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倚在橡树旁,眺望前方,注视着一队人马缓缓向她所在的山头靠近。漆黑的瞳仁看不出一丝情绪。落日余晖为他们披上一层柔和的红纱,像极了新娘的红盖头。
他们背对着太阳行走,影子在前路上越拖越长。那边明明在日落,密林心里却在日出——一开始只是一点,随着远山的小黑点逐渐清晰,逐渐将她心里的雪山一点点温暖融化成溪流。这两年来第一次。心底的柔软在提醒着她的存在。
队伍已经越来越清晰,山下峡谷口的地方已经有村人出来迎接了。她甚至看到了他的身影就在其中,长途奔波让他看起来很疲惫。
她却感到轻松。察觉的时候,竟发现自己脸带笑意。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拨开萦绕在身边那些轻盈透明的光点,而是用食指轻轻一引,一粒光球就像粘在她指尖一样被带到她面前,呈现出更清晰的半透明的绿。她的唇轻触了一下光点,如同细嗅蔷薇,随即放开,轻快地跑下山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消失以后,刚刚还聚在她身边的光点被风轻轻地吹散了。
和风徐徐,翻身下马的人风尘仆仆。
密林只是远远地瞧着。
瞧着县令将钟齐带到村长面前一番寒暄,村民则围在两旁窃窃私语——“中了状元不顾老家了,等到老娘死了才回来。”“不知道会不会把钟老汉接到京城享福哦。”“他老娘倒是惨,辛苦一辈子,福都没享就走了。”
密林不高兴了,撇了撇嘴角,瞪了说闲话的大婶们一眼,却没想到自己举动被那边的钟齐逮个正着。不顾身边簇拥的人还在点头哈腰,钟齐越过人群朝密林微笑。一旁的县令好奇地随着他瞧。
密林顿时发窘,没再看他,扭头往家去了。
到家时,母亲正坐在院中纳鞋底。看见密林回来了,神色淡淡地点头,“回来了。”密林“嗯”了声,径直回屋里倒了杯冷茶来喝。嘴巴里尽是苦味,不一会开始回甘。
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母亲身侧,正想说点什么,母亲开口问:“你打的柴呢?”密林装作一副恍然想起的样子,说:“坏了!我看热闹去了,柴还堆在山脚下呢!我这就去拿!”母亲阻止道:“天快黑了,明儿再去也不迟。”密林却依然起身,“没事!那山我熟!”说完就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
村子被群山环绕,近的都被各家各户开来建屋,种地,远的才是打猎砍柴的地方,再远就是深山老林了。晚上漆黑一片,还有野兽横行。村里老人说,林子里有吃人的怪兽。
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在林中被一头巨大无比,外观奇特的异兽追赶,眼见要葬身兽口时,是仙人降世,救了他一命。后来这个人将自己的经历广而告之,久而久之,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依山而居,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才有了现在这个村子。也正因为此,山上除了错落有致的屋舍,到处能看到石头砌成的山神庙,大小不一,小的只有灶高,方方正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边有小像、供果、香和绑着红布的桃枝;大的足有一人高,几人宽,落雨的时候总有些没带蓑衣的落汤鸡在此处避雨。
群山连绵,山路弯弯绕绕,它们因此得名“歧山”。
要进山的时候,密林看见夫子正在浇花。以前她还在上学的时候,夫子还在打光棍,塾里种的只有竹子和君子兰。现在她大了,夫子的娘子都有了孩儿,塾里种的是芍药、水仙、牡丹、月季,远远望去,姹紫嫣红,十分可爱。夫子招呼了一声密林,“天将黑了,若轻不回家吃饭,还要跑去哪啊!”密林回道:“柴忘了!马上就回!”
密林赶到柴所在的地方后,天已经黑尽了。不过她眼睛好,在夜里也能靠着一点光线认路。背着柴往回来的路上走。密林自小一身蛮力,不怕柴这点重量,一路上走得轻轻松松,稳稳当当,不急不缓。
走到半路,她却岔开了,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路边有蛤蟆蛐蛐之类的叫唤,山中不绝回荡着布谷鸟的声音,山下依稀可以看见村里稀疏微暗的烛火炊烟,在无边的黑暗中,是那么的宁静、空旷而寂寥。
传说中那巨大无比、外貌奇特的怪兽到底长得什么样,没有人知道。但是也没有人敢在晚上到林子里来。
林中的确有野兽。夜里亮盈盈的,不止是萤火虫,还有野兽的眼睛。但是它们从来不会靠近密林,更别提伤害她了。她小时候就跟着父亲密冬天在林中打些山鸡野兔,对歧山熟稔非常。有些小路,只有她自己知道。但是这回,密林走小路不是为了快些回家。
等她走到小庙的时候,小庙中有烛火微微亮着。密林的步子慢了下来。
本来立在庙里的人,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却迟迟没有见到人影,便按捺不住,从石庙中走了出来。
密林将柴放下,静静地看着他。他在京城想必过得不错,身上长了些肉,不再像从前那样瘦高文弱,而是健壮了许多。密林心想,就算不是为官,依他现在的体格,谁也不敢欺负他了。本来想了一路到底要如何开口,真当见到人了,却连一句“你过得好不好”都哽在喉咙,说不出口。
如果人真有死穴,对密林而言,一个是她母亲,另一个,一定就是钟齐了。密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平时不是这样的,就算是面对母亲那么冷淡的性子她都能贫两句,但是只要是对上钟齐,她自己就变成了一幅扭扭捏捏的矫情样子。心会莫名其妙忽上忽下,一会开心一会难过,上一秒觉得甜蜜,下一秒就开始嫌弃自己傻气。
有时候她都恨不得那不是她。她有点讨厌这种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当然,也只是一点而已。
还好钟齐是知道密林的性子的,这点默契都没有,他今夜就不会抛下接风宴,到这个小庙来。
两人静静地站了一会,相顾无言。还是钟齐终于开了口,说,“阿若,跟我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