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公主身娇体贵,坐的马车只不过比驸马晚了一天。脚才刚刚沾地,丈夫就将自己拉到里间去。昭阳以为丈夫要对自己倾诉一番思念之情呢——倾诉是倾诉了,可后面跟着的竟然是想要纳妾。
昭阳先是震惊,脸上慢慢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只不过是晚了一天呐!呵呵!昭阳轻蔑地笑了,随即玉手抚在钟齐的脸上,神色淡定,“本宫做你夫人一天,你就别想纳一个妾。”
钟齐还想争辩,昭阳直接将他推搡出房门,关了门,兀自趴在床上哭了。钟齐真是给了她好大一个礼!在帝京,他当个芝麻小官,入赘公主府,吃她的,用她的,现在竟然还有脸敢纳妾?真是天大的笑话!昭阳伏在枕上,本来心里觉得万般委屈,哀哀号了两声,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难过,只是恨钟齐欺负她。
思来想去,昭阳脸上尚没有泪水,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整理仪容,又气定神闲了,吩咐人打水来沐浴洗尘。
钟父这几天忙里忙外,心里的难过都被压抑了,儿子钟齐一回家,才又勾了起来,见他回来当即洒了一回热泪,就一下子病倒了。
钟齐要照顾父亲,还要为母亲操办丧宴和葬礼,并没有空出去找密林。
钟母的棺椁就停在堂屋。黑沉沉的木头,绝了生命的气息。钟母已经死了六天了,隐隐约约有尸臭和死气从棺里冒出来,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想,幸好头七就要下葬了。
昨日一到钟家,钟齐便请县令帮他请人,县令又令村长去请人,最后请了这一带的游方道士班子和戏班子,又是唱戏,又是念咒,锣鼓喧天,场坝里摆着几张酒菜桌,请从其他地方赶来的远近亲戚和乡亲吃流水席。
停尸七日本来是想供活人们祭奠、凭吊,小小的钟家人来人往。然重复表达哀思,无论对说者还是听者都是种折磨。他们仿佛落入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似乎人死了之后,还活着的人的话语就不可避免地单调,克制;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无限觉得匮乏,好像做的还不够,说的还不够多,表达的不够深刻。况且人对于死人有种本能的畏惧,所有来看了钟母最后一眼的人,都想到了自己。
临近下葬,竟然皆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除了被雇来作法的道士——叽里咕噜念了整整两天的经,不知道是超度亡魂的还是别的什么,念得他口干舌燥,嘴上都起了死皮。
老道士有几个小徒弟,有一个帮他翻来临的人的名单,念来或许有感谢之意,又或许是将他们的功德告诉地府的差员,请他们记上这些人的阴功;一个在老道念经的小节中稳稳地敲上一锣来句读;一个为道士跑腿,在仪式上哪个步骤需要去请些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来跪拜、磕头、上香,都是他去请;还有小道士准备随时换下师傅去休息。念到有些地方,还需要众徒弟和老道一起唱经。
此时在钟家的堂屋里,三面挂满了凶神恶煞的阴差厉鬼、神兵天将的像;诸如拔舌地狱、刀山火海等等地狱景象的画。是以道士们一齐唱经的时候,声音在堂屋中环绕不绝,在闹哄哄的宴席唱戏声中,竟然独有一份不可忽视的神圣。
钟家的堂屋修得高大古朴,全是钟父的功劳,他是个木匠,为村子里不少人家盖过房子,补过这那的。村民们或多或少都懂些木匠知识,知道一些小玩意该怎么做,一旦涉及到梁木立柱之类的,他们都会请老钟喝酒,请教讨论一番。最后的结果常常是老钟亲自动手,帮他们“顺便”给弄好了。
为了父亲的人情“义务劳动”,母亲不知道埋怨过多少回。半生来,母亲总是在埋怨父亲失败,让人看不起。父亲只是默默走出去,从来不吵架。村里人倒是不嫌事大,明里暗里讽刺钟母心眼比针眼小。
可如今,他们都在赞扬棺材里的钟母。钟齐心里忍不住想,人或许只有死了才能获得他人的慈悲和怜悯。
钟齐跪在母亲的棺前,膝下只是垫了一层薄薄的麻布,和他头上、臂上缠着的如出一辙。他的膝盖已经跪到没有知觉了——不是先前的又麻又痛——甚至还有余力怀疑自己的膝盖有没有肿。
他的眼睛,他的心也已经麻木了。不是一开始无力地跪倒在地上痛哭那样的了,他的泪好像已经流干了。丧葬白事繁杂琐碎,说不定其实就是想将活人的精力都榨干,让他们无暇悲伤。长辈看到了,也就放心了,不流连了吧。
昨夜回来之后,钟父拉着钟齐,说了好一会话。内容也不外乎是什么出息了,长大了,可惜他母亲享不到福。钟齐隐隐对父亲生起厌憎,他按捺着、忍着,只用“嗯”和“孩儿知道了”来应对父亲的一切句子,垂着头把脸埋在阴影里,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他在心里想,自己装的跟有多愧疚似的,其实愧疚只占了很小一点。那是一种混沌得多的情感,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什么,复杂、讨厌、无能为力,浓得黑黢黢的像夜。
他发现父亲的肩膀在抖。这个发现使他震惊。就像家里用了十几年结结实实的酸菜坛子上忽然爬上一丝裂纹。父亲好像一下子变得老了,脆弱了。这并不是由于他生病了,而是由于……他话变多了。面对他时有种不知所措的客气,只好不断地说话,翻来覆去讲的都是钟齐并不关心的内容。
钟齐打小就恨透了他的家。他学得很刻苦。没有人比他更想出人头地,更想摆脱这一切。
他原来以为他恨父亲。恨他没有出息。长大了发现有出息其实是件很难很难的事。总是有失败在前面等着他。
他才十八,正值壮年,考了功名,有个乌纱帽,有个老婆,迟早还会有孩子,不缺钱花,不短衣食,未来要比这小村子里大多数人都要光明可期。可是在面对总是无视他的帝王、轻视他的同僚、埋怨他的夫人时,他时常会生出一种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错觉,他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人看他光鲜,他却相信,自己心里已经遭到腐蚀,成为了某种正常生活的祭品。
父亲的训话终于结束,他出去,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看着黑洞洞的天空。忽然想起什么,他挥挥衣袖,想散去袍子沾染上的腐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