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山脚下的私塾里种了很多竹子。那是夫子组织学生们自制宣纸用的。
有天,密林去得很早。课室里只有她一个。她在自己制的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若轻。她将上面一张拿到一旁。水墨洇开,浸透到下面一层。
鬼使神差,她提笔在那痕迹上写了两个字,广翱。那是夫子给钟齐起的字。她的心跳得厉害,手开始发抖。尽管竭力控制,字迹依然是歪歪扭扭。她的手按上去,忽然听到有声音来了,慌乱地用笔抹花字迹,将纸团成一团,扔到了纸框里。
她也曾偷过钟齐临的帖。折成四叠,小心珍藏。她是那么爱他,虽然钟齐从来没有对她表露过什么。
直到他离去的前一天,“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十六岁的钟齐如是对她说。
密林没有怀疑过他,无论是情意,还是勤奋。钟齐白天务农,晚上温书,农闲就去私塾里请教夫子。连夫子都说,钟齐是他教过最聪明的学生。他为人正直善良,谦逊有礼,秉性高洁……
密林越是回忆从前的钟齐,越是恨现在的自己。
恨她被纳为妾却没有反抗,恨她不懂保护自己的孩儿被害得流产,恨她知道仇人就在眼前却无法报仇雪恨,恨她被囚在笼中浑浑噩噩,恨钟齐负她她却还缅怀从前,恨她软弱无能被驯服如奴……更恨她贪生怕死。
所以她不能直视现在,她开始回忆,她只有回忆,深陷过去的泥潭。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的时候,就已经老了。才堪堪两年,却似已经活了半生。
啊,两年,似乎正是钟齐离开歧山到帝京来的时间。足见人心易变。
这两年,她到底是怎么才走到这一步的呢?是昭阳公主用药使她身虚体亏,无法再孕,却说她是不详人?是钟齐对她干涩的身体失去兴趣?幸的是,钟齐抛弃她要比昭阳预料得早罢,府中妻妾成群……不然,她早就小命呜呼了。
热闹都是他们的。密林躲在后院回廊,怔怔地看着假山处被贵女们簇拥的昭阳。
十八岁的少妇本来应当是怎样的荣光焕发呢?盘亮条顺,珠圆玉润。昭阳公主抱着刚满月的小公子,据说他生得钟灵毓秀,连圣上都对他宠爱有加。虽然圣上没莅临满月宴,却赏赐了稀世珍宝。
密林眼神好,大老远就能看见那孩子,红色吉祥纹样锦绣襁褓里雪白的一团,像汤圆一样,肉嘟嘟的可爱极了。
如果她的孩儿也在世,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果她的孩儿没有死,应该已经会牙牙学语,喊她妈妈了吧?两年来第一次,密林清晰地想到了死。
一个贵女在逗小公子的时候,没留神将拨浪鼓失手掉落到莲池里。众人脸色骤变。都听说过昭阳公主喜怒无常,心有戚戚,都怕被迁怒。而那个失手的贵女更是脸色唰地惨白。昭阳本来要发难了,却瞟到了躲在那边回廊的密林。她先是对那贵女温和一笑,又冲着密林喊道:“若奴,过来!”
密林知道躲不过,只好走过去。果然,公主朝那只拨浪鼓努努下巴,“去给小公子捡起来。”贵女们听到之后,先前那忐忑的心是放下了,开始对这个形容憔悴的女人怜悯起来。
她的发枯涩有银丝,脸庞黯淡没有光泽,眼尾荡开细纹,眼神空洞而迷茫,嘴角如同被禁锢,仿佛再也无法上扬。身着华服,却是旧衣。
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昭阳公主在莲池中豢养了些凶狠的鱼。这种鱼长着尖尖的头刺,喜欢合力将人戳死,共飨腐尸。
昭阳用这招处死了几个不听话的奴婢。
密林并不怕那些恶鱼伤她,她怕鬼,怕踩到死人的骨头。然而只犹豫了一瞬,她就下了莲池。是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服从。
密林游过去将拨浪鼓拿住,游返,正要爬上石梯,赵嬷嬷却一脚又将她踢下去。昭阳笑着对她说:“不要了。”恰好这时,钟齐来了,他对昭阳说,“夫人,王兄来了。”于是众人簇拥着昭阳离开。
钟齐走的时候,只是冷冷地觑了她一眼。
耽溺于爱,早晚被爱毁灭。她心想。
密林站在最底下那层石梯上,久久没有动弹。她想的不是刚才发生的事,仿佛被侮辱的不是她,而是别的什么人。不知道怎么的,她感到异常平静。
方才去拿拨浪鼓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一股阴冷的气息直往她身体里钻,像蚂蝗一样,却没感觉到痛。这股气息从脚底心一直往上冒。
烈日之下,她禁不住寒毛倒竖。
……
公主府,正厅。
众人远远围着一张桌子,桌前奶娘抱着小公子,对面是一个身着道袍,花甲之年的老头。
老头看着卦盘,心思沉重。早知道应该让公主抱着小公子来卜的,真龙血脉怎么都能往好了影响影响卦象吧?现在的卦象让他怎么说?天命说这小公子是个短命鬼,活不过半年,而且还是不得好死?
该死的是,为凡人卜卦没什么问题,可这些凡人生死有定数,卜一卦就要耗费他大半精力,他才不想再卜一次。
这也是老天为了保护凡人设的障,修士对凡人妄加干预,总要挂上点因果,历劫的时候就更为凶险。他到凡间来是为了找机缘筑基的,还不想早早将所剩无几的寿元给折腾没了。别看他貌似花甲,实际上已经是耄耋之年。
所幸这些凡人敬畏鬼神,眼睁睁看着国师沉默了半天,也不敢随意出声打扰。
忽然,国师心有所感,朝西方望去。他敏感地感觉到了凡间不该有的灵气波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修士的本能使他迫不及待想一探究竟。他果断施法瞬移,只留下一句“小公子福祉所指在西”便没影了。
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只感叹道:“高人呐!”
……
国师很快就到了刚才密林所在的莲池。
用灵力去感应,还残留着灵气波动。只是这灵气有股阴邪之力,即使是消散了,仍然让人感到阵阵不适。
直觉告诉他池中有异,他跃入池中。果然,那池中游弋的是阴鳍鱼,这种鱼嗜腐尸,居留之所必然是养尸阴邪之地。但这只是表面,实际上阴鳍鱼除了食腐尸,更噬魂,它们可以将魂魄转化为阴力。他是无法直接吸收阴力,可是或许还能用它养个尸傀,或者炼个丹啥的也不错。
可是他下来,却只看见几缕残魄,一丝阴力也没有感应到。这池中的阴力甚至不如外头充沛。
几乎是瞬间,国师得出了结论——有人将阴力收走化为己用!凡间竟然有人能收阴力化为己用!
天地灵气,除却五行,还有阴阳。不过如今修士只能用五行灵气修炼,却无法化用阴阳之气。和阴力鬼气长打交道的炼尸门修士,亦是用灵气修炼。就连鬼修也不例外,除非是拥有什么鬼门先天至宝,才能直接收纳阴气,助之修炼。可据师傅说过,鬼修没有肉体,只有魂魄,修炼之路实在是难成大器。鬼修在修真界都是极为罕见的存在,怎么会恰好这么倒霉让他碰上!
国师惊疑不定,他知道这些阴鳍鱼的来历。他在修真界见过,自家门派下的水池子里就养着些。他还在皇宫里御花园的池子里见过。
这些鱼个头尚小,看着又傻又呆,应该就是从那里来的小鱼苗苗。他用手吸来一条远远躲着的阴鳍鱼,想去探它的脑袋,却只看见一片浑浊,便撒了手,“果然是又蠢又呆,连记忆都没有!”待国师一松手,被按头的小阴鳍鱼赶紧摆摆尾巴,离怪老头越远越好。
国师心里无法平静。这阴鳍鱼是这两年搬来的,那个时候……燕十三应该跟他提过,只是他没有放在心上。
这小燕国的祖上是出过一位真人的,此真人为了荫泽后裔,留下了一棵修真界也极为难得的修缘树,在皇宫布下了守护大阵,同时能庇佑燕国王朝三百年无恙。此阴鳍鱼,即为阵中一眼。
眼见修缘果就要成熟,若是还有人在背后谋划,要跟他抢机缘……他打不过人可怎么办!
出了莲池,国师浑身滴水未沾,道袍仍然光洁如新。
——“老头可有什么发现?”
国师一抬头便看见妖冶男子坐在假山上,似笑非笑。……“臭小子!叫师傅!”那被国师称作臭小子的,正是耀王,行十三。
耀王笑,“徒儿我的龟息术是不是愈加出神入化了?连师傅你都未曾察觉。”
国师听了,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这小子是个火金双灵根,虽然自己是他师傅,其实也不过是捡个便宜,他的修行进度比起当年三灵根的自己,可是要快太多。才堪堪练气六层,这龟息术使的,那些凡人也就罢了,竟然骗过了自己这个练气十三层!等等!国师心念电转,“你可看到了先前是什么人在此停留?”
耀王想了想,面露嫌弃,“一个老女人。”却见国师先是疑惑,少顷眼瞳放大,喜上眉梢,最后竟哈哈哈地直笑起来。是啊,他怎么没想到!阴阳之力,还有一种人,不限凡人修士,都能吸收!那便是纯阳之体和纯阴之体!而这纯阴之体,又是上上好的炉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