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对一些历来聚讼的难题喜欢一究其真际,是一种“私下”下功夫的研究对象。另一种是读名家名著,见其所论,并不精当,颇有疑窦破绽,于是不自揣量,妄生与之“上下其议论”的痴心。回顾一下,这两方面所费的心血精力,不比已经成书问世的质量少,但因机缘条件之故,大抵已化云烟。这不能不说是损失——也成了浪费(因为没存下成效)。
这种浪费,大致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当编辑所做的审稿工作,其间提意见、贴签子、写工作报告等等大量学术考订内容,当时批判“知识私有”,一概算公家的“财产”,既不能发表,也难得永远存档。二是给读者、相识、友朋等的通信中的问题解答与讨论,其数量之大,十分可惊。三是读书的眉批札记。四是因故无法完成的残稿。
第一类是“大宗”,如今只能举一二为例,因为实难尽忆。如一次给我的任务是审理《花草粹编》。此书是一部大型词选,书稿一大摞,高达一二尺,整理者是林大楼。林氏是曾在商务印书馆出过书的,非无名之辈,其时已作古,代理助者是黄君坦。黄先生是词人,名人黄公渚的令弟,我们也属忘年交。可是我一看稿,一核证,其校勘整理却是一团错乱,一塌糊涂,谁也对不上谁(版本异同),抉择定文也莫知其取舍之义。最头疼的是他所作的校记交待之文字,多数与实际不符,莫可究诘,真是驴唇马嘴,不知是怎么作成那样子的。我只好贴“意见签子”,贴得纷如牛毛。作完了,呈与“古典部”的领导某公,他不太懂学问,只会“使唤”人苦作,也不问其甘苦困难。他让我和黄先生去打交道。几经往返,黄又“作”完了之后,不但问题并未解决,又添了新麻烦!最后一次黄的话是:“我一见它已经头疼了!……我已经再弄不了了!”
就这样,折腾了期年累月,稿无法用,打退——而我的光阴心力,就等于和那书稿一齐“报废”了。
如此之类,不知凡几。
又如一次,楼适夷,他原是“鲁迅编译室”的主管人,忽来暂管“古典部”,要我作一部“批点本”《红楼梦》。我遵命,先作一回作为“试验田”,选的鸳鸯抗婚。这事本很难为——彼时的“红学理论”,还都是教条的那一套认识与标准,况且批点特色主要是提引、启示、点染、感发、通前贯后(指结构章法)、伏线呼应(笔法艺术)……,这不能写成一篇篇的“小论文”,即正面的“讲解”“灌输”。文各有体,中华最重者在此。但楼公对此似乎一概不明,看了我的试稿摇头否定。开会时我问他:“是否认为一无可取?”他说“是”。我不免有气,与他争辩。
大约因为我当时面色与辞气都显得不太委婉,一旁的舒芜君替我担心,用“书面”劝我,警戒云:“绝不可以拿自己的意见与领导争……”因为那“危险”。
他是好意,并举自己的经历为戒示。而我那时想不通,又与他争(写信)!我的“意气”是:此系学术之事,与政治无关,楼的“红学”难道比别人高深正确?与之争就会犯“政治错误”?想不通。
最后为此还找社长许觉民诉说。
又如一次孟庆锡(从中华书局调来)令我作《水浒》新注本。我作起来,一些注颇有创获。交上去之后,再无下文。后来方知这个计划不再入列了。于是这些研究(一条注都是一项研考的“论文”“浓缩”本)就不发光热地充公消灭了。
有一回,章士钊的《柳文指要》出版了,那是毛主席特命中华印制的大字繁体竖排本,轰动一时。章氏与张伯驹先生故交,送他一部,我得借阅。方知这位大名家有学问,也不少欠精欠当之处。我说给张先生,他说你可以写给章氏秘书王益如先生转交。我就写了很多条(记得的有论《兰亭序》、书法、古音乐等诸多文学艺术的大课题)。有些条下功夫很大,写得也详细。
交张先生转去后,王先生先已同意,此时却说章已九旬,提出这么多问题,对老人有所顾虑……,压下了。
我得知后,托张先生索回自存。张先生不是学者,不理解此中甘苦意义,以为索回是对他们不礼貌,不大高兴了。因我与他至交,不愿因此发生龃龉,只好不了了之。
至于论学信札,更难追记。我目未坏时,专以小字写很长的信札,秉性是对疑难问题定要讨个水落石出。那才叫认真而不惜一点儿精神力气。
“文革”之后,偶然向学友问问:旧札还有存者吗?答复是:片纸皆无了。
已记的,心中夙存的,想写出的,日久、年衰、记弱,遂难收拾。
无形态的损失,无“记录”的浪费,言之何益乎?
但这毕竟是我居京五十年“生活”中的一项重要部分,若一字不提,也像是“豁达”,其实心里又怎能“坦荡”呢?
环境、条件、因缘、人事(关系)……这些因素,比天赋智慧与力学功夫,同样或者更为重要吧?一个人的学术成就,从哪儿去做“全面衡量”?高明论之。
诗曰:
辨讹纠误义难辞,不惜精神苦费词。
可叹几多心血迹,浪抛空付阿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