得去病在也是应该之事,便不再反对。于是卫青、霍母及去病三人便都留在长君房内,想要细细讨论一番。
长君见除了内亲以外,其余人都散去了,便略略又躺了躺,双眼微闭。长君知大家对自己的病情仍旧抱有希望,自己本不应让众人灰心,但无奈坚持半年,实在是不忍。关心则乱,众人无法感同身受,易地而处,或许自己也会建议病人坚持。于是长叹:“唉!”
卫青见兄长长叹,心中很是不忍,直言道:“兄长还是仔细考虑一番,万一呢?万一雒翁能治好呢?”
长君睁眼盯着卫青道:“青弟,汝非吾,吾自知身体如何,本来身体便弱,这半年余所吃之药也有一室有余,周身皆毒,吾非医工,却也闲暇读过几本医书,知道食药伤身,雒翁不知我之前之状,若用凶险狠药,恐怕我连半年寿数也没有,即便用药大善,我有活命之日,身体根本也损毁了,既然如此,恐怕后来所经受也未必好过。我想过了,我还有半年寿数,所幸家人都在身边,尽可安排一应事务,不必仓促而为。况且雒翁许我不必难过,与其苟且一生,不如安享半年。此乃福报,并非恶事,愚兄知道少儿与你,包括君嬬,小君都不希望我死,然而此乃命数,悖天则为恶,愚兄不用解释了吧。”
“兄长,弟非强人所难,只是既有机会,兄为何不愿一试?如若试了无效再选他法难道不好么?”
长君并不回答卫青之言,转头向少儿说“少儿,你怎么说,当年你怀去病之时怎么说的?当时怀他之时,你我兄妹皆是奴,生下他自然是奴生子,太夫人劝你服食落胎之药,你却坚持生他,至于后来生他早产,几乎丧命,你后悔么?如果当初你选择堕胎,或许后来太夫人做主你可以选配更好的人家,而不必拖到后来因小君蒙皇恩,才嫁人。”
“兄长,这不同,少儿是不放弃自己的孩子,你却放弃自己的性命,枉费了坚韧二字。”
“青弟,这没什么不同,少儿面前当初也是两条路,生下去病,恐怕辜负去病一世,不生去病恐怕也会心有遗憾,她选择了生,是勇敢,而后为了去病亦不肯随意嫁人,是因为少儿心中始终有希望。而我这病已然如此,半年患病,我早已没了希望,如若活着,便如行尸一般,又有何意义呢?”
“舅父,可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啊,这是您说的啊!”去病扑上来对长君说道。
“去病,你不懂,若是活着让自己和家人都受苦,便不是希望,而是噩梦了。既然能让我坦然离世,我希望诸位成全!”
少儿在旁边揽着去病,默默拭泪,对去病道:“你舅父既然如此打算,你要理解,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们。”
“母亲,孩儿不能理解,舅父当年为了帮助我们,吃了很多苦,你如今竟然连照顾他都觉得累赘不成?如果母亲不愿照顾,我自己照顾,不给母亲添麻烦!”
“去病,阿母并非不愿照顾你舅父,实在是你舅父之病再治只能徒增伤痛……”
去病不待母亲说完,便跑出了房门来到院中,默默啜泣起来。
卫青见状也跟了出来对去病道:“去病,青舅也不希望兄长放弃,但时至今日,有些事情也确实应当有所准备了。明日我再仔细询问雒翁如何救治,但是如若确实如雒翁所言,即便治好也只能瘫坐于床前,怕是兄长便是立时向死也断不会求生的。有些事活着比死了更难,如果兄长因为你我之愿望而苟且活了,我们却只是造成他无尽之苦,你我又如何对得起他?”见去病陷入沉思,卫青又言:“去病,兄长将你养在身边,并不是希望你庸庸碌碌,而是希望你光耀门庭,为国做事,如若未来你将自己陷入照顾他的泥沼,你想他会过的开心么?我知你一时还想不通,我也心中憋闷,但是有些事还得自己走出来。”
去病见青舅如此说,一时又难免心中纠结,虽说内心仍旧抗拒接受舅父选择放弃,但忽然想到舅父每日遭受的痛苦,如今而言,似乎舅父所有的坚持都是为了家人,身体所受痛苦却无人理解。
卫青见去病面色忽明忽暗,知道去病此时心中尚有疑虑,也不多言,只是拍拍外甥后背,催他回房休息。自己独自一人返回长君卧房。
看着兄长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泛着青白之色,想着兄长今日所说之言,卫青亦是百感交集。自己自幼赖兄长照料,一直都觉得兄长乃是无坚不摧之人,今日听他一番言语,想必心中也有许多不能尽言之苦,无人倾诉。自己以往对他关心不多,如今颇为后悔。但事已至此,既是无力改变前因,为今之计也大抵只有努力让兄长未来走的平静安然。想到此,也便接受了兄长想要选择不做徒劳的治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