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之法虽可仿效,但有利器之时,不若另辟蹊径。”秋意亭负手悠然道。
芳草碧连天,凉风沁如水。
秋意亭、风辰雪五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路闲闲散散地看山看水,往山尤国都而去。
到达山尤第一个小镇后,在秋意亭的提议下,五人都换上了山尤国的服饰。需要与人交谈时,便由会说山尤话的淳于兄妹出面。因为这一路行来,几人都发现山尤人对皇朝人抱有不小的敌意,为免麻烦,几人便都收敛了行径。而自同路以来,风辰雪是个不管事的,淳于兄妹又唯秋意亭马首是瞻,是以一路上何时吃饭、打尖、要往哪条道走等等大小事宜,不知不觉都由秋意亭做主了。
行了六七日,淳于深意在某一天的某一个饭馆与老板谈话后,才发现他们似乎是在走一条弯路。本来风辰雪的目的地是山尤国都,她们三人原也就打算慢慢悠悠地一条直道晃到国都去的,可如今在秋意亭的带领下,他们今日在东城明日在西镇,竟是来了个九弯十拐的,走了许多冤枉路。
淳于深意一开始只当是秋意亭带错了路,但秋意亭回答:“此番前来不就是为了看山尤国异于皇朝的风土人情吗?那走的路越多,看的风光也就更多,又不急着赶路,走走弯路有什么不好?”让她知道他并非不识路走错了,而是他本就打算这么走。她身无挂碍,闲逛多久都没意见的,但担心风辰雪知晓了会不满,于是小心翼翼地去跟她说一声,不想风辰雪说:“这没什么,这一路既有人操办了大小事宜,又可看得山尤各地风光,何乐而不为?”让淳于深意觉得自己完全是瞎操心。
不过,一路走来,她发现秋意亭对山尤境内城郭、风土人情甚是了解,这令她很不解,明明他说过是第一次来山尤的,怎么比她这住在边城跟山尤人还厮杀过的人更熟悉?
她把这不解跟风辰雪说了,风辰雪听过后,只答了句:“因为他是秋意亭,你是淳于深意。”这话听得她更是莫名其妙,可风辰雪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淳于深意只好暂时按在心里。不过呢,她看看前方骏马上悠然而行的秋意亭,又看看马车上捧着书卷慢慢欣赏的风辰雪,心里生出另一个疑惑。
虽然与秋意亭、风辰雪相识不久,但她心里十分欣赏这两人,甚至还有一份极为奇妙的敬意。她也看得出这两人都是胸藏锦绣之人,本以为他们会一见如故,谁知这一路走来,他们两人却是说话不出十句,每日见着了也就是淡淡一点头、浅浅一微笑了事,竟是十分相敬如宾。当然,这一点疑惑她没敢拿出来问风辰雪。
既然两个拿主意的人都决定走“弯路”,他们这陪来的自然不会有意见了,于是五人便依旧在山尤国东逛西游。
四月四日,午时。
走了半日,几人都有些饿了,看看前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四月天里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头皮作痛,便在路边的树林里寻了处平坦的荫地停下歇息。
略作休息后,秋意亭便提着一个水囊去打水。对于他在这异国他乡都能迅速找到水源的本领,淳于深意已不止一次惊叹了,甚至在一次旅途休息中她特意和秋意亭换了,自己去打水,可她那次足足寻了半个时辰都没能找着,最后秋意亭出马,不过一刻钟便提着满满一水囊的水回来,让淳于深意又是沮丧又是感慨。对此,秋意亭只淡淡说了句:“行军作战,水是十分重要的,每次扎营时第一宗事便是找水源,这些年都练出来了。”
秋意亭去打水了,淳于深秀则去捡柴,淳于深意就在空地上架起锅,孔昭将瓶瓶罐罐的调料、食材从车上搬下,风辰雪呢,只是顺手从车上拎下一张毡子往草地上一铺,方便大家坐。
最后水打来了,柴也捡回来了,动手做饭的便是孔昭,这是大家尝过孔昭的手艺之后的一致决定。在野外,自然不似家中可来个几菜几汤的,只是煮了个浓稠的肉汤,既当了饭又作了菜。不过孔昭煮出的肉汤自不同一般,羊肉汤里添上粳米、淮山药、灰芙蓉、菟丝子、胡桃仁,过得两刻后,锅里便传出了浓浓香味,让几人闻着,觉得肚子更饿了。
等到喝着又浓又香的肉汤时,淳于大少第三十七次感叹道:“孔昭姑娘,以后娶你的人一定是个洪福齐天的人!”
“我从不知道鸡蛋饼也能这么好吃!”淳于深意一脸满足地嚼着早上孔昭做下的饼,“可恨,可恨我不是个男人,不然我一定娶你做老婆!”
淳于深秀一听,赶忙凑了过来,“妹妹,我是,你哥哥我是男人!”接着脑袋一转,看着孔昭,“孔昭姑娘,要不你将就一下,嫁给我?”
淳于深意听了,顿时眼睛一亮,“对啊!做我嫂子吧!成了一家人后,那我以后都能吃到你做的饭菜了!快!哥,快拿件信物出来,赶紧把孔昭嫂子订下!”
“是是是!”淳于深秀几口把肉汤灌完,放下了碗,便全身上下搜起来。可搜来搜去,除了衣裳以及几片银叶外,便是一个光身子。“咦?怎么会没有?我记得上次殷然姑娘还送了我一个玉佩呢……”
“滚!”淳于深意一脚踢在他哥屁股上,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递到孔昭面前,“孔昭,这簪子是我娘给我的,姑且就算是我们淳于家的传家之宝,你收下吧,做我的嫂子吧。”
“妹妹,这簪子太寒碜了一点……哎哟!你别再踢了……痛!”淳于深秀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口里却依旧念着,“我淳于大少娶老婆得体面啊……至少也得弄支金的不是……”
“嘿嘿……”淳于深意看着孔昭干笑两声,“这簪子虽不值钱,但心意最重要嘛。怎么样,孔昭,你收下不?你放心,只要你进了我们淳于家的门,我一定事事帮着你,我们淳于家肯定让你当家做主,家里所有的钱都交给你管,我哥也给你管着,他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揍得他爹娘都不敢认!”
对于淳于兄妹的突然之举,孔昭表现得很镇定。她看看揉着肚子的淳于深秀,又看看举着簪子的淳于深意,然后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哼,我才不要当你们的煮饭婆呢。”完了起身端着一碗肉汤走到风辰雪面前,一脸乖巧地道,“姐姐,喝汤。”
身后,淳于兄妹面面相觑。
“这……算是求亲失败吧?”淳于深秀心头不无沮丧。
“唉!”淳于深意长叹一声,一脸悲怜地看着她哥,“可怜的大哥,想当年李小姐为了不嫁你宁愿上吊,看来你今生是娶不到老婆了。”
淳于深秀被踩到痛脚,反驳道:“那周公子逃了这么多年都不敢回来呢,你能比我好多少?!还不一样没人敢娶。”
在他们嚷嚷闹闹的时候,秋意亭喝完三碗肉汤,嚼完四张大饼,饱了后,目光看似随意地扫了风辰雪一眼,道:“前面三里外便是山尤境内最高的绛兰山,我们去那座山上看看如何?”风辰雪点头,“爬上山时正好看日落,不错。”
于是五人用过午膳后便往绛兰山去。到了山脚下,将车马行李寄放在山下的村民家中,只带了些随身之物便开始爬山了。
五人中有四个都一身武艺,自然是身轻脚快,行李秋意亭、淳于深秀背了,而风辰雪与淳于深意则是轮流拉着孔昭,以免她太辛苦。
绛兰山为山尤第一山,山高峰险,怪石嶙峋,颇为壮观,又古树参天,奇花异藤随处可见。他们并不急着到山顶,于是一路边走边看,有树荫蔽日,又有山风徐徐,倒是心旷神怡。
等到山顶,已是酉时,正见一轮绯日斜挂峰边,天边云霞似煮,青峰层林染艳,一派绮丽宏美。
五人不由得都忘了一身的疲倦,皆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落日美景。
当落日依依不舍地拖着最后一点霞光自峰边隐去,几人不约而同地微微叹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腿都是酸的了。”淳于深意找了块山石坐下,捶着两条腿。
“我不行了,得睡一觉。”淳于深秀则是找了块平坦的草地躺下。
爬了半天的山,铁打的人也腰酸腿痛。
风辰雪刚坐下,孔昭已趴在了她身上,喃喃着:“姐姐,累死我了。”
“歇会儿。”风辰雪扶她在身旁坐好,然后伸手在她的四肢上轻轻揉捏着。
孔昭只觉得她手掌揉捏的地方有一股暖暖的气流滑过,然后酸痛僵硬的肌肉便慢慢放松了,舒坦了。不由得感叹道:“姐姐,学了武功真的很有用处啊,等下山了你也教教我。”
风辰雪闻言睨她一眼,道:“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每次教你时,你都以‘这比爬两座山、走两百里路更累’而作罢了。”
孔昭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争辩道:“那本来就比爬山更累。”
风辰雪弹弹她额头,笑了一下。揉了片刻,见她缓过来了,便收手。抬头,却见秋意亭依旧伫立山边,目光瞭望四野,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心中一动,起身,抬目环视山下,不由得暗暗心惊。
立于山顶,自是一目了然。
绛兰山的左侧山下便是一城,想来那就是山尤重城绛城,而在绛城左边则又连着另一座山,那山虽不及绛兰山高,却是往左纵横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
秋意亭自怀中取出一块白帛摊开,沉思地看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语:“此处易守难攻,不知将军何以破之?”抬头,却是风辰雪,隔着丈许远的距离,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白帛。不是秋意亭太敏感,而是他确切地感觉到,这一路上风辰雪都在回避着他,似乎不想与他有太深的牵扯。他虽有些疑惑,但亦不强求,一直与她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而刚才,似乎是她主动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将军?秋意亭心里笑了一下,道:“在山尤唤此称呼不大妥当。我略长几岁,风姑娘若不愿随深秀他们的称呼,便直接唤在下的名字即可。”
“绛兰山与那座山夹着绛城,乃是天然屏障,这绛城矗立两山之间,倒似是一支利箭的箭头。”风辰雪目光望向山下。这一路,她虽尽可能避免与秋意亭深交,但无可否认,她或多或少对他“另眼相看”。要将一个曾经与自己命运相系的人视作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除非木石之人。所以免不了暗中关注,这一路行来,她自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此刻在考虑什么她也很清楚,而他至今无败已被传为神话,是以她难得地起了好奇之心。“秋大公子用兵如神天下闻名,若是你领兵至此,会如何破之?”
秋大公子?秋意亭心下一动,她如何知道他有弟弟?是游历中曾到过帝都?即便她要生疏客套,那唤秋公子即可,此时此地何须这样的区分?心里虽然瞬息转过许多疑问,但他面上神情不变,道:“当年风息两王攻打白国鼎城之时,鼎城即与这绛城很有些相似,而两王是以密径潜入鼎城以火乱之,再内外夹攻以破之。”
“哦。”风辰雪侧首看着他。
那一眼,令秋意亭心头生出奇怪的感觉,一种血脉沸腾的兴奋里夹着一种冷冷的怖意。她听明白了?
“难道秋大哥是要仿效前人,派人潜入,再内外夹攻?”淳于深秀听得他们的话,不由得起身,走至山边看着下方的绛城。想着当年与山尤的厮杀,不由得道,“这该死的山尤老是骚扰我们,哪天惹火了本少,就领着人照着这法子攻了他们的城!”
“秋大哥,你手中这东西,一路上你都不知看了多少回。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这是什么东西?”淳于深意也扶着腰走了过来。
“这是令尊根据所阅典籍画出的山尤舆图的摹本。”秋意亭将白帛递到两人面前。
“咦?我爹有这种东西?”淳于深秀好奇地看着那块东西,只见朱、墨两色的曲线横的竖的长的短的尖的圆的布满了白帛,看不大懂。但他认出这就是那一日秋意亭与他爹在书房里看的东西,难道他便是因此物而至他们家的?
“这就是舆图?”淳于深意也拿着瞅了瞅,又还给秋意亭,“看着累眼睛。”
秋意亭一笑接过,回头,却见风辰雪的目光凝聚在山下某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瞬时,心头剧跳。
风辰雪回头看着她,唇边浮现出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那里,该添在你的舆图上了吧。”
与其说她是听明白了,不如说是她亦想到了!
秋意亭凝目看着她,片刻,微微一笑,道:“是的。”
淳于兄妹却是十分好奇,眺目也往山下看去。“那里是哪里?”
“那里。”秋意亭指给他们。
“哦,那里有一座山湖。”淳于深秀先看到了。
“前人之法虽可仿效,但有利器之时,不若另辟蹊径。”秋意亭负手悠然道。
“其器虽利,其法却毒。”风辰雪却道。
“兵者,诡道也。”秋意亭道,“言仁,则必亡!”
风辰雪侧首看他,他亦看着她,两人目光对视,片刻后,各自静静移开。
一旁的淳于深意瞪着两人,道:“姑娘我没听明白。”
“我也不明白。”淳于深秀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是那日秋意亭与风辰雪都没有再解释。直到日后听说秋意亭引山洪倾泻,一举攻破山尤之咽喉时,淳于兄妹才忆起当日绛兰山上的对话,那刻才恍然大悟。
“为将者,只需求胜。”秋意亭道。他负手矗立,脊背挺直,高岸如崖边青松,“因为与敌交战,从来只有你死我亡。”
风辰雪默然片刻,才道:“为将者是该有这样的信念,你所说的亦没有错。只是……”她放目远空,神色淡然,“我不喜欢。”
“哈哈哈……”秋意亭闻言大笑,并未反驳。他移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与她一般瞭望远空。他心底里有句话却是没有说了。若你喜欢,又怎能有那样的眼睛。
淳于兄妹已经放弃弄懂两人的对话,转而走向树林。
“肚子好饿,去猎几只野味来吃。”
于是就着天光,几人着手准备晚膳。
天上皓月繁星,山上清风银霜。
绛兰山顶,淳于兄妹、秋意亭、风辰雪、孔昭五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熟的野味,一边饮着山尤的美酒,赏着朗月明星,甚为惬意。
吃完一只野兔,淳于深秀第三十八次发出感叹,“孔昭啊,为什么你烤的野兔格外好吃呢?!”
孔昭闻言,双手一伸,笑眯眯道:“当然是因为我的手巧。”
“咳咳……”听得这话,淳于深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她抬头看着火光下孔昭的那双手,尾指旁都多长了一指,她是早就发现了的。只不过她与大哥自幼便被周围的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将心比心之下,她一向不去注意孔昭的手。此刻听孔昭这样说,才知她自己原来并不在意,不由得笑了,口里却忍不住要损一句,“别人长着这样的手藏都来不及,你倒是好意思炫耀起来了。”
“我干吗要藏?”孔昭抬着下巴,自信满满的,“我比你们都多了一指,自然我的手比你们都要巧,所以做出的东西都比常人的要好。”
听了这话,秋意亭也不由得看着孔昭微微一笑。与风辰雪的漠视不同,这一路上,他发现这位小姑娘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着他。当然,偷看他的女子无论在哪儿都有,大多皆为爱慕,但他可以肯定,孔昭并非是因为爱慕才如此。那双温润的褐色大眼睛里,一半是浓烈的好奇,还有一半则为莫名的惋惜。这让他心里隐隐生出疑惑,她在惋惜什么?
风辰雪看一眼秋意亭,见他并无异色,放下心来。便是她自己,于秋意亭来说,也只是“宸华公主”这样的一个名字,无人提起时不会想到的,何况孔昭这样一个已“死”去的小丫头,侯府里并无人格外注意,自然不会在秋意亭跟前提起。即便提过一句,这等无关紧要之人,他自也是听过即忘。
“这什么道理?”淳于深秀张嘴一吐,一根骨头飞出丈远,“那我要是多长了一颗脑袋,难不成就说明我比别人都要聪明?”
“唔,这个嘛……”孔昭捂着嘴窃笑,“等你长了两颗脑袋时就知道。”
“大哥,别说长两颗脑袋,你便是长上三颗脑袋,依旧也就是恶少一个,当不成聪明人的。”淳于深意极不给兄长面子。
“你少损我两句会皮痒么?”淳于深秀又从架上扯下一只鸡腿,一边啃一边道,“怎么说我们也是同胞兄妹,我若是个蠢蛋,想想你是什么。”
“故此乃人生之大不幸矣!”淳于深意故意摇头晃脑地叹着气,“孔昭,我和你换换好不?我把大哥让给你,你把你姐让给我吧。”
“才不。”孔昭想都不想地断然拒绝。
“哈哈哈……”于是淳于深意瞅着她哥咧嘴笑,“大哥,你就是铺子里说的那种滞仓货吧。”淳于深秀啃完鸡腿,手一扬,鸡骨头便夹着风声袭向了淳于深意,“你少拿我来丢人现眼的。”淳于深意一偏头躲过,“这叫人比人气死人。”
“得,咱们彼此彼此,都别笑话谁。”淳于深秀摸摸饱饱的肚皮,“吃饱喝足了,可以睡觉了。”
“皓月长空清风徐徐,就这样睡觉了,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淳于深意啃完一只鸡翅,也把手中的骨头砸向了准备躺下的淳于深秀。
淳于深秀就地一滚,躲过妹妹的袭击,看看天上的明月,道:“也是,睡觉是有些早了。风姑娘,你不是走过那么多地方吗?就把你路上的那些奇闻趣事拣一两件说说,打发打发时辰。”
孔昭听了,却不同意,“那些路上的事我都知道,改天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姐姐,你以前和我说过古卢,既然我们现在山尤,不如你就给我们说说山尤吧。这山尤人为啥对我们皇朝人这般敌视,难道也和古卢的那个楚玉徽一样,怀着复仇之心不成?”
“楚玉徽是谁?”淳于深秀发问。
“以后再告诉你。”孔昭对他皱皱鼻子。
淳于深意听着也有了兴趣,道:“对,就说说山尤。虽则姑娘我跟他们打仗都打了好多回了,却还真不知道为啥老要打起来。”
风辰雪抬手拂了一下鬓旁被夜风吹起的长发,道:“山尤与古卢不同,要说复仇,也该是我们皇朝找山尤才是。”
“哦?”淳于深秀坐直了身子,“这些山矮子对我们皇朝干了什么?”山尤人普遍体格矮小结实,故皇朝人又称山尤人为山矮子。
风辰雪沉吟了一下,才道:“要说山尤与皇朝的渊源,那该从几百年前说起,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不怕不怕,长夜漫漫,正是用来听故事的。”淳于深意赶忙道,人也坐得近了些。
“姐姐,等着,我去沏壶茶来。”孔昭说着,起身走至篝火前。
“我去拿酒。”淳于深秀也起身了。
孔昭从包袱里取出茶壶、茶叶、茶杯,又将煨在火旁的铜壶提过,沏了一壶热茶过来。
淳于深秀则从包袱里提着一皮囊酒走了回来。
风辰雪接过孔昭递过的热茶,浅浅啜上一口,道:“这山里的水不错。”
孔昭闻言,抿嘴一笑,又递了一杯给淳于深意,淳于深意笑着接过。
而秋意亭一直坐在篝火旁,沉思地看着摊在眼前的山尤舆图,白帛以山石压着,他不时用手指在上面圈点着,另一只手则攥着一酒囊,不时饮上一口。
“姐姐,说吧。”
风辰雪捧着茶杯,看了一眼围坐在身前的三人,想着长夜品茶与友话史,似乎也是挺不错的一宗事,于是略略思索了一下,静静开口,“山尤南临碧涯海,北、西两面接皇朝,东邻采蜚,是一个只有皇朝一个州大的小国。在前朝,也就是东朝未立之前,山尤还只是生活在碧涯海边的一个以渔猎为生的小部族。始帝缔建东朝后,本与山尤隔着久罗山并无接触,但在东始五年的久罗浩劫之后,打通了久罗山,两边才通了路。不久,始帝分封七将划分七国,久罗山份属风国,风国的第一位女王风独影在久罗山下设置丹城,又派使臣出使山尤缔建邦交,这样双方才开始有了往来。尔后过得几十年,东朝日渐昌盛,山尤向往大国的繁华,于是他们的部族首领派出使臣向邻近的风王求亲,风王同意嫁了一位公主到山尤。风王极是疼爱女儿,怕她在山尤生活不习惯,所以给公主的嫁妆十分丰盛,不但带去了许多珠宝,还有书籍、乐器、丝绸、茶叶、瓷器、谷物种子等等,而且陪嫁的人员多达上千,除侍候公主的侍从外,还有文士、乐师、木匠、陶匠、金匠、纺工、农夫等等。”
“我的娘呀,这嫁妆也太丰盛了吧。”淳于深秀一听到这儿,便忍不住眼红了,“我也娶个公主去!”
“得了,你能有这福气。”淳于深意对于兄长的异想天开翻了个白眼,“对了……”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秋意亭,“秋大哥,你不是就娶了个公主么,当年婚典的盛况,我们这些边城小民都有听到过,听说是比太子娶妃还要盛大。那个公主的嫁妆是不是也很丰盛?公主到底长什么样啊?漂不漂亮?有辰雪这样吗?”
她这连续几个问题都是淳于深秀想问的,所以淳于深秀一边听一边点头,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得心里打了个突,瞟了对面的风辰雪一眼。看着那张肤色干黄的面容,实在是当不得“漂亮”两字,妹妹拿她作比,是糊涂了,还是想损秋意亭?要说漂亮,眼前的三位姑娘,只有孔昭才是个貌若娇花的美人。
篝火旁凝神静思的秋意亭冷不防淳于深意会突然问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怔了一怔。
“秋大哥?”淳于深意又唤了一声。
秋意亭抬头,目光自舆图移向不远处的淳于深意几人,淡淡答道:“公主三年前已故去。”然后又将目光落回舆图上。
淳于兄妹面面相觑,做哥哥的狠狠刮了妹妹一眼,怪她问错话。淳于深意打个哈哈,又看向风辰雪,“辰雪,你继续说,我不再打断你了。”说完一想,明明首先打断了的是大哥,于是回瞪了她哥一眼,自然没有发现孔昭看向风辰雪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风辰雪回孔昭一个平静的眼神,然后继续道:“风国公主嫁到山尤,带去了东朝的文化与技艺,于是山尤人不再单靠渔猎为生,也学会了耕种谷物、蓄养牲畜,还学会了文字、礼节、音律、医术、造纸、烧陶、纺织、酿酒等等,人们的生活渐渐改善。此后几十年里,山尤不断派遣使臣出使风、华两国,甚至还派人去了帝都,朝觐东朝皇帝。每次无不是带回许多珠宝、绢帛等,他们先后又娶过两位风国公主和一位华国公主,每一位都给山尤带去东朝最先进的文化与技艺。如此百来年后,在东朝的熏陶下,山尤已从一个原始的渔猎小部族转变成一个繁荣昌盛的王国。”
“这么说来,我们根本就是山尤的大恩人嘛。”淳于深意忍不住也插了一句。
“难怪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可那些客栈、店铺的招牌我都能看懂。”孔昭也道,“那些字与我们的一模一样啊。”
“嗯。”风辰雪点头,“山尤人的文字乃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自然与我们一样。只是他们说话的音调与我们不同,所以听不懂,但有时凝神细听,偶尔也能听懂几个字或是一两句话。”
“既然他们一切都是学我们的,又娶了我们的公主,该与我们和睦一家才是,又为何老是派兵侵犯我们?”淳于深意颇是不解。在她的心里,人该知恩图报才是,更何况山尤能有今日,前朝的先祖们可是功不可没。
“山尤渐渐强大的时候,东朝却是日渐衰退。”风辰雪微微叹一口气。
“噢,”淳于深意点头,“我懂了,弱肉强食,但东朝可是山尤的几十倍大,怎么就给他们欺负去了?”颇是有些气恼。
“我曾在《东书·列传·风王惜云篇》里,看到风王说过的一句话。”风辰雪捡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淳于深意趋过头去看,然后一字一字念出:“将,乃万军之魂。将雄者,则兵勇。”念完了不由得赞道,“好!这话有道理!”
这话,篝火旁的秋意亭亦听到了,不由得抬头往这边望了一眼。
“这话用在朝中亦然。”风辰雪放开手中的树枝,“一国之君若是昏聩无能,自然不能奢望他治理下的王朝能开明、强大。东朝自历喜帝、夷帝两名昏主后,各诸侯国便已渐生异心,各国间稍有嫌隙,动辄便是兴兵讨伐。在礼帝德隆十二年,山尤国自碧涯海采得一颗罕世的拳头大小的碧螭珠,他们的国王因娶了风国的公主,于是将碧螭珠献给了风王。谁知消息传到了华王耳中,他派使臣跟山尤王说,要将这颗碧螭珠献给他,否则便派兵攻打。山尤王一听这话,赶忙派人去和风王说,风王闻言大怒,于是联合山尤一起攻打华国,华王自然是大败,不但赔了两座城池给风国,还赔了许多珠宝、绢帛给山尤。华国乃是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山尤王在华国走了一趟后,对那里的繁华奢绮艳羡不已,于是这一战,勾起了山尤的贪欲。”
“肯定是这些没见识的山矮子眼红华国的富庶,便开始找借口打秋风了!”淳于深秀一脸鄙夷。
“这一战也让山尤了解了风国、华国的兵力。他们觉得两国的实力完全不能与自身相比,于是态度轻慢,不再以上国相尊。如此下来,风、华两国自然动怒,于是德隆十四年,风国攻打山尤,结果大败,自此后,攻守易形。山尤不时找个借口,今日攻打华国得些金银绢帛,明日攻打风国得些珠宝丝绸,而风、华两国都打不过山尤,于是有时候两国便联合抵挡,有时候又分别联合山尤攻打另一国,三方如此反反复复地又过了几十年,便到了东朝末年。”
“原来我们的老祖宗们也挺那个啥的……”淳于深意摸摸鼻子,那“不要脸”几个字终是给祖宗们面子没有吐出来。
风辰雪微微仰首望向天际,此刻的夜空就像一块被绸缎给擦得发亮的墨玉,闪烁着明灿的星辉月华。“你们也知道,东末乱世出了许多风云人物,山尤自然就难讨得便宜了,便是其他属国亦一样。”
提到这些,看书便头晕的淳于深秀也是常听人说到的。“知道,那时候不但有‘乱世三王’,还有四大名骑和乔谨、林玑、修久容、任穿云、皇雨、秋九霜等等那些名将。”
风辰雪依旧仰头望着夜空,那些明亮的星子仿似当年的那些名将,高高的,让万众瞩目。“到了东末时,山尤依旧故态,但那时候虽然东朝已如朽木,各诸侯国却已壮大。华国有华王所创的‘金衣骑’,风国则有惜云公主所创的‘风云骑’,山尤几次攻打两国都不曾讨得好处。而最严重的一次是惹得风国公主亲率风云骑追讨,一直打到了碧涯海边,风云骑横穿山尤国,山尤人望风而逃。”
“哈哈哈……惜云公主太了不起了!”淳于深意顿时拍掌大笑,“恨生不逢时啊,不然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惜云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风辰雪说到这儿,唇边亦微微勾起一丝浅笑,“经此一战后,山尤人稍有收敛。尔后过得几年,便是逐鹿争鼎,六国皆陷争战,也就顾不得山尤了。山尤也就趁火打劫,时不时地侵扰边境,美其名曰‘要解救陷入战祸中的东朝人’。只是未及几年,朝晞帝便一统天下,缔建皇朝,争天铁骑威名雄震天下,四海归服,山尤自然也不敢轻犯。”
听到这儿,淳于深秀忍不住感叹道:“遥想朝晞帝当年率领争天铁骑横扫天下的英姿,倒真的遗憾生不逢时。”
淳于深意、孔昭皆是颔首赞叹,虽不曾得见,但过往那些英雄的传说多多少少都是听过的。
淳于深秀又问道:“既然皇朝已立,那山尤也就该怕了,又怎么有了仇的?”
“昔泽八年,朝晞帝驾崩。”风辰雪垂眸,“山尤却趁国丧之中,万民悲痛、举国止兵之际,大举进犯皇朝,一举攻破丹城、琝城、茂城、晔城。领兵的将领纵容士兵屠城,四城被抢劫一空后,女子被奸淫至死,幼童被开膛破肚取脑虐杀,最后坑杀老人、男子,四城六十多万百姓几乎尽亡……”
“砰!”不待风辰雪话完,淳于深秀一拳重重砸在地上,胸口急剧起伏,气息急促,目眦欲裂。“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山矮子!他娘的这些畜生!老子竟不知他们是这等禽兽……竟是这样残忍地对待我朝百姓!”
“连女人、幼童都不放过,禽兽不如!”淳于深意同样咬牙切齿,愤恨非常,抬头瞪着风辰雪,“后来呢,就任他们这样?”
“当四城的惨剧传到帝都,秋九霜将军亲率铁骑出战,驱走了盘踞四城的山尤人。但因当时国丧中,秋将军也只收回了四城便作罢。后来新帝继位,昀王皇雨摄政,在延治二年,皇雨领兵征讨山尤,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山尤国都,逼迫山尤王屈膝称臣,并将当年屠城的一干将领押回丹城枭首示众。”
“好!”淳于深秀拍掌叫道,“就该如此!该叫这些山矮子知道厉害!”接着继续追问,“后来呢?”
“后来,皇朝不忘屠城之恨,山尤不忘屈膝之耻,双方皆视对方为仇人。山尤人更是篡改史书,不但不承认曾经屠城,并将受自前朝的恩惠尽数抹去,反倒说他们本是中原大地之主,乃是东、皇两朝狼子野心,夺了他们的国土,将他们赶到碧涯海边,更说文字、笔、墨、纸、砚、丝绸、茶叶、瓷器、医典等等一切由东朝传入山尤的东西全都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反是东、皇之人忘恩负义,剥夺他们的文化、财富……”
“别说了!”淳于深意大叫,“太无耻了!再说下去我刚才吃的全要吐出来了!怎么有这么……这么无耻的国家!呸!他们还配称国么!”
风辰雪心底里深深叹息一声,静了良久,才道:“这差不多就是山尤与我们的恩怨了。”
“什么恩怨?!这根本就是山尤恩将仇报!”淳于深秀义愤填膺,“我要是皇帝,一定早灭了这等厚颜无耻的国家!”
“真是愧为丹城人,竟不知道丹城曾经有那样悲惨的过往!”淳于深意握着拳头,圆睁双目。
“那都过去两百多年了,你们自然不知道。”风辰雪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的?”淳于深秀顺口反问,深深吸气,平息胸膛里的怒火。
“这些,在史书上都有记载。”风辰雪答道。
淳于兄妹一时皆沉默,心底里都生出羞愧之意。
“姐姐,我们明天就回去吧,我觉得站在山尤的地上都很脏。”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孔昭忽然道。
“傻姑娘,”风辰雪抬手摸摸她的头,“那已经是历史,无法改变的。况且,有罪的不是这块土地,而是那些人。”
“以前山尤老是无故侵犯,杀了我们很多人,虽然恨,可从没如此刻这般痛恨这些山矮子!”淳于深意道,转头看着她哥,“大哥,以后一定要多杀些山矮子!”
“还用你说!”淳于深秀恨恨地哼了一声。
那一晚,绛兰山顶,淳于兄妹怀着一种激愤的心情,辗转半宵才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