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何义?隋末有“风尘三侠”,是红拂、李靖、虬髯的传奇故事。红拂是贵官府中的一个侍婢,却是一位奇女子,身为奴籍,是以说她流落风尘。《红楼梦》写贾雨村,说他是“风尘怀闺秀”,喻其在贫困未“出头”时看上了娇杏。《儿女英雄传》则开卷即写安公子三千里“走风尘”,这是本义,风尘仆仆,是说远路行旅的艰辛劳苦。无论人之与物,陷于屈抑埋没的困境中,不得展其才发其光者,遂亦可以此喻论之。
我的一个怪脾气就是无论对人对物,见他(它)处于不得志的地步中,就想为之脱颖而出,心以为快。
有那么几位青年,职业是个小工技人员,每日做单调的体力活计,有文史之潜才而难以“跳”位,我都设法帮他们脱离了“风尘”,有的成了高校教师,有的成了博士,能写英文论著了。这可算是我喜“拔”风尘人才的例证。
至于物呢,说来更奇。我所“拔”的是古玉。
古玉至极珍贵,人岂不知,为何要待我这寒士来拔?这有缘故——
新中国成立之初,文物出境的规定极严,百余年以上的工艺物件即不准出口;而那时钱实物贱,“四旧”之类,处理之尚且不遑,谁还买入?于是这个近千年的古都城中的玉器,真是“山堆”一般,到处可见,无人顾盼理睬。
例如,东四北大街的尽北头之处,就有一位老头儿,在路旁摆个小摊,一色是羊脂白玉雕的童子、美人、仙女、吉祥物……,小些的索价一元,大的也只一元五角到二元钱,还附卖旧时上品的各色丝绦。但我总未见有过路人在那儿选挑购买。
我也未买——因为这是明清时的一般玉件,要收那实在买不胜买,不属“风尘”一类之中。真落风尘的大致有两类:一是古玉当新玉卖;二是真古玉当伪造物卖。我心疼的是这些真宝物!
如今且说古玩文物荟萃之地的宣外琉璃厂。那时已十分零落,像样子的只有两家,一店名曰雅韵斋,一店名曰振寰阁,相距甚近,前者似以瓷器为主,而后者则是古玉集中地。
振寰阁的店主黄先生是古玉专家黄濬川(著有大型古玉图录,极精)的令嗣,我所遇的店家真懂古玉的只他一人,实有家学渊源。其人很好,无市侩气,一见面即如熟识的朋友,无话不谈。还领入“内部”(后院正房)去看——那真是琳琅满目,大开眼界!我的识玉学问,大部分由此而得。
阁主有眼力学力,故极少赝品,看那每件上的标签、年代价格,大抵精确,很少错认。错认是常见的——一般人总以为(包括某些鉴定家也如此)辨伪是唯一任务,不要忘了还有一个识真更要紧。识真,即原被当假的看待,实为真宝。
举一小例,一次进入雅韵斋,迎门玻璃罩内摆一白玉刀饰,标为“清代”,价二元。我一看就知是真汉代好白玉精品,不费一言买下了。然后到对面一家小茶馆歇息,进来两位茶客,拿着布包袱——可识为古玩行中的走串人,我就将才买的那汉玉请他赏鉴,他只略一审看,冲口说出:“这是汉白玉!”我告诉他,刚从对过买的,他们当“清代”卖……,那位听了笑道:“雅韵斋,守着大道盖歪了房子——他们哪儿懂玉!”
其实,“鉴定”之学并无神秘奥妙,只不过是见得多了,那比较之下各种情况就十分显明:质地、工艺方法、尺寸规格、图案形态……无不具有很鲜明的时代特点,那是差不了的。
店里把真的当假的、古的当新的卖,例子多了,今不絮絮。只说我以最贱值所得的,如五角钱买一西周青玉鱼佩,极可爱,告诉谁也不信,以为我是编“神话”。友人以一元钱买一件青白玉玦,也是周代晚期的古物,送与我时,尚不敢实断真伪,因为在“风尘”中的古玉,有的已变得十分“难看”——谁知一入手,只两日抚摩,其内蕴精光之美便逐步透出。这时——只有这时,才能领受“拔风尘”的真乐与满足。
物之与人,其理一也。我拔风尘也并非只为“玩物丧志”,我的“志”只有一句话:爱才惜才。才之屈抑埋没,是古今最大的人类悲剧。
古玉是中华历史文化中的最重要的一项,向来重视不够,专家们总是“青铜器”……,言不及玉。精金(古人的金即指铜而言)美玉,物之精华,工之奇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岂不然哉。
诗曰:
惜宝怜才性最痴,阮囊惭愧富家儿。
夏周古玉风尘里,多少精光落土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