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无边城,再无敌我,那时刻总能得安宁。
第二日,风辰雪醒得很早,睁眼时天光甚暗,身边的孔昭睡得正香。山顶风凉,将毡子给孔昭盖实了,她悄悄起身。不远处淳于兄妹俩也各自裹着毡子沉在梦乡,秋意亭却早已起身了。略一转头,便见他立于山边,晨风吹拂着衣袂,暗淡的天光里,那背影依旧渊停岳峙。
这个人与她在威远侯府里了解到的有很大的相同,又有些不同。移步走近山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当晨风挟着草木的清新拂面而过时,她轻轻启口,问出了存于心中许久的话,“戎马倥偬十五载,不倦吗?”
秋意亭一愣,转身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辰雪,不甚明朗的天光里,她的眼睛却亮如星辰。一瞬间他想起了梨花树下的蓦然回首,想起了纵马奔驰的惊鸿一瞥,皆是因这一双眼睛。
“不会。”他答道。其实以他们目前的关系,风辰雪问这样的话显得有些交浅言深,只是他心里并无不快,倒是觉得从无人问过的话,她来问才是理所当然。而答话的瞬间,忽然想起,她怎么知道他已戎马十五载?很多人都感慨他年纪轻轻即居高位,却无人想到他人生的大半都是在荒凉边城,都是在刀光剑影里浴血奋战。
风辰雪的眼睛望着天边,那里已隐约现出一线轻红,旭日即将升起。
她这几年走过了许多地方,亦到过边城,而在留有秋意亭足迹的地方,总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迹。百姓们提起他时总会满脸的钦佩,总是赞他如日之昭昭。诚然,他年轻英俊,武勋卓绝,深受皇帝宠信,确如朗日当空,光芒四射。可就如眼前的旭日,它自黎明的黑暗中升起,亦有它暮落西山之时。
“即便不能尽孝父母身前,不能夫妻相守,不能儿女承欢?”她望着天边一点一点显露的红日。
秋意亭微微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比姑娘喜欢游历天下,我亦有我的志向。”
风辰雪闻言,不由得转头看了他一眼。
秋意亭回转身,负手看着峰边,那里已有淡淡的半轮红日。
“家父是名武将,自小在他的熏陶下,我向往的便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活一世,不只是过日子,还想做一番大事,可于国、于民、于后世有千古之功,这样才不枉为人。而这,于姑娘来说,许是追名逐利、杀戮血腥,毫不可取。而姑娘则以领略天下不同的风光为乐,觉得踏遍烟霞、阅尽人间奇事而独有意义,那样的日子才过得潇洒自在,可那于我来说,却是游手好闲、徒耗光阴、虚度人生。”
风辰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一句:“子非鱼,而焉知鱼之乐,你是说人各有志,是么?”
秋意亭微微颔首,道:“就如先人所说忠孝不能两全,而人一世,总是有舍有得。”说到这儿,声音里亦带出遗憾,“我不能尽孝父母身前,而姑娘不也是去国离亲么?”
风辰雪默然。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峰边的旭日渐升渐高,淡淡的暗红逐渐化为赤色丹红,天边流云亦慢慢染上一层胭脂。终于,当一轮红日跃上峰尖,悬挂高空,瞬时,天地阔朗,霞光洒落,万物生辉。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风辰雪轻轻吟道。[8]
秋意亭听着心头一动,此情此景,诚如诗意。
可紧接着风辰雪略叹息的声音入耳,“古卢之后便是山尤吗?”
秋意亭一惊,蓦然回头,看着她。
风辰雪却只是看着天上的朝日,看着天边绯艳的云彩,平凡的面容依旧平凡,可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在霞光的映射下,焕发着绮丽的光华,熠熠如宝石。
那一瞬间,他被那双眼睛迷惑了。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他与她为何会站在这里?她……是谁?她为什么会知道?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普天之下,有此念的仅他与当朝陛下!可她,为何知道?她单从他此行便已看出?
风辰雪并不知晓他心中的波澜,她只是道出她的所思与所疑,“纵观历史,总是分分合合,从无永远的天下一统。即便你今日强行尽收诸国,可过得几年或几十年、几百年,必又是一番分裂。或许,后世评你今日作为,唯余‘嗜杀’之名吧。”
秋意亭移开目光,落向天边云霞簇拥的朝日,收敛心头杂绪,沉吟许久,才开口,“听姑娘昨夜之言,便知姑娘熟读史书,自然知晓东、皇两朝所受各方属国的侵扰胁迫有多少,边城的百姓士兵流过多少血,多少的家破人亡,那更是无以计数。”
风辰雪想起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史官寥寥数笔记下的惨痛过往,不由得心头长长一声叹息。
秋意亭负在身后的手亦微微握紧,道:“朝晞帝、延治帝、昭武帝三朝乃是我朝武力最为强盛之时,争天铁骑纵横天下,皇朝六将睥睨无敌。可即便那个时候,周边小国依旧不时地侵扰边境,杀戮百姓,抢劫财物,我朝每每亦只是出兵驱逐或是讨伐令之臣服,可屡恕屡犯。特别是到了惠成、仁瑞两朝,两位先帝以仁为怀,不欲兵革引祸,不但免去各属国的岁贡,反年年惠赐钱帛无数。可即便如此,周边属国依然不时地侵犯边城,只为勒得更多财帛。这样不但未能让边城百姓得到安宁,反使得国库空虚,兵士松散,泱泱大国卑颜媚下,气势全无。”
风辰雪静静听着,虽然秋意亭的声音冷静,可她依然听出了那一丝不甘与愤慨。
“直到当今陛下登位,才一改前朝面貌,且自安豫王封‘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以来,对于边国犯境他从来是穷追猛打,这才算是镇住了一些小国的嚣张气焰。也经过了二十年的生养,有了今日的国库充盈、士兵勇猛。”秋意亭轻轻吁一口气,仰望朝日,面上有着敬仰之情,“当今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我既生于此,又幸得重用,当辅佐君王一展宏图。”
朝日的光芒已有些刺眼,风辰雪微微眯眸,想着他所说的宏图,那便是……
“横扫六合,虎视雄哉。”她移眸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颔首一笑,“无论是强是弱,各方属国总是窥图我皇朝沃土。既然如此,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国,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无边城,再无敌我,那时刻总能得安宁。”
风辰雪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既无欣然颔首,亦未拧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淡淡开口,“世间从来人不同心,即便普天仅有一国,亦有分裂之日。”
秋意亭听得,并未反驳,只道:“确如姑娘刚才所言,世间从无永久的太平,可总还是有的,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总有这样一段安宁的时日可让百姓们耕耘生养,代代传承。至于后世是否分裂,后世如何评我今日所为……”他说到此,微微一顿,然后神色坦然,平静地道,“后世的事自有后人去理。我只做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能做的。大丈夫,言无悔,行无憾。”
风辰雪心头一动,看着秋意亭的眼睛。那双眼睛自相遇以来都是那样的明亮华灿,总是那样的信念坚定,凡人的犹疑与畏缩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心中。
她蓦然间明白,“你是要做始帝与朝晞帝都未成完成的宏图霸业!”一瞬间,她的胸口翻涌起一股情绪,许多感觉夹杂其中,无以名状。看着眼前若青山伟岸之人,她脱口而出,“且成今日男儿业,莫望百年身后事。”
秋意亭心头一震,猛然回首,看着她,她为何总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朝日之下,这个女子素衣飘拂,清冷如故,仿佛千百年过去,她永远可如此红尘不染,遗世独立。那一瞬间,心头好像有什么拂过,轻柔得如风似水。他对着她微微一笑,炫美如日,“听卿一语,堪为知己。”
风辰雪听得,倏忽间心头生出莫名的感触,似酸似甜,最终只是心底里轻轻一叹。也就那一叹间,原先对秋意亭的一点不谅解也烟消云散。原来,他是这样的,那么,当年无论与他成亲的是哪一个,都只得一样的结果。他既非无情,亦非故意延婚,只是儿女家室,不足与国家大业相比。
世间事,总是这般奇妙,亦是这般无常。
她与他十几载的牵扯,最后形同陌路。
可她又何曾想过,与他会有绛兰山顶的一番相交相知。
而他亦不知,此刻身边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前方朝日朗朗,霞光万丈,他与她并肩而立,晨风拂得他们衣袂相连。
“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孔昭起身便看得如此景象,忍不住脱口感叹。
那一句轻如呢语,淳于兄妹正打着哈欠不曾听得,可山边的两人都是功力深厚者,自是清晰入耳。
风辰雪泰然自若,仿佛未曾听见,而秋意亭岿然不动,心间却生疑团。
几人稍作洗漱后,草草用过早膳,便收拾行装,准备下山。
秋意亭捡起地上的一块毡子,目光扫过时,不由得一怔。
“将,乃万军之魂。将雄者,则兵勇。”身旁的淳于深秀念着,“风王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嗯。”秋意亭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地上那行字。这字迹看着眼熟,可他是在哪里看过呢?
五人下山后,行得半日便到了绛城。秋意亭道:“奔波已有半月,难得到此大城,不若休整一日,路上所需之物亦需添置。”几人均颔首同意,于是便在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因一路风尘,所以当日下午,几人就没出去逛,都留在客栈里,吩咐伙计送上热水,从头到脚好好洗刷了一遍,傍晚时一起用过晚膳,又闲聊了一会儿后,便都早早回房休息。
要房时,孔昭要求和姐姐住一间,所以秋意亭便只要了四间上房。
孔昭和风辰雪回房后暂都不困,灯下风辰雪看书,孔昭则用路上买来的布为风辰雪缝了一套山尤式样的夏衣。
“姐姐,我记得你以前在侯府时曾跟我说过,驸马是一个骄傲张狂又有野心抱负的人。”孔昭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道,“可同路的这个把月以来,我怎么看他倒是个斯文谦和的人?而且要是有野心,哪有时间跟着我们游山玩水的?”
风辰雪闪言,轻笑一声,目光从书上略略移开,看了一眼孔昭,然后继续看书,一边道:“你只看到了表面,像秋意亭这等出身的人,无论对上对下都会彬彬有礼。况且他若真是对谁都那么狂,他又如何能当靖晏将军,如何能在朝中立足?”
“呃?”孔昭停下手中针线,抬头看着她。
“你也在王府、侯府生活过,自然知道一府之中虽是亲人,亦不免各有思量,钩心斗角。更何况是一国之中,上有皇帝王亲,下有公侯大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秋意亭若言必狂妄,行必无忌,那朝廷再大,也无人能容得了他。”风辰雪翻过书页道。
“喔。”孔昭了解了,低头继续缝衣,“姐姐,那如今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辰雪翻书的手一顿,不知怎的,一瞬间想起了七岁那年,在安豫王府里隔着长廊树荫看到的那个银衣少年。那时候他舞剑如龙,意气飞扬,只因那时候他正当年少,自可轻狂不羁。
“与当初亦无大的区别。”她指尖抚过书卷,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可眸中神色却有些怅然,“天赋绝佳的将才,目光敏锐,行事果断,且有远大抱负。只不过……”她微微一顿,然后哂然一笑,“他的张狂骄傲已藏在骨子里,常人是看不到了。”
孔昭闻言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唇动了动,一句“你会喜欢他吗”终是没敢问出口。
于是房中恢复安静,只有偶尔风辰雪翻动书页的轻响及孔昭手中衣料抖动的窣窣之声。
当窗外传来更声时,孔昭亦起身,抖动手中的夏衣。
“终于缝完了,姐姐,你明日便可穿着出去逛逛,街上的人绝不会认出这不是山尤人缝的。”
风辰雪一笑,“便是山尤人缝的,也绝没你的好。”
“那当然。”孔昭笑得灿烂。
“都二更过了,该睡了。”风辰雪合上手中的书。
“嗯。”孔昭将衣裳叠好,放在床边的矮凳上。
两人吹灯就寝,房中一片黑暗沉静。
约莫两刻钟,床上的风辰雪忽然睁开眼睛,凝神细听了一下,然后悄悄披衣起身,悄无声息地飘至窗前,微微推开一道窗缝,便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过,瞬间便跃上对面街的屋顶,再几个起纵便消失了影儿。
果然。
风辰雪唇边弯出一抹淡然笑意。秋意亭停留此城果然是有目的的。她略略犹疑了片刻,最终只是闭上窗门,躺回床上睡去。
一夜安然过去。
第二日,几人一起用过早膳后,孔昭便一手扯一个,拖着淳于兄妹一起出门去采办路上所需的食材、物件等。理由是两人会说山尤话,又力气大,可以拿很多东西。
留下的两人,风辰雪回房看书,秋意亭则说去城中随处走走。
风辰雪在房中看书,没一会儿便有些倦了,耳边听得街上的人声笑语,便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一看,只见外边阳光灿烂,花红柳绿的,一派明媚鲜妍,不由得也动了出去逛逛的念头。这么一想,当下将书卷一丢,出门了。
她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看看路边的店铺,看看摊贩的货物,看看近处远处的行人,倒是看得不亦乐乎。随意地逛着,转过一条街时,却在街边的一处墙角下见到了秋意亭。
堂堂的皇朝靖晏将军,此刻正不顾形象地蹲在地上,与一名衣衫褴褛的山尤老大爷说着话。那老大爷指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想来是谈兴正浓,而秋意亭则是一脸专注地听着,不时地颔首微笑,令那老大爷说得更加起劲。
风辰雪看得有趣,便在对街挑个了僻静处站了,隔着街,看那一老一少对谈。她今日就穿着昨夜孔昭缝的一套白底裹淡青缎边的夏衣,衣襟、袖口上,孔昭还细碎地绣上了山尤国人最喜欢的淡粉樱花。长长的衣袖与裙摆垂下,腰间盈盈一束,衬着她修长窈窕的身段,远远看着,真是亭亭如玉树,近看的人却惋惜这姑娘面色干黄,生得太平常了。
等到秋意亭起身与老大爷告辞时,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姑娘的耐心若在军中用来伏击,最好不过。”秋意亭笑着走过来。他当然早就发现了风辰雪,只是没想到她会隔着一条街,看他们看上一个时辰。
“你亦与平常的将军很是不同。”风辰雪轻轻笑道。
“难得那位老大爷知道说皇朝话。”秋意亭道,“我一贯喜欢与老人或是老兵谈天。他们或许没有才学,也不懂兵法,但老人们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却是书上学不到的,而那些老兵血战数十年的经验往往比兵法更可靠,有时候可媲美数万大军。”
风辰雪莞然点头,“你能不败,确实有些道理。”
秋意亭哂然一笑。
既然遇上了,两人便同行,一起逛逛这山尤的绛城。
风辰雪随意地看着两边的街道,目光不时地掠过店铺里艳丽的绸缎或精致名贵的珠玉,亦会常常扫过街边摊贩上新奇便宜的小货物,但她却没有一点买的意思,总是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看一两眼货摊上的物件,然后便移眸抬步离去,没有一丝留恋不舍。
而秋意亭则负手身后,目视前方,泰然踱步前行。尽管他刚才已自那毫不知情的老大爷的口中了解了绛城许多情况,但他此刻脑子里没有想着那些城池、阵图,亦没有想着绛城的守军、地势或是攻打策略等,反是一派轻松恬淡,倒真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游。这是十分罕有的事,但他挺喜欢此刻的感觉,虽身处人流之中,却似乎只他与她悠然漫步,是如此的安静、安宁、安闲,似乎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错……念头刚至此,他蓦地心惊。
侧首看一眼自顾闲望的风辰雪,一双剑眉微微一拢,然后移眸前方,展开眉头继续闲逛,只是眼中已没了那一份适意。
两人随意地走着,便走到另一条街。此街上却是人流甚少,两旁的房屋亦有大半闭门,但街边多植柳种杏,娇花嫩柳,颇是赏心悦目。风辰雪逛了这么久正想歇歇,见这边这般的安静,自然喜欢。
走了半刻,秋意亭终于发现了此街的不同寻常处,但看风辰雪一脸惬意的模样,便没有点破,寻思着走过这条街就是了。
忽然,一缕琴音传来,在这空荡的街中显得格外清扬。风辰雪顿时停步,凝神听了会儿,便循着琴音而去。秋意亭自是跟着,行了片刻,两人寻着了琴音的源处。
“谢芳楼。”风辰雪抬首便看着匾额上的朱粉大字。
“你难道要进去?”秋意亭看着眼前的朱色小楼,眉头高高挑起。
风辰雪侧首看他一眼,“有何不可?”说着,伸手准备推门而入,“我喜欢这人的琴声。”
“这可是青楼,你一个女子……”秋意亭急忙去拦。
风辰雪手腕一转,便轻松避开他的手。吱嘎一声,楼门大开,她亦踏步而入。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楼里的人。楼里一名颇有些风韵的三旬妇人与两名年轻伙计正坐在桌边饮酒谈笑,忽然看到一男一女进门,大是惊奇。愣了片刻,三人起身走至两人跟前,妇人打量了两人一眼,然后便将目光盯在风辰雪身上,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番,然后摇着头,口中迅速地吐出一串叽里呱啦……
风辰雪、秋意亭都不懂山尤话,妇人说得又快,所以一时都没弄懂妇人说了些什么。
妇人身后的两个伙计等妇人说完后,见两人没反应,不由得大声重复了一遍,目光看着风辰雪,脸上露出有些猥亵与轻慢的笑容,一个劲地摇头。
这回,风辰雪、秋意亭听懂了几个字。
“……不好看……客人……不喜欢……”
两人再看看妇人与伙计的神色与动作,忽然间明白了:这三人是以为风辰雪要卖身入楼,但嫌弃风辰雪长得不好看,所以不要。
风辰雪脸上有面具看不出颜色,可两道长眉瞬即高高扬起,清光熠熠的眸子瞬间渗出几分寒意。而秋意亭却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得强忍着,憋着,弄得一张脸甚是怪异。
那三人见他们俩神色有异,再打量一番两人,看他们衣饰整洁,一身的气派亦不似穷人,而男子俊美高贵,也不似是掳了女子来卖的强人,顿时明白刚才会错意了,暗想难道是寻芳客?这般一想,妇人便又是一串叽里呱啦,瞅着秋意亭时亦露出了笑容,看着风辰雪时则依旧摇头,身后的伙计此刻已弯腰向秋意亭作礼了。
两人依旧没听懂,但看妇人的做派,猜想约莫是说这时辰不做生意,更不做女客的生意。
风辰雪想了想,便去掏钱袋,可手一摸,才发现出门时一点银钱也没带,于是侧首看住秋意亭。
秋意亭被她一眼看住,自然明白其意,只得无奈地叹一口气,然后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金叶递给妇人。
妇人见着金叶,顿时眼睛亮了几分,笑容也浓了几分,冲着秋意亭又是一顿叽里呱啦,一边侧身,把两人往里让。
秋意亭却没有动,只是摆摆手,然后看着风辰雪。说实话,他虽非不识男女情事之人,但一贯不涉足烟花柳巷,所以对风辰雪此举并不赞同。若是喜欢听琴,完全可以去请技巧高超的琴师弹奏,又何必以女子之身涉足此地。因此心里既是惊异,又有着一丝自己也解不通的钦佩。这个女子,冷淡的性子中还有着无视世俗的任性与洒脱。
妇人见他们不动,不由得收声,甚是不解地看着他们。
此刻,琴音依旧未止,于是,风辰雪指指楼上,又指指耳朵,然后抬手做了一个弹琴的手势。
妇人顿时恍然大悟,连忙领着两人上楼去,转过两道楼廊,在一间房前停住。此时琴声更近,显然房中弹琴的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咚咚咚!妇人敲门,口中又是一串叽里呱啦,然后推开房门,请两人入内。
门开之时,琴音亦止。
房中琴案前,背身而坐的人起身回首面向两人。那是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年轻女子,杏眼桃腮,柳眉乌鬓,十分美丽。
妇人对着女子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那女子看着两人,眼中满是惊奇,想来也是奇怪青楼里怎么来了女客。移步上前,向两人盈盈一礼,然后起身看着两人,不知要如何侍候。
秋意亭既来之则安之,走到一边的竹榻上坐下,显然不打算理会,一切交给风辰雪。
那女子见秋意亭坐下,忙沏了一壶茶,斟了两杯,一杯先送至竹榻前的矮几上,然后转身想将另一杯奉给风辰雪,却发现那位女客已到了琴案前。只见她指尖一挑,顿时一缕清音划出,不由得微有些意外。她乃是行家,自然知晓女客刚才这随意的一指所带起的音色便已透露出不凡的琴艺。
她移步至琴案前,将茶奉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茶杯,冲她微微一笑,然后目光掠过瑶琴。
女子会意,当下先以绢帕拭手,然后才在琴案前坐下,指尖拨动,一曲缓缓而出。
一开始,琴音徐缓,曲调颇为深沉压抑,透着一种深深的落寞与忧伤,可在低沉中又显出一份声微而志远的气节。
秋意亭对音律虽不懂,可此刻听来,不由得也为琴音所慑。随着琴音逐渐沉郁,少时初入军营时的往事渐渐浮现。那时候他因出身与年纪,遭受了不少猜忌与质疑,那时刻他也曾经困惑而愁苦,这些过往的感觉忽然都在这一刻随着琴音缓缓涌上心头,然后顺着琴音将悲郁倾泻而出。
而后,琴音慢慢自沉郁中走出,渐渐变得清澈,于是乎他胸口顿然畅快,仿佛是当年金殿上得陛下嘉许时的自信欢喜,仿佛是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坦荡明朗,那飞扬的心情又随着那缓缓琴音渐渐息落,顿然灵台空明,静谧悠远。
当一曲终了,房中一片沉静。弹琴的人端坐不动,听琴的人静静回味。
良久,那女子自琴案前起身,一转头,一行字映入眼帘:
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她猛地抬头,便见风辰雪立于身前,冲着她微笑颔首。两人久久相视,然后女子亦微微一笑。一个素衣平淡,一个罗衣秀丽,相同的却是彼此眼中的欣赏,笑容里的明澈欢喜。
女子移步,手指指瑶琴,然后向着风辰雪又是一笑。
风辰雪会意,移步琴案前坐下,微微垂首闭眸,然后指尖划下,顿时清音绕室。
不同于先前女子的琴音先沉郁而后明朗,这一曲却是极其明快而流畅,清时若碧涧溪鸣,脆时若百灵晨啼,快时若春雨沥沥,朗时若明月照空,自是另一种诗情画意般的从容雅致与悠然闲洒。
而秋意亭听着此曲,想起的却是幼时与燕云孙、秋意遥的玩乐。那时候他们都只几岁大,今日去折花弄草,明日去捉鸟摸鱼,今日三人好得恨不得合成一人,明日也许他就与燕云孙拳脚相向,雨中他们一起滚泥地,夜里他们一起捉萤虫,也学着大人们昂首挺胸地吟诗作画,往往弄得衣上、脸上一团团墨汁……听着琴音,想着往事,唇边不由得溢出轻淡而愉悦的笑容。那时候,真是一派无忧欢快。
琴曲近尾之时,袅袅淡淡,却显得孤高幽远,仿是雨收云散后的清凉,又是夜尽月敛的静寂。
一曲终了时,那女子亦写了一行字递给风辰雪:
空山新雨,明月青松,虽写意自在,然一溪清流,一泓冷月,更是清幽意远。
风辰雪接过,抬眸看着女子,微微一笑,然后起身握住女子的手,一起走至桌前。她提笔写下“风辰雪”三字,递与女子。女子接过,顿然明白,杏眸中瞬间透出几分喜悦,然后也提笔写下“谢亦芳”三字。
风辰雪接过,轻轻颔首,提笔又在“谢亦芳”旁添上“群芳尽谢,香魂亦留”。
“啊!”女子发出欢喜的喟叹,含笑看着风辰雪,久久不语。
风辰雪指指桌上女子的手墨,再指指自己的,女子欣然点头,于是风辰雪将女子写与她的两张纸叠好,收起。而女子另取过一张白纸摊在桌上,然后看着风辰雪。风辰雪会意,再次提笔写下“群芳尽谢,香魂亦留”八字。女子亦是郑重收起了留有风辰雪墨迹的三张纸。
竹榻上,秋意亭一直端坐静听,此刻看着两人笔墨交谈,亦不由得微微一笑。虽不知两人写了什么,可只看她们的神色,便知互为欣赏。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本以为她只是听琴,却不想她竟与风尘女子结交,这刻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红颜知己满帝都的燕云孙。他便常常言道风尘亦有奇人,暗想若是他们俩相遇,没准会经常地结伴游逛青楼。只这么一想,心里既觉荒唐好笑,然后又想到了陪着她逛青楼的自己……今日之前,是决不敢相信他秋意亭会有一日陪一个女子游逛烟花之地的。
只是,回到一个时辰前,他依旧会与她结伴同游,依旧会跟着她踏入谢芳楼。似乎,没人能拂逆她的意愿。
看她们颇为投契,本以为还要弹上几曲,谁知交换了笔墨后,风辰雪便告辞了。
谢亦芳亲自送至楼外,临别时,与风辰雪彼此珍重,一礼拜别。
自始至终,不曾交谈一语,但这一日的顷刻相交,彼此必会铭记一生。
两人离了谢芳楼,一时也都无再逛之意,便决定回客栈去。
走出那条街时,秋意亭忽然问:“刚才你们弹的是何曲?”
“谢姑娘弹的是《幽兰》,我弹的是《碧涧流泉》。”风辰雪答道。
“以前听过宫中国手的琴曲,可觉得今日所闻才堪为国手。”秋意亭回想着那刻听琴的心境。
两人并肩行去,街上行人依旧很多。在各种嘈杂的声音里,风辰雪淡淡开口道:“世间乐器各有不同。筝是愉人之乐,箫则是诉怀之声,而唯有琴是君子之音,是弹给自己听的。”她微微一回头,看一眼已看不到的谢芳楼,“谢姑娘情怀似兰,才可一曲《幽兰》荡气回肠。”
“哦。”秋意亭目光随意掠过街边小摊,“我不大懂音律,若是意遥在此,倒可与你探讨一番。他便极擅吹箫。”
风辰雪闻言,顿然止步。
秋意亭回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却见她垂眸看着地上。“怎么?”
风辰雪抬眸看他,那一眼的神色十分复杂,可还不及看清,她已移眸前方,“意遥……”只是两字,心头却已暗潮翻涌。
意遥……意遥……意遥……他现今如何?他的病可有好?他人怎么样?
意遥……你此刻如何?你……
有无数的念想,几欲脱口而出,却无法成言。
一时间,胸口又泛起隐隐痛意,仿佛天长地久,绵绵无绝。
“你那日唤我‘秋大公子’,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还有一个弟弟?”秋意亭的眼中有着了然。
风辰雪屏气敛神,然后极力平淡地道:“当日在帝都时也曾听说过你们兄弟,人人对你们都是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你弟弟身体不好。”她侧首,阳光下,双眸静如水镜,却一望看不到底,“你弟弟的身体现今还是不好吗?”
秋意亭却是沉默了。
风辰雪见此,顿觉一颗心高高悬起,却垂首敛眸,不敢去看秋意亭的神色。
“听闻山尤王宫里藏有一种灵药,名为苍涯凤衣。”许久后秋意亭蓦然开口,“我此行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取得此药,那时候意遥的病自然就好了。”
苍涯凤衣……
风辰雪心间默念,仰首,屏去眼中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