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耳目俱损,客气的友人或读者,口谈或信札文章,说我“视力不太好”,“听力欠佳”。眼是后来坏了的,今且不表,单说耳朵的事。
关在“牛棚”时,有幸与《李慧娘》作者孟超分住东西屋,后来他的老同事楼适夷在批他时(受“管制”的,都须彼此互“揭”互“批”),说他在谈话涉及我时总是“聋子长,聋子短”——意思是他从来对人不严肃,口角轻薄。这是人家“背后”对我的美称了,尽管美称不够委婉,却很“实事求是”。
另有一种例,就是名作家写我,如行公(张中行先生)有一文,就直言“打雷听不见”,略有夸张。到了他门人靳飞君,则写我是“耳边悄语,六楼也都可以听见”云。可证人家对我的印象,“重点”就在此一生理缺陷。
也难怪,与我谈话,必须会“喊话”,北京人叫作“嚷嚷”。
喊话,不会是很舒服的“社会活动方式”。
可说来又怪,还颇有人很愿意找到我,向我喊个不休。
你如对我“聋之原因”感兴趣,则我不吝为君一述来由。
敝聋症也非简单之事态,至少有那么四层主因:
其一,有遗传性。
寒门虽然草莽不文,却是个音乐世家,祖辈出人才,擅长吹拉弹唱。最奇的是一位“西院里”堂伯,人皆称之为“聋三爷”,聋得可以,却精于音乐,专能自制小型“文雅笙”,选佳竹良匏,制作精美,音韵悠长。他早不在了,我少时却访得他手制小竹笙两把,爱不释手——我会吹笙也即由此而引起兴致。而这两把笙(口语叫一“攒”笙,两“攒”笙)是父亲从地摊上偶然寻得的。
我爷爷也聋过,七十岁后,见了亲友女眷,心知彼时礼数定要先问好,本未听见,就先迎着说:“好!好!……”
其二,记不清是几岁时了,生了一场大病,幸未“夭殇”,在炕上足躺二个半月,初次下地时脚都不会走了。高烧人事不知,记忆全失。耳朵受了高烧的害。
其三,中耳炎忽然来袭,流黄水,十分厉害。耳膜因而受伤。
其四,一九五四年奉调回京后,住东城北面门楼胡同。住正房,南面大窗,北墙却在上方开了一个小窗,空气流通。一日,忽然乌云骤涌,雷电大作。我立在西间屋正当中,看那窗外天上的空中变化——猛不防,一个重似千钧的巨大霹雳,从北墙小窗穿入,活似一条火龙,从南墙大窗穿出。而这条火雷活霆,是在我左耳边“走”过的,相距耳朵不过一寸!
那一巨震,我虽未昏倒,只觉脑袋像要裂,而“心”像是要“出窍”。浑身晃悠了一下,支持站住了。
我的成为“聋子”,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聋了,又当奈何?助听器就买过好几个。
怕见生人,怕开会,怕听“课”。
据朋友们不止一次说:你耳朵不灵也有好处:听不见噪音——也听不见不必听的声音,倒是一种“幸福”。
是吗?真的,还是安慰我的“假话”?
也许不全错。
记得“牛棚”中,“后进”者是《静静的顿河》的译者金人。他和我每日对坐,面前一本“红宝书”,默默无休地“学习”与“改造”。一天,他写给我一个小纸条:“你听不见外边的话——太幸福了。”
他指的是外间屋“监守”我们的几员“女将”(造反派,“革命群众”)在畅谈她们的“革命活动”与“思想感情”。
大概我听不见,真的少受了些惊怕。
金人是个头号大近视,看字须把书报放在鼻子上。我和他不熟,他是楼适夷领导的“编译所”的人,因能译俄文,很吃香,稿酬“大大的有”。不料,也进“牛棚”来了。
一九七〇年我又蒙特调回京,总没再见他。后来听说,他死在湖北“干校”了。
能聋,不简单呢,因为民间古文字学家传说:为何“聋”字上边是个“龙”?就因为龙有耳而不能闻之故也。
聋了虽“幸福”,也有遗憾,把我的音乐“事业”完全剥夺了。我从少小时,一门兄弟、群从(zònɡ),个个能拿得起几件乐器,时常“家庭大合奏”,还学和尚的佛乐——笙管笛箫,也学“茶园”里大鼓书的三弦、四胡……至于京戏“文武场”,更不在话下,件件能行。我们最迷天津特有的“五音法鼓”,元宵节、四月庙“出会”时我们敲得很够味,常有一群父老乡亲围上来细听。这种唐宋古乐遗音,虽聋也能胜任,只可惜我无法回到天津去找老搭档,而北京绝无此种民乐。
老子说: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看来不见不闻乃是抵御声色的要招。——怎奈耳目虽可掩住,还有一颗“心”在,它还在又听又看,不肯清闲罢休。以此之故,我心中常有几段妙曲,几幅佳画,几声入耳之言,几处动人之色。又何须外求乎?
诗曰:
坐雨空堂我不闻,雷霆近耳只毫分。
中年丝竹从消歇,顾曲家风笑此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