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灭了烛火之后,还能闻到残留的蜡烛燃烧的味道。
密林白日去了河边凑上巳节的热闹,没待多久就回了家。她心里没由来地忐忑不安,总觉得好像暗处有什么在窥视她,可是又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切如常。或许是因为没有见到钟齐吧,密林这样想。
躺在母亲的床上,密林辗转反侧。快入夜的时候,母亲说看天色阴沉,似乎今晚上要下雨,要密林到她屋里去睡。
前段日子她们发现密林闺房的屋顶有个地方瓦片松动了,有缝隙,下雨时有雨顺着滴下来。正好是靠近窗户那里,滴下来其实也不碍事,拿瓷盆接着就好,就是一晚上滴滴答答的水声有点烦人。因为不是什么大问题,两个人总也忘记要修缮。密林拗不过母亲,妥协答应了母亲今晚上换房睡。
被子有母亲的气味。像兰花一样包裹着密林。她似乎自打记事就没有和父母睡在一处。密林闭着眼睛,细听好像还没有开始下雨。可她的愁绪却淅淅沥沥地飘渺着,她想了很多,想母亲,父亲,想的最多的,还是钟齐。想着想着,终于还是睡着了。
密林是被母亲的尖叫惊醒的。一开始她以为是错觉,母亲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睡梦中也是极为安生的。密林翻身披了个外袍就下床跑向母亲的房间,不安像火袭击了密林,心里烟熏火燎一般,直发紧。
赤脚跑在石板上,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声,比心跳还要急。她没有注意到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门是开着的。
密林推门那一刻,她被一个高大的黑影钳制住,几乎是同时捂住了她的嘴巴。浑身寒毛倒竖,心跳却骤然缓慢而平静,她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冷。密林夜能视物。几乎在推门进来,被钳制住的同时,她就看到了——母亲躺在血泊中奄奄一息。
强烈的冲击之下,之后的一切在密林眼中发生得很慢。她怎样摆脱钳制,怎样踉跄奔到母亲身边,怎样从刀光剑影之下逃脱,披发赤脚奔逃到山上,她全都不记得了。
她蹲在神像背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瑟瑟发抖。她的胳膊被砍伤了,脸也被割了一道血口,头发半边是齐腰长发,半边却只到肩膀。
她的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出母亲惨死的模样,撕心裂肺的喊声的幽灵在她耳朵里回荡——“强盗!强盗!杀人了!杀人了——!”她的尖叫突兀地刺破了夜的宁静。一只困兽的哀号不会引来同伴的救助,只会引来猎人。小小的闺房挤着三个蒙面的黑衣汉子,原来他们还有一个在外头望风。
被密林挣脱之后,他们便失去了一开始埋伏的优势。不是所有人都和密林一样夜能视物。可是听声却能辨认大致的方向。房间不大。混乱中,刀子砍到了密林。
母亲也听见了密林的叫声,眼里是密林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的温柔慈爱,喉咙开着一大个口子汩汩冒着血泉,她只说了几个字,便气绝身亡了。
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不懂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密林的身上已经被雨浇透,衣衫上有红色的血点子,褐色的泥点子,在雨的浇灌下向下伸展。她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冷,冷,彻骨的寒冷,让她禁不住浑身颤抖。脑子里不断回荡的,是母亲一直在重复的,“生父……霍之沉……”
天大亮的时候,雨仍然在下。不疾不徐。
密林脸色惨白,唇色乌紫。回家的路上,远远就能看到自家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圈人。看到她回来了,人群自动散开。
他们看着她,脸上是不安、怜悯。密林冷漠地看着他们,没有人敢对上她的视线。她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双目无神,黯淡得像死水。
雨未绝,发凌乱,雨顺着发丝滴落,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单薄肮脏的衣服贴在她身上。比起屋里还躺在床上那个死相残忍面容却依旧美丽而安详的女人,他们眼前这个才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
走到院子里的距离并不长,密林的意识似乎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知道眼前的人们是她的邻里,他们之间有龃龉,有和谐,可那只是日常的表象,一旦有危机,一定是各扫门前雪。他们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愧疚,就算是有,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为什么,密林觉得她应该恨他们,可是她竟然恨不起来。心里空洞洞的,灌着雨水,刮着冷风。或许是因为她也是那样吧。她之前想过要丢下母亲,逃离母亲。昨夜,她也真正地逃离了母亲——她抛下了母亲,狂奔到岐山上那小庙中躲了起来。
旁人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的。可一旦她自己也背离了母亲,她就已经是不可饶恕的了。她身上的污秽怎么也洗不干净。
密林进屋之后,外面的村民才又开始议论。“是遭了强盗啊?”“那那个是被强盗抢走夜奔了?”“她不是从深林那边下来的吗?还怕不是夜叉!”“村长到没有?”在密林横抱裹着席的尸体出来时,他们又噤了声。
死于非命,不能办丧事,只能尽快下葬,然后做法事,这是规矩。密林所过之处,油纸伞和蓑衣帽避之不及地散开,躲瘟疫一般,生怕阻碍了密林,被怨鬼惦记上。
密林没有再看他们。抱着母亲的手臂在用力,血流得更快了,和着雨一大朵一大朵地落在地上,在坑洼上砸出水花。没有人跟着密林。
她抱着母亲一路到了父亲的坟旁。刨了个深深的大坑。将母亲和着席埋了下去。之前放在林子里用来砍柴的背篓和齐刀还在。密林去取了回来,攀折了一大根树枝,削砍成一块半人高的木牌,刻了字,插到了坟头。
跪坐在坟前的泥巴地上,密林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两座小山包。她忽然想起父亲死的时候,她万念俱灰,像是天塌了。那个时候夫子对她说,第一次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候,会很痛苦。就像是在说,往后就不会了。
她一手抚上母亲的木碑。她应该感到难过。可是她却只能感到困倦昏沉。密林以额触上木碑,“我不孝“,顿了顿,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欢迎你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