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干燥澄澈,微微有风吹袭。
密林没有回话,仍然注视着黑夜笼罩的远山。从前钟齐就是这么叫她的,阿若。除了钟齐之外,没有人会这么叫她。
她的母亲与她不亲近。密林想,或许是因为生她的时候,让母亲受了很多苦吧。听村里的婆婆说,她生下来的时候足有九斤重呢!所以小时候大家都叫她九斤。
没有姓,只是九斤。
小山村很小,什么都瞒不过人。
有一回她和小伙伴玩耍,小伙伴们打赌到林子里去,结果只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小胖子和她进去。后来小胖子作死惹了头熊,本来要被熊拍,她护在胖小子前头,那熊反而绕道走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野兽在她面前反而退缩的场景。
没想到的是,出了林子之后,胖小子看着好奇的同伴,脸涨成了猪肝色,冲密林吼道,“你神气什么!你娘不疼你,是因为你是你娘和林子里夜叉生的小母夜叉!”旁边马上有人附和,“我阿娘也这么说,说她生下来可沉了呢!”
没有多久,那些臭小子开始公然取笑她力气大,说她没有姓氏,管她叫母夜叉。
她跑回家,问父亲,“爸爸,我是不是叫密九斤?”
她看见父亲望了母亲一眼。母亲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你这傻丫头,”还好,没有让她等太久,父亲终于开口,脸上先是作出嫌弃的样子,使劲蹂躏密林的头发,嘲笑她:“傻丫头究竟是像的谁呀,这么傻,九斤是你的小名儿呀!你大名,叫……叫密林!”
她满足了。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她开始跟着父亲到林中去打猎。
暂时逃避母亲,那是她最轻松快乐的时光。她学到很多东西,学怎么根据粪便观察兽的习性,怎么听它们的气息,怎么看出它们之间的关系,怎么判断性别和年龄,放归幼崽和母兽……最重要的是,她从父亲那里,学到了坚强,勇敢,乐观。
老密打了猎物总是送一半给私塾先生。再后来她就到学堂里去了。
夫子给她取了个表字,若轻。
她记得那天她一脸兴奋地回家,告诉父亲母亲,夫子给她取的字。母亲的脸仿佛被人吹熄的烛火,一下子黯淡下来。母亲的样子让她不安。她看出来母亲不喜欢这个名字。在母亲面前,她再没提过这两个字。
那几年,她学了很多如何和动物相处的技巧,可荒诞的是,父亲还没来得及教导她如何和人相处,就离她而去。那天天气阴沉,她在学堂上课,正昏昏欲睡,忽然被告知父亲失足掉到深山的悬崖下。她痛得撕心裂肺。夫子对她说,人第一次和亲人生离死别,总会格外痛些。她想,或许这就是母亲显得苍白而平静的原因吧。
她曾经以为她的快乐应该随着父亲一起被埋葬掉了,直到……钟齐一家就搬到这个小村子。村子里那些小霸王欺负钟齐是个外来户。她挺身而出,保护他。她的世界,又再次有了鲜亮的色彩。可是这样一想,好像自己很卑鄙似的。如果那些人没有欺负他呢?那么,或许……她还无法走出失去父亲的阴影吧。
密林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一直不给她取名字……即使早就从无数细节中推测出来,自己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难道那些快乐的时光,轻松的笑容,都是假的么?
直到刚才,她才忽然想明白。她从小和父亲亲近,父亲也很珍视她,但是他迟迟不敢给自己起名字的原因,是因为比起她,父亲更在意母亲的感受啊。
钟齐又连喊了她两声。
阿若,阿若。仿佛她是什么千金小姐什么珍宝一样。父亲过世后,除了钟齐,谁曾视她若珍宝?
在密林的印象里,从前的钟齐为人知书达理,就算被那帮坏小子欺负,也不会口出恶言,更不会因为她力气很大,就向她投来求救的目光。他是那么有风骨,以至于最不守礼的时候也只是两年前,他对十四岁的她说,阿若,等我回来娶你!
一晃两年过去。
密林敏感地感觉到,眼前这个钟齐和以前已经全然不同了。不只是外貌。他变得更自信,勇敢。况且……他还考了状元。
密林心里冒出了些酸涩难过。钟齐却全然不察,他只道贸然提出这样的想法十分鲁莽,或许密林还要考虑到她的母亲,但是这样的犹豫是好事,这意味着密林并不是反感他的提议。
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密林面前站定,伸手将密林的手牵起,握住,眼中无限真诚,“阿若,从前是你护着我,余生让我护着你。好不好?”
父亲是她心里的太阳。母亲是长在她家门口的参天大树,大树底下有太多太多的阴影,从前细碎的阳光不见了。大树是她的地标,她在很远的地方就知道大树那里是她的家,但每次出门和回家的路都会受大树的阻碍。因此她绕过它,逃避它。
终于在另外的地方,找到了月亮。
密林看着钟齐,微笑着点头。
钟齐抱着密林转了一圈。
月亮没入了云雾中,朦胧暧昧,夜空之中只能模糊看出一个亮盈盈的光点。钟齐没有松手,缓缓向密林靠近,感觉到密林轻轻避开了一瞬,他说,“明日是三月三,上巳节。”边说边轻抚她的发丝,在她额头一吻,“你是我的。”至此,密林心中有无限柔情蜜意,仿佛尽数化为了溱河水,要向钟齐身上泼去。小小石庙里情意绵绵。
次日清晨。
密林正在穿鞋袜,母亲轻叩了两下门,待密林应声之后,便推门而入,将一药瓶放在桌上就掩上门出去了。
昨夜密林背着柴回来之后,母亲问她怎么伤了。密林一惊,回道:“踩到尖树枝破了口,只是小伤,不碍事。”等到回房之后,密林更是惊疑不定。这点小伤,说痛也不痛,她要装作无事,谁也看不出来的。她脱了鞋一看,血已经浸了袜子,犹如点点红梅。心中疑云密布,母亲是如何知道她受了伤呢?
密林撒了药粉,穿戴整齐,用过早饭之后,又到山上去了。不过今天,她既不是去打猎,也不是去砍柴。而是去采了兰花、芍药和山莓,将花佩了几朵在身上,剩余的插在家中的陶土瓶里,又把山莓用水浸了浸,取到碗里放起来。做完这些,密林就又出门往村外的溱河去了。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女子在河边嬉戏,身上的香草香花有些落了河中,渐渐荡远,像是繁花本来就长在河中。
春天河水清澈,水光荡漾,万里无云,蓝天绿树倒映在河中,春光无限好。密林脚上有伤,并没有涉水,只是蹲在河边,捧了些清水洗手洗脸,拍打在自己身上。空气里全是香花的味道。甜腻醉人。
有些小伙子已站在了对岸。
虽然沿用了溱河的名字,岐山下的它却不折不扣只是大溱河的一条小支流,罕有春汛,水不急也不深。对岸的小伙子们也用河水净脸净手,随即就开始打起了水仗。一开始他们还只是互泼,不好意思去泼岸这边的娘子军,泼到后来,就已是一片混战了。有些本来就暗生情愫的,互泼着相互嬉戏笑闹,情意渐深,互赠芍药;本来没有情意的,玩闹中也像是似有所感,打着拍子,唱起了情歌,这边唱得女郎羞涩了,将兰花扔到男子身上。这哪里泼的是水?这是共涉爱河,泼的是蜜呢。
岸上相约踏青的人也三三两两,在树丛中蹀躞翩跹。柳树垂着嫩绿的枝条,穿枝拂叶,犹如仕女掀帘而出。桃树、梨树、樱桃树、茶树还有垂丝海棠,皱皮木瓜,都开着花,一簇簇,一朵朵,繁花盛景。随着风的吹拂,偶尔落一瓣瓣一朵朵在地上,在岸边,在河中,顺流而下。
密林找了很久,没有看到钟齐的身影,心中如同乌云过境,再美的景色,也抵不过覆在它身上的一大片阴影。
但是随即她又想起他是回来奔丧的,现在应该是在为他母亲守灵吧,也就释怀了。
她哪里能想到,钟齐是有家室的人,怎么可能在上巳节到溱河来和女子戏水,情定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