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公主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耀王爷借口醒酒在府中四处游荡着。这时候宴席正需要人手,他鲜少被仆役撞见。
穿过中庭,沿着回廊缓缓踱步。不同于正厅的热闹,回廊灯影微微,人迹罕至。走了好一会也没看见,耀王又想起那老头给自己交代的任务,他皱起眉,忍不住抱怨:“竟然让我去搞丑女人,老匹夫怎么不亲自上阵?!”说完赶紧四处瞅了瞅,确认没被人听一耳朵。这一瞅,嗬,得来全不费工夫。左侧不远处的荷池亭中端坐着的是谁!
正是乍暖还寒的季节,春寒料峭。女子衣衫单薄,坐在亭边,静静地不知道看着什么。
耀王爷远眺了一眼,皱了皱眉,荷花里全是稀稀拉拉的残枝败叶,有什么好看的?
月光惨白,平添寂寥。奇了怪了,白天看像个浣衣嬷嬷,到晚上却风姿绰约,煞是动人。耀王冷哼,果然是月下出美人。只不过这月下美人大多经不起细看。
密林早已察觉到有生人靠近。准确来说,其实并不算是『生人』。白天她在莲池被戏辱时,她就看到了——假山上有金色和红色的光团,聚在一起,恰好是个人型,一直坐在上面看戏。
密林知道有些事情是超出常识的。比如她胃口很好,一顿能吃三碗饭;比如她天生无泪,村中人都说她冷血无情;比如力气很大,比如夜能视物,比如受伤能很快好起来,比如感觉很敏锐,比如野兽从来不会靠近她,比如她从小就能看到那些光团,吸引它们,及笄来了葵水之后,她发现她可以随心所欲决定看不看得见光团,甚至控制它们。
只是这些对于她来说,从来都是些难以启齿的肮脏的小秘密。它们无所不在昭示,自己和其他人……甚至和父母,都是不同的。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心里其实认定了她是夜叉的孩子——尽管对此感到愤怒和耻辱。
耀王慢慢靠近亭子,感受到了眼前这个人凄凄然的气场,想起了白日她被折辱的模样,心下了然。啧啧,这样一个可怜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受罪呢。等本王利用完了你,就送你上路。
于是缓步上前,朗声道:“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见女人并没有反应,微不可察地冷笑一瞬,又道:“本王闲庭信步,忽然见到这亭中似乎有仙子妙颜不似凡间人,一时迷了心智,不敢相信这样的美貌竟然真实存在,才贸然前来一探究竟,莽撞打扰了姑娘,失礼了。”说罢还虚虚施礼。
密林转头过来看向他,只见面前的男子瘦削颀长,身着华服;面若桃花,眉目如画;眼尾狭长而微微上挑,右眼眼尾处有颗小痣;挺鼻之下薄唇轻轻勾起,似笑非笑。
密林看楞了一瞬,不禁由衷感叹:“你很漂亮。”耀王笑意渐深。可密林却本能地感觉到他不高兴,非常不高兴。或许是讨厌她的冒犯。
敢自称“本王”,又在公主府出现,还是这样高调的相貌,除了和昭阳交好、据称『风华绝代』的耀王以外,还有别人么。可是他不高兴,却还要强颜欢笑,一时间让密林有点摸不着头脑。
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然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要什么得不到?能在她身上,图到什么?密林刚开始的那一点忧虑消散了。
他身上红色和白色的光团非常纯粹,连站在他身边都觉得很舒服。
密林在森林里也见过一些身上附着光团的小兽,但它们的父母却不会显露出来。密林推测那是幼崽还不会控制收敛那些光团,就像咳嗽一样藏不住。
耀王看着密林对他露出『慈爱』的目光,浑身不自在。
密林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在人类身上也能看到这个。”
耀王愣住了。人类?她在说什么?难道自己漏了马脚?一时间,在她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挥之不去。
思索间,眼前那人转身要走。
耀王下意识地喊道:“等等!”等等之后却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不是来勾引她来着吗?这是什么情况?这让他怎么下手?敲晕了掳走?
密林看着他略不知所措的模样,温和地笑了,“谢谢你说我好看,”一掌抚上了耀王的头顶,“要好好修炼,好好长大啊。”留下耀王独自风中凌乱。
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耀王没有跟上去,似乎还停留在刚刚被摸头的震惊中——她谁啊?
发了很久的呆,他才想起老头的交代。算了,看来也就是个小小侍妾而已,跑得了和尚跑不着庙。只是她离去的时候,眼神中没有一丁点生气,仿佛只剩了一个空壳一样。
……那应该不是终于觉得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要自行了断了吧?应该不会……吧?
耀王要是看到了回到昙香苑的密林,估计会称赞自己的乌鸦嘴是真的灵。
密林坐在榻上,在给腰带打结。找不到绳子,也想不出还有什么长条的物什,她便取了几条腰带接起来。
密林心里异常平静。就像窗外那清明的月一样。或许人还是应该多见见死亡——死第一个亲人的时候最难受,因为没有经验;死第二第三个的时候,就习以为常;待轮到自己的时候,怎么也能一蹴而就了吧。
其实说她恨,她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不是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偷天换日,假装自己是恨,比如无能的爱,羞悔,悲哀等等。
下人们惯会见风使舵。这两年她受冷落,挨欺负,没少受那些得势的狗的嘲笑。
有的也会对她露出怜悯的神色。是的,处在她的境地,很惨,她仿佛也应当如何挣扎,如何痛苦,如何恨。
可是自从她被带到这里来,除了冷漠和麻木,她的心再也产生不了别的了,就如同她死掉的子宫。她的生命开始萎缩。
浑浑噩噩随着钟齐到了帝京,偏安一隅昙香苑,得过且过。过去的幽灵还不愿意放过她——昭阳故意使她见到杀母仇人,她看见了,她认得那几双眼睛。
然而在那一瞬,她没有恨,没有强烈的情绪,只是轻轻的扭过头去,垂手而立。那个时候她怕死,法事都没有做就弃母亲而去。这时候她怕死,她不敢直视他们。她怕死,可是她早已经死去了,没有资格,也不配再活在世上。
……
“小娘!你在做什么!”来者是她房中唯一的下人,殷嬷嬷。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将密林手中的腰带劈手夺走。
密林静静地看着殷嬷嬷,这两年,连累她跟自己一起过苦日子。密林不为自己难过和委屈,既然无法相容,再难苟活于世,那就只有一死了之。
她对殷嬷嬷感到内疚。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两年,连累嬷嬷了,对不起。”
殷嬷嬷闻言,似乎也有所触动,她握住密林的手,“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呐!”
希望么?希望,不就正是这双手剥夺的么?这双手用她的希望换取了相称的东西……用她一个濒死之人的希望,换取另一个生命的希望,啊,似乎也不亏。
但她感到了一丝愤怒。这就像是命运在尖叫嘲笑。
密林还以为自己不会再有什么情绪。可实际上她听了殷嬷嬷的话,才发现自己竟然鼻子酸了,心里原先空空的像块纱,而如今这块纱巾却被什么打湿了,蒙在她的心上,透不过气来。
难受和委屈被浸润之后开始一股脑发芽。直钻心。密林捂着头埋进了膝盖,深呼吸了几口,却始终无法平静。她的心一直在叫嚣: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遭受这一切啊!
殷嬷嬷将腰带收起看了密林一会,退了出去。这两年来她是看着密林过来的,殷嬷嬷知道,她一直都是一个能隐忍的好孩子。
密林在痛苦中来回煎熬。头昏昏沉沉,耳中像是蜂鸣,心跳得越来越快,跳得直恶心,想要呕出来,无数声音钻进她的脑子里,犹如尖刺入脑仁——
“死了就能从一切里解脱了。”
“可是你甘心吗?就这么死去。”
“死了就可以去陪伴父母了。”
“你又有何脸面见父母?别忘了,你是夜叉,你不是人!”
“你太失败了。”
“所有人都会抛弃你。”
“没有人爱你。”
“一了百了,从此再没有痛苦和折磨。”
“死吧,像从来没有降生过一样。”
“从一切苦难身边逃离。”
“你怎么可以死!辜负你的伪君子活得好好的,仗势欺辱你的人春风得意!”
“杀人凶手逍遥法外,血海深仇还未得报!”
“负汝之人,汝定负之!”
“去找耀王,勾引他,利用他。”
“你是夜叉,渴饮仇敌血,啖其血肉!”
“没有你,对他们只会更好!”
“站起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过了不知多久,夜似乎已经深了。远处的笙箫同以往一样不可闻。
“我活着,猪狗也同样活着啊!”密林看着天空。
她的眼睛漆黑无光,像有墨汁滴进去,将一切清明浸染。
月亮已经被厚厚的乌云遮蔽,不见踪迹。远处的人们应当好好享受这最后的热闹。
——“这猪狗不如的日子,应点缀以腥风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