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接了风洗了尘,好歹也出来上了柱香。她跟钟齐也就在那时候打了个照面。
公主自然是不能跪的,那是对圣上大不敬。村长生怕阴邪冲撞公主,将公主请到了自家去住了。钟齐倒是如释重负,不知道是因为昭阳公主没有再闹,还是因为村长阴差阳错替他分忧。
钟齐和钟父跪伏在黄色蒲团上,听从山人的指示——哭,哭得越大声越好——他和父亲头躬身将头埋在蒲团里,哀号着,哀号着,钟齐一点泪都挤不出来。然后又面朝正门,朝背后扔糯米饭团子。
老道吟唱着什么,钟齐完全不知道。最后他们终于吃上了热腾腾的糯米饭——是那些相帮的婆子们捏的糯米团子,咸津津的不知道是盐还是汗。糯米团子很大,很腻,钟齐忍着恶心吃完了。
近黄昏。锣鼓喧天,唱经不歇。折腾了好久才罢休。
老道士指挥徒弟们将家伙什都收拾了,在棺的四周用同一个饭蒸子里的糯米饭粘上了白色的花圈。钟父给道士们都递上了茶碗。道士吹了吹,一口饮尽。问了钟家父子花圈、幡、坟飘子和冥币之类的东西是否准备完毕,随即就走了。
这几日不苟言笑的道士们脸上不由泄出一丝轻松,让人忽然才有种不真切的感觉,道士们也是人。
深夜,钟齐仍然在守灵。他已经连续两天一夜没睡了。
钟父把茶盅递给钟齐。是自家泡的苦茶,泛着晚秋的桂花一样的颜色——深黄近褐红。茶水上浮着几根短小的茶梗。
钟齐喝了一口,仍然是记忆里的苦涩,却有种和从前不一样的安心。仔细咂摸,还有回甘。他看见父亲的眼睛里有红血丝,想让他去休息,说:“明天送灵,今晚上有我就行了。”父亲拖着病体,又累到了极致,点点头,“过会儿。”
钟齐坐在母亲棺木旁的凳子上,看着母亲的脸不成脸,才几天已经干瘪得像一具骷髅。
今年开春,父亲就请人写信来告知他母亲病重,要他回来见母亲最后一面。日夜兼程,紧赶慢赶没赶上,这最后一面竟是阴阳永隔。
躺在棺材里的人不像是母亲,倒像个别的什么人,然而他心知肚明,那就是母亲,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恐怖相。她脸上还残留着病的痕迹,苍白,乌青,或许那只是死亡的阴影罢了。
他偏过头不再看。脑中想起那双纯净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年轻而干净,在他的怀里轻轻颤抖的模样让他想起小动物。
是她让他感觉一切都没变。不——或许还是变了。钟齐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底气了。他站得比密林高很多很多。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总是需要她的保护。
钟家搬到村子里来的时候,他身材瘦弱,又是外乡人,总是受欺负,被她保护。他一直在仰仗密林,利用密林。就像他到了京城,为了寻找靠山,他去拜访丞相府。却不知道燕帝如何知悉,也由此疏远了他,只给了与状元不相称的闲散官位。
再到丞相府,他没有等到丞相,却遇到了昭阳公主。他马上就知道他该怎么做。他逗她笑,在她的生辰给她做了木头玩意——讽刺的是,这些木工活是他无用的父亲教的——它们都很精巧,有的是木头小马。有的是木头青鸟。
再后来,不出意料,他只要稍施苦肉计,公主就进宫去请旨赐婚了。
虽是曲折求得右相的庇护,婚后生活却并不如他所设想。同僚在背后嘲笑他卖身求荣。公主胆大妄为,娇纵任性,总是和他吵架。
本来纳妾也只是那么一说,此时他却渐渐当真。他想要有个人依靠他,仰仗他,敬重他。她应有星星一样的双眸,娇软的身躯。这世间至少有个人不会说他,怨他。
父亲去休息了。剩下堂屋通明的烛火守着钟齐。
沉默中,像是应景一样,屋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次日,三月初四,卯正时,空气里透着点阴冷,薄雾间晨光熹微,犹如混沌初开。
从钟家到坟地的小路昨夜被雨浇湿,一脚踩上去全是泥泞。
打前头的道士一手举着桃剑,一手摇铃;村里壮年男人抬棺,背部像待收割的稻子,不可控制地弯着腰。两侧有人撒纸钱,泼稀饭。钟家父子黑色的孝衣,白色的麻布,走在棺材两旁,好像天地间只剩了这么两种颜色。钟父举着招魂幡,惨白的颜色在黑暗中轻轻飘动,顶上是血红的盖头;钟齐撒纸钱,暗黄色轻飘飘地四处飞舞,落在路旁,草上,田里。
凄厉的唢呐在山间回荡不绝。
直到下葬完毕,吟唱送灵,磕头上香,焚纸钱,放鞭炮,钟齐只是麻木,浑浑噩噩形同行尸走肉。再回到家中时,钟齐一沾上枕头,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一样,失去了意识。
因此他不知道,在他在守灵、经历着身心双重的折磨的时候,密林的母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