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家原在“七十二沽”之间,不知哪世修来,得为北京人。若说也不过是寄寓侨乡,那也不然——证据就在一首词里:先师顾羡季(随)先生题拙著《红楼梦新证》的《木兰花慢》,后阕的起句即云:“燕京人海有人英,辛苦著书成。”燕字平声,京字为句中“暗韵”,是本调的定律。顾先生是昔时旧京人人皆知的“苦水词人”(苦水,是因用外文拼音的名字ku sui读起来就成了怹的乡音的“苦水”了),有怹此词特为标许,说我是燕京之人,这个资格就不同于等闲之言谈议论了。
但若以为我真够个“老北京”的称号与实际,却又惭愧无以克当。事实是我于一九三九年方得到“北平”来投考燕京大学,太晚了!真正的老北京,未曾赶上她的全美首善,仅只是个“尾巴”的“尖儿”——也许还够不上,岂敢冒充什么。
然而,我又确实在北京住了好几十年,所经所历,所见所闻,对今日之“当代北京人”来说,也有其“我如不言,后人何知”的“身份”。何况真正的老北京土著的“视角”与“心态”,未必与我全同,我于是不妨也来一叙五十年的北京生活之若干片段。“未尝不可”(《红楼梦》中茗烟之语),“谁曰不宜”?(这是谁先说过的话,可记不清了。)
苦水词人的那一句“燕京人海有人英”,暗藏两个典故:一个易知,是东坡诗的“万人如海一身藏”;另一则不易知——除非谁记得我的不计其数佚稿诗词,其中一首《水调歌头》有句云:“红桑几化人海,来作海中人。”先师看了,赞许那“来作海中人”五字运化得好。所以他老人家又在《木兰花慢》里用上了它。这些往事,文家心里喜欢讲求的中华笔墨之事,不知今后尚有留意而追寻,勿致一概随着“西化”而亡失者否?
北京是人海——又岂止“万人”哉,那真是北斗京华,东方宝库,才彦之奥区,英贤之渊薮。沧海一粟,也正可作“奇”观也。
来作海中人,前后已满五十年矣。
诗曰:
万人如海一身藏,语妙东坡试忖量。
人海人英有新意,木兰花慢味何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