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洒在远处延绵的青山上,轻柔仿若无物,那明媚的色彩本应让人心生暖意。然而,此时平遥镇的一处庄园里,安然正呆呆地坐在房中的梳妆镜前,不可置信地抚了抚自己光洁的脸庞,镜中的女子深眼红唇,黛青色的柳叶眉深入发鬓,妩媚中隐隐透着一丝英气。半个月前,安然的眼睛还没恢复,虽然她看不见,却清楚地记得拆开脸上纱布后,双手抚上脸颊的粗砺感。
“姑娘,”
安然回过头,只见一脸不耐烦的冯妈妈和一体型与脸型均微微发圆的小丫头怯怯地现在屏风旁边。这个小丫头名唤丹萍,是一年前阿叶从奴隶市场买回来的。这一年里,虽然丹萍一直贴身照顾着她,但其实这也是安然第一次见这个丫头。小丫头脸色很白,她轻轻咬了咬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然后红着眼说道:“姑娘,我到处都找过了,除了冯妈妈一家人和我,公子和其他人都不见了!”
小丫头说完便将自己的头埋得低低的,肩膀颤颤巍巍。安然一言不发地盯着小丫头发顶好一会儿,内心深处由然生出一股想哭的冲动。半年前,安然第一次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她的世界是漆黑一片的。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阿叶给她取名安然,说是愿她从此安好。阿叶说过,她是他捡到的,捡回来的时候她就剩一口气了,脸上身上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就连眼睛都受了很重的伤。至于是在哪里捡到的,阿叶从来都是闭口不谈的。尽管如此,安然还是猜到了,因为丹萍说过,半年前青云关爆发过一场战争。而平遥镇距离青云关,也就十里不到!
阿叶的医术还真是高明,经过半年诊治调理,安然的身体恢复如常,脸上身上也没有留疤,就连眼睛都治好了。她本以为,她的世界会一直这样黑漆漆一片,却不想自己竟然还有重见光明的一天。她知道这是因为那个叫阿叶的男人,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她真是很想跟他一起分享此刻的喜悦。阿叶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可是,丹萍却告诉她,公子走了,还是不告而别!安然抿了抿唇,阿叶肯定知道今天自己的眼睛会恢复,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不告而别,是在躲着自己吗?安然冷笑一声,莫不是怕自己以身相许,所以一早溜之大吉!
安然起身,愤愤地坐回床上,目光不经意扫过床头一个普通的木盒子。安然鬼事神差地打开了盒子:冯妈妈一家和丹萍的身契、庄子的地契、五百两银票和一块翠绿色镂空雕花玉佩。安然愕然,阿叶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一边一脸嫌弃的冯妈妈突然三步跨作俩一脸谄媚地凑到安然跟前:“姑娘,依老奴看公子并非那薄情寡义之人,您看他给您留了这么多东西呢!公子定是有临时有什么急事,不得不离开,又来不及告知您所以才不告而别的!”冯妈妈是后厨的人,不清楚韩叶与安然的关系。贴身照顾的丹萍嘴巴也紧,所以庄子上上下下街坊邻里都只知道庄园主人是个叫韩叶的大夫,医术很高明,庄子里的另一个主子叫安然,身体羸弱,是韩叶捧在手心里的那个人。冯妈妈本以为,安然就是有钱人家养的外室,金主走了,安然这药罐子好日子也到头了,可怜她们一家尽心尽力伺候了安然这小蹄子大半个月,最后连工钱也拿不到!可如今看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韩叶虽然走了,却给安然留了人,留了钱银房产,还有那块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佩!是以,冯妈妈便拣了一箩筐闺中怨妇爱听的话,一股脑倒给安然。
冯妈妈一边说一边细细打量着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安然。她听说安然长年卧榻,又得韩叶庇护,想来定是个心思单纯的丫头。于是,冯妈妈便开始琢磨着如何把安然手里东西骗过来。但冯妈妈不知道的是,她在心里头打小算盘的同时,安然心里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冯妈妈的意思是说,待阿叶处理完那边的事情,他就会回来了,是吗?”
冯妈妈眼珠咕噜咕噜转了起来:“这个不好说……”冯妈妈搓了搓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冯妈妈但说无妨。”安然当然知道,冯妈妈这是在吊她胃口。
“那老奴可就直说了。姑娘,咱们公子人中龙凤,又到了适婚的年纪,想必公子家中就算没有正妻妾室,通房丫鬟也是不会少的。”
安然抬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冯妈妈说的是,估计在冯妈妈老家,像阿叶这般年纪的男子,小孩都满地跑了吧!”
见状,冯妈妈心里笑开了花,面上却还是一副同情与为难的模样:“姑娘明白就好,依老奴看啊,定是公子的家人让公子回去成家继业。公子走得急,来不及与姑娘道别。老奴觉得,姑娘若是就此认命,恐怕姑娘与公子今生便是有缘无分了!”安然不语,这老婆子方才还一脸嫌弃地摆脸色给自己看,这会儿又大献殷勤,姑娘前姑娘后地喊着,所谓无利不起早,她姑且看看这老婆子想干什么:“哦,那冯妈妈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姑娘,人不能认命,与其坐等命运的安排不如主动出击。公子不来找你,你可以去找他呀。”冯妈妈拉起安然的手,眼睛里泛着点点星光,言语间还有些抑制不住的小激动。安然无害的勾起唇角,她非常欣赏冯妈妈骨子里这份我命由己不由天的倔强和见缝插针的聪明劲儿。只不过有时候聪明过头却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冯妈妈见安然不说话,又说道:“姑娘,把庄子卖了吧!老奴一家愿意陪着姑娘去找公子。”就在这时候,早就哭红了双眼的丹萍听到冯妈妈的话,也跪到安然面前:“姑娘,丹萍也愿陪姑娘去找公子。”
安然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的丹萍,又看了看跟前满脸算计的冯妈妈,一个头两个大,也不知道这丹萍是怎么活到这般光景。冯妈妈这样的段数,也就够骗骗丹萍这样的小女孩了。冯妈妈一个劲儿地劝自己把庄子卖了,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由谁去办这件事呢?安然尚未出阁,自然不能出去抛头露面;丹萍虽然干活利索,但心思单纯,是个缺心眼儿的,也不适合;那么这件事就只能交由冯妈妈去安排了!到时,冯妈妈只需与外人串通好,然后来个里应外合,就可以把自己手里的钱银和身契一起骗过去。届时,冯妈妈一家不仅可以摆脱奴隶的身份,没准还可以得到一笔不小的钱财,真是好算计!
安然冰冷地抽出自己的双手:“冯妈妈的孙儿快出生了吧!”
冯妈妈登时就愣住了,方才还一脸无害的安然,眼神怎么就突然犀利了起来呢!冯妈妈砸了砸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姑娘有心了,就这几日了。”
冯妈妈一家和丹萍一样,都是阿叶从奴隶市场上买回来的。当时冯妈妈的儿媳妇刚怀孕,怀相并不好。奴隶市场的那些个人牙子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几乎每天都对这些奴隶拳打脚踢。阿叶怜悯那妇人,便买了冯妈妈一家人回来。安然记得,冯妈妈一家刚来的时候,冯妈妈也时常打骂这个儿媳妇。直到有一天,冯妈妈听阿叶不经意间说起那妇人腹中孩儿应是个男胎,冯妈妈这才消停了些。是以,安然觉得,比起老实巴交的丈夫和儿子,恐怕冯妈妈儿媳妇肚子里的这个男婴才是冯妈妈的心头肉。
“您儿媳妇都快生了,冯妈妈确定要跟着我一起去餐风露宿、颠沛流离?”安然似笑非笑地问道。
“姑娘说的什么话呢,老奴听不懂。”冯妈妈低下头弱弱地说,不敢再去看安然的脸。
见状,安然的笑容又深了几分:“冯妈妈,我这儿有一桩买卖,不知道你感兴趣不?”
冯妈妈抬眼,正对上安然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那双眼睛犹如无边的地狱一般黑,吓得冯妈妈心里一阵发毛。冯妈妈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若不是跪在地上的丹萍眼疾手快,冯妈妈恐怕非得摔一跟头不可。
安然从床榻上站起来,信步走到冯妈妈和丹萍跟前。安然身材高挑,与冯妈妈和丹萍站在一起,竟生生比冯妈妈和丹萍高出一个头。安然居高临下看着面色苍白的冯妈妈,眼神像极了运筹帷幄的将军一般。
“我知道,冯妈妈一直都不甘为奴,也知道冯妈妈原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只因远房的亲戚犯了事,受了连坐之责,全家因此被贬为奴。”冯妈妈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然:“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些?”冯妈妈表情茫然,儿时的回忆一幕幕闪现过冯妈妈脑海,那些事仿佛已是前世发生的事。
安然又说道:“我还知道,冯妈妈及笈之后,因为生得端正,又被大户人家买了去。后来冯妈妈因为与那家的男主人勾搭不清,又被他们家母老虎卖到窑子里去了。当晚冯妈妈为了名节,便投了湖。好在,你遇到了好心的花匠。花匠救了你,收留你,还照顾你;而你感念花匠的好,便嫁给了花匠。不久后,你们有了孩子。孩子弱冠之后,你们便给孩子娶了媳妇。一家人本来和和美美的,但好景不长。半年前,青云关的那场战役让许多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侥幸活下来的也大多沦为奴隶,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就比如冯叔和冯妈妈你们!”
冯妈妈”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与老奴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公子救老奴一家脱于苦海的,老奴这辈子自会感念公子的大恩大德,这辈子乃至下辈子老奴都愿意给公子当牛做马报答公子的恩情!”冯妈妈头埋的低低的,不敢看安然的脸,也不敢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脸。
安然失笑,当牛做马报答的都是公子的恩,确实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个老太婆,要不是看在大家都是青云关那一战的受害者,她早就将这老太婆扫地出门了。
”这样吧,你帮我打理这个庄园十年,这十年里庄子所有的佃租收入,我和你,五五开,十年后我还你,你们一家的卖身契,再送你十亩良田“
冯妈妈好像没听清安然说什么,上一位主子家里就有专门打理庄园的下人,不仅活多还钱少。可安然竟然说要跟自己五五开?冯妈妈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她愣愣地问道:”姑娘,你说什么?“
”我听说奴籍的孩子是不允许进学堂读书,如果你愿意从此安分守己,好好帮我打理庄园,我便去请村长出面担保,允许你那个未出生的小孙儿进学堂读书。“
冯妈妈脸色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红,眼神躲躲闪闪,她低着头,弱弱地问道:“姑娘为何要这么做呢?“
“因为你有一个很好的儿媳妇。”安然淡淡地说道,眉间却染了些许温情,安然永远也忘不了,最初醒来的那种绝望,她抗拒所有人,阿叶、丹萍还有邱婆婆。唯独小桃,那个身怀六甲的妇人,安然对她感觉莫名的亲近,那些日子,小桃挺着大肚子,抱着安然,经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冯妈妈还想说什么,却干干地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冯妈妈,你看这世道,到处都兵荒马乱,贼人当道。与虎谋皮,焉有其利!外面的人是信不过的!“安然俯下身子,扶起地上的冯妈妈。安然相信,以冯妈妈的心智,她应该很快就能意识到,如果她串通外人来骗自己手里的钱银身契,到时候她也不一定讨到什么好处。能做这种勾当的,一定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旦事成,那些人可能还会为了掩人耳目,把事情都栽赃给冯妈妈,到时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
冯妈妈浑身一个哆嗦,全身的温度仿佛降到了冰点一般。冯妈妈艰难地抬起头,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姑娘,从今往后,老奴听您的安排!“说罢,冯妈妈将自己的头重重磕在了地上。
这样的结果,安然很满意。小桃待她好,她自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太婆作死,到时候害了小桃和小桃肚子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