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北京生活了数十年,外乡人视我为“老北京”,以为我必然是个“京通”的专学家。其实这离事实很远——说来也许人家不相信,我并无资格写一部“北京生活五十年”的专著。我对北京这个伟大的民族历史文化殿堂与宝库,所知太有限、太零碎、太琐末了!只因友好的介绍与敦促,出版社方面诸位的不弃,这才使我决意试笔。
我从一九三九年首次眼见到当时北京的风貌气象;从一九四〇年读大学,住西郊为始,中经六年(沦陷)失学与两年执教于成都华大、川大之外,一直是北京的居民,其见闻经历,不应算是十分微少贫乏吧。但我学生时,不知几个月才得进一次城;而后来当编辑时又是坐班制,难得到处去游览娱乐;再后则病弱、目坏……,虽然身为研究员,已难外出活动。如此粗叙,已可见我上文自云并无资格写出一部名实相副的书,绝非谦语虚词。
自我亲见老北京之前,听说那变化已是太大了(庚子、辛亥、沦陷……);而自我入京居京之后,那变化更是巨大得多。以前的,我连想象也不能得其万一。亲历的,则又笔不足胜任一个叙写梗概的职责。以此之故,我下笔之际,心情总是惭愧、惆怅、矛盾、杂乱……,这就使我这儿的文字更无可观之处了。
然而,巨细重轻,鲲鹏鷃雀,蹄涔海若……,自古也并存不废;人的阅历不同、处境不同,看事的角度重点也不同……,那么我虽是个零碎微末的“载记”者,其间也许又另有一番“境界”,也未可知。大手笔不肯不屑话及的,在这儿或可窥见一斑,从中得其意味——如此亦可自解自慰了。
我写老北京是想记录某些文化的痕迹,已经消失的梦寐难忘的中华艺术之大美至奇的古建筑、市衢坊巷,百姓商贾担贩的人情时序、古道淳风。
新中国的新北京,尤其自从明清的老城墙拆掉以后,其市容变化之巨大,实非拙笔所能形容,而我每一入市,已是难认何街何道,简直像外乡人“进城”那样陌生和“落后”了。几百万辆汽车塞满了整个北京的每一条通道,像水流一般永不停息或“断流”……外地来游者,除了逛故宫、游颐和园之类,已不再知道北京的历史风华何在了。他们却可以推知,老北京的优美的习俗民情,是中华文化的结晶的重要部分,这不会随市容之大变而归于消失。我愿以此小书作为祝愿的一种“心香”之献。
这个小文集是应邀特写的,极少数是旧撰。其文体带有一些回忆性质,但不是什么死板的流水史篇,也不是什么“大事记”,更不是名胜游记;只是以地、以人、以事为“三纲”而记我欲记之若干片段,此中存有“个性”,力避“八股时文”气。如果锡以美名,则无以名之之强名,或许可以“文化随笔”充之——愧甚愧甚。
我自创的一个文例是每篇之末有一首七言小诗。我喜欢这个形式。诗不全是重复“正文”的内容,是呼应、映照,以至是文“外”的补充,不拘一格。我以为可增情趣,也是中华诗文倚辅的传统特色。但此种诗不过是“竹枝词”体,通俗已甚,诗词专家幸勿以“高格”绳之,那就太远了。
诗曰:
紫陌红楼十丈尘,万家烟树瓦销鳞。
春愁依约宫墙柳,锦绣京华事事新。
庚辰上元节
(二)
我是天津人,北京还叫“北平”的时候,我就成了这地方的居民,也就以此为第二故乡了。直到今日,我还是认为:世界上最可宝贵的文明古城,如今只有北京了,实在太稀罕,太可爱,无与伦比地令人依恋。
但是,老北京的风貌、格局、风习、浓郁的中华文化情味气氛,都变得很厉害了,我每一外出,总觉得自己已是个外乡人来到一个不大像北京的地方。
我非常爱诵诗圣杜少陵“每依北斗望京华”的名句。一九六九年秋至次年七八月间,身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白天劳动后,晚夕有时搭起布幕放电影。记得一次是看苏联创作的列宁、斯大林故事片。我们落北而坐的正是不歪不斜朝正北的方向。天渐黑了,天上星辰越发灿烂了,然而最令我注目的还是那北斗当空!
这时,我心中诵念的是杜老的那七个字——也只有这时,方才加几倍地体会到杜老写下这七个字的心情。
老北京一片一片地消灭了,一面消灭,一面报纸上还不时出现“保护古都风貌”的大标题。人们的心愿挡不过开发商的财力富豪力,而且媒体也有文章指出:每十年出生一“辈”人,他们的差别就不是不显著,对一切事物的看法想法就不一样……那么,他们目中的北京,与我就绝不相似了——他们愿看我这本书或者即使看了,看得出“滋味”吗?
我说过的:我所“赶上”的老北京,已然是“尾巴的尾巴”。真正见过老北京的,读我的小书,不免生窃笑之心,书内所叙未免太孤陋寡闻了,竟敢题曰“北斗京华”,何其妄也!
原谅吧,谁使我这么孤陋寡闻的?我岂甘愿如此?历史安排的,我的一点儿知识只能如此。我还是时常想起梅花大鼓泰斗金万昌先生“王二姐思夫”之唱词“七小星拱北斗”,当王二姐刺绣时“七针扎”扎的就是“七个小星”。这星可不“小”,而中华人总认为这七星之下所笼罩的地方就是北京!
多么可爱的“北斗京华”一词,拙著竟得此以为书名,何其幸也。
——是为新序。
古历丙戌年,第一个“文化遗产日”
(二〇〇六年六月十日)写记于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