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过了生与死,度过漫漫前尘,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具,他与她,避无可避,终是相逢。
第二日午时,淳于深意来了小院,显然想赶着在这里用午膳的。一进门,见两人大大小小的包裹收拾了一堆,不由得大为惊讶,“怎么,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
孔昭见她来了,冲着她一笑,算是招呼,然后转头对风辰雪道:“姐姐,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先歇着,余下的下午再弄。忙了一上午,也饿了,我先去准备午膳。”她说完,便往厨房去了。
而房里,淳于深意眼睛盯着风辰雪,大是不解,“你们为什么要走?难道是你烦我找你切磋武艺?”
风辰雪闻言,轻笑摇头,“怎会有这等事?”
“那你们干吗今天就收拾?”淳于深意不解,记得当初她们是说要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
风辰雪移步出房,走至院子里那株桃花树下,微微仰首看着烂漫如云的桃花,“丹城的春天已经到了,可久罗山的春天却要五月才开始。”
“嗯。”身后淳于深意虽不解她怎么突然提到久罗山的春天,但依旧附和道,“到五月时,远远地便可望见久罗山满山的野花,红、白、紫、蓝、黄……什么颜色都有,那景象呀,漂亮得不像话。”
“来此本是为灵灯会,现今灯会已看过了,离五月还有一个多月,所以我们想趁着这个时候去一趟山尤国。”风辰雪伸手接住飘落的一片桃瓣,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花瓣娇美,味道却不怎样,看来还是得孔昭调制了才能成美味。
“去山尤国?”淳于深意一愣,“去那儿干吗?”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一张琴,可寻来觅去,没有一张合心意。去年在英州时遇到了一位琴师,他告诉我,在山尤国的国都有一位斫琴大师,他数年才制一张琴,但每张琴都音色非凡,一出便为天下名琴。所以我想去找那位大师,看能否从他那儿觅得一张我喜欢的琴。”风辰雪指尖弹开一朵落在衣襟的桃瓣。
淳于深意闻言,不由得怔怔地看着她。
桃花树下,她素衣乌发,临风而立,春日的暖阳柔柔地洒在她的面容上,仿若白玉生辉。袍袖在春风里微微拂动,有桃瓣轻落,衣间鬓上便有灼灼妍华,却偏偏风姿清逸,如月似雪。这样的人,该是隐于幽谷不沾俗世,又或是立于云端不染红尘,偏她不畏风尘,不惧艰险,游走天涯,为一段风月,为一片春色,为一张瑶琴。
风辰雪又道:“这院子我极喜欢,所以还得烦你跟李大婶说一声,这院子替我留着,五月我回来还住这里,房钱也照月付。”
“我也要去。”淳于深意喃喃道。
“嗯?”风辰雪回首看她。
对上那双眼睛,淳于深意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冲动,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也和你一块儿去山尤国,我也想到丹城以外的地方去看看。”
风辰雪眉尖微微一动,然后轻轻淡淡地一笑。
“你们俩想去哪儿便去了,我淳于深意自诩洒脱不输男儿,难道竟不如你们俩?”淳于深意负手身后,绕着风辰雪笑,“想到便去做!此刻姑娘我想和你们同行,想和你们去看一样的风景,想陪你去找一张你所喜欢的琴!”
对于淳于深意突然而来的决定,风辰雪依旧只淡淡道出两个字,“随你。”
于是,淳于深意立马行动起来。
回到家,找到娘,告诉她,自己要与朋友去山尤国玩一趟,然后也不管她娘的答复,回房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出门去,前院里正碰上她大哥与秋意亭从外面回来。
“妹妹,哥哥我要与秋大哥一起出门去见识一番,你要不要一起?”淳于深秀见着了妹妹,很是兴奋地道。
不过淳于深意却是包袱一甩肩上,抬着下巴道:“好巧,妹妹我也要和辰雪她们一块儿出门玩去。咱们各走各的,回头一块儿聊聊各自的见闻。”然后,冲着秋意亭一点头,“秋大哥,我哥就交给你了,他没用的时候多着呢,你多担待些。”言罢,脚下移动,瞬间便出了门。身后传来淳于深秀的喊话,“你去哪儿呀,什么时候回来?你没用的时候也多着呢,自己小心点!”
淳于深意摆摆手,走了。
当日三人去府衙盖了通关文书,有淳于深意出马,自然又快又方便,然后去买了车马,又备了旅途所需的物件,晚上三人便在小院里歇下。
翌日一大早,便出发了。过了关,一路便往山尤国都的方向行去。
因是两国交界的边境之地,是以人烟稀少,比较荒凉,一路上只是些秃山野地,道路坑洼,亦无客店打尖。幸好这些年风辰雪姐妹在外游历久了,经验也有了,是以马车里食物、水、被褥等等全带足了,车厢亦够大,有榻有几,好比是间屋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让她们免了风餐露宿之忧。
走了三日后,已渐入山尤国内,终于驰上了官道,宽敞平坦,安安静静的,也没其他路人,于是憋了几天的淳于深意哪还忍得住,顿时扬鞭纵马奔驰起来。孔昭见了,亦出了车厢,跟着她一块儿坐着,在一旁也使劲儿吆喝着:“快跑!快跑!”跑得越快便越是高兴。车厢里风辰雪亦挂起了车帘,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吹着窜进车厢的凉风,听着淳于深意与孔昭络绎不绝的吆喝与斗嘴,亦是唇角含笑,心里欢快。
就这样纵马跑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忽然听得后边有嗒嗒嗒的马蹄声,孔昭往后一看,顿时叫嚷起来:“淳于姑娘,快!后边有人骑马快赶上咱们啦!快快快!不能给人越过去,那多没意思!”
淳于深意一听后边有人追,也激起了好胜心,于是赶紧挥鞭子,让马儿奔跑得更快些。
“快!快呀!后边有两骑呢,就要赶上咱们了!你再快呀!”孔昭一见后边的人就要赶上来,不由得急了。
“我已经够快了!”淳于深意亦叫道,一边呵斥着马匹,“马儿啊马儿,你快跑啊!跑赢了回头我给你好料吃!”
只是马车再快,怎么也不及一人一马来得快,更何况人家马是骏马,人又骑术精湛,因此当先的一骑很快便赶上了马车,然后飞快地越过了她们。在那一骑越过马车时,马上的人亦很随意地侧首看了一眼一直驰在他前方的马车。只是惊鸿一瞥间,掠过车窗前的一双眼睛,瞬时心头一震,未及思索,他的手已反射性地拉住了缰绳。
顿时,马儿一声嘶鸣!
那一骑在驰出三四丈远时停住了,马儿转了个身,横在大道中,后边的淳于深意吓了一跳,赶忙拉住缰绳,总算是在撞上那一骑之前停下了马车。缓过一口气,站起身来便打算好好骂那人一顿,谁知那人转过脸来时,又让她大吃一惊,“秋大哥!”
这一声刚落,后边一骑已迅速奔来。那骑士的骑术亦了得,直奔到了眼前,才一拉缰绳,马儿嘶吼一声,前蹄一抬,整个立了起来,可马上的人依旧稳稳骑在马背上。等到马儿前蹄落地了,马上的人才嚷道:“秋大哥,你干吗突然停下来?”
但秋意亭并没有答他,只是目光怔怔地看着马车,此刻,车窗被帘子掩了,令他几乎要以为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只是他的错觉。可心头的感觉告诉他,刚才的那双眼睛就是灯会那夜看到的,就是梨花树下的那个人。
“大哥!”淳于深意又是一声惊呼,她可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上她大哥与秋意亭。
“深意你怎么会在这儿?”淳于深秀这才注意到马车上的妹妹,不由得也惊讶不已。
“我和辰雪她们一块儿上山尤国都去。”淳于深意答道,“你们又怎会在这儿?”
“这可真是巧了,我们也是要去山尤国都,早知道我们就一道啊。”淳于深秀道,转眼瞅见了车上还有一人,面貌娇美,身段玲珑,一双温润的大眼睛正瞪得圆圆的,显然十分惊愕。“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孔昭姑娘?”
“对。”淳于深意点头,一边为孔昭介绍,“孔昭,这是我大哥淳于深秀,这是秋大哥秋意亭,你也跟着我一块儿叫大哥就行了。”
可孔昭似乎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的秋意亭,片刻后,口里才喃喃感叹一声“果然……”,然后转头冲着车厢叫,“姐姐!姐姐!”
一时几人的目光都看着车厢,车厢里静静的。
过得片刻,嘎吱一声,车门开启,一道淡青纤影步出。
第一眼,秋意亭与淳于深秀都有些失望。车内走出的女子十分平凡,别说没有孔昭让人眼睛一亮的娇美,便是淳于深意这种普通的俏丽都不及,只有一张平淡得让人转眼就会忘记的面容。只是当那双乌黑的眼眸望过来时,两人心头皆是一跳。
那双眼睛通透无尘,清亮而孤寒,似极远的天边的星子,遥遥地望你一眼,却已照见你的心底。
风辰雪目光先看一眼淳于深秀,然后才静静地落在秋意亭身上。
骏马之上,他英姿俊伟,亦静静地看着她。
这个人在她七岁那年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到而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里,他们知悉彼此的名字,闻知彼此的事迹,亦曾经命运紧紧相系。却到今日,他们才是第一次真正会面,却已历过了生与死,渡过漫漫前尘。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具,他与她,避无可避,终是相逢。
今日之会,于她,于他,又将如何?
只盼……各自都得自在。
“辰雪,这就是我大哥淳于深秀,这是秋大哥秋意亭,亦是本朝的靖晏将军。”淳于深意的介绍打破了车前的沉静,“大哥,秋大哥,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朋友风辰雪,这是她妹妹孔昭。”
风辰雪看一眼淳于深意,知她并未向两人提过自己戴着面具的事,心下不由得对她这种不言他人秘事的性子又添一分好感。她向两人微微颔首,以示招呼,既无惊异,亦无热络。秋意亭见之,亦是轻轻一点头。
“两位姑娘好,我可是早就听妹妹提过两位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的,想不到今日这么有缘。”淳于深秀爽朗一笑。他并未认出风辰雪便是灯会那夜他与秋意亭见着的梨花树下的女子,况且那夜的梨月风华虽令他侧目,却不似秋意亭印象深刻。他此刻看着风辰雪,心里却有些奇怪,想这天下见过秋意亭本人的或许不多,但不知秋意亭其名的却是少之又少,这女子竟是如此的冷淡。
不过淳于深意却已知风辰雪的性子,所以并不奇怪,于是道:“既然我们都要去山尤国都,不如就同路吧,人多些也热闹些。”她是想着一路这么远,风辰雪又不肯与她切磋,且性子这么安静,过得久了,她真要闷得慌的,不如与大哥他们同行,有人说话,还可向秋意亭请教。
“我是没意见,秋大哥你呢?”淳于深秀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没答话,目光一直落在风辰雪身上。
淳于深意转头问:“辰雪,你呢?”
风辰雪淡淡道:“我无所谓,我只是要到山尤国都,至于这一路怎么走,马鞭在你手中,你决定就好。”说完,向秋意亭、淳于深秀再微微一点头,便转身回了车厢。
一旁的孔昭一直没吭声,这会儿见她进了车厢,眼珠子滴溜溜地瞅一眼秋意亭,然后也跟着进了车厢。一进车厢里,张口欲问,风辰雪却已先开口,“你只要记着那晚我说的话,便知日后要如何自处。”
车外,秋意亭见淳于兄妹眼光都瞅着自己,当下笑道:“一起走更是热闹,我岂有不乐意的。”
“那就走吧!”淳于兄妹齐声道,亦同时扬起了马鞭,顿时马儿放开四蹄,飞驰而去。
在他们一行驰往山尤国都时,在遥远的帝都,一片苍翠劲竹下,有人倚竹而立,正幽幽吹一曲《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于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于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于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6]
若说帝都这两年来有何奇事,那最奇的莫过于敬熙伯府的九公子燕云孙浪子回头。
帝都第一的浪荡子燕九公子忽然间发愤图强了,把那些个玩乐的事儿都抛一边,每日里竟然苦读起诗书来,把个敬熙伯欢喜得老泪纵横,只道儿子终于长大懂事了,这边叮嘱着家人们要小心侍候九公子,那边厢吩咐厨子,燕窝人参鸡汤鸭汤的多炖了给九公子补补,下朝了也先往书房去,关心关心儿子的学业进展,悉心地栽培着燕家这棵最娇贵的苗儿。
或许燕云孙真的是天资聪颖,这不,庆云二十年春的大考,燕九公子虽没得前三甲,却也考了个第五名,证明了他不但是金玉其外,也是金玉其内的,大大地给敬熙伯长脸了。朝中一干同僚闲话时,再也不只是夸赞威远侯家的大公子,也会顺带赞一句“你家老九也不错”,让敬熙伯可以欢喜地谦笑两声,而不似以前提起这荒唐儿子时,只能唉声叹气颜面无光。
而皇帝似乎也颇为欣赏这燕九公子,赐官时便命他入了太律府,当了一名五品郎官。官阶虽不算高,但那是个实差,历练个一两年,必是节节高升,日后大有作为。当然,朝中也不乏有人猜测皇帝是看在老臣敬熙伯数十年的劳苦上,才对他的儿子格外照看的。
燕九公子入了太律府,做起事来踏实勤快,待人接物大方得体,加之相貌俊朗,为人机敏热情,不但一干同僚喜与他交好,便是太律徐大人亦赞“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那时候,没人知道年轻的燕九公子会凭着他的聪明才干,凭着他翻云覆雨的手段,有朝一日登上百官之首、太宰之位,辅助着皇朝最伟大的君主变革创新,在青史上留下光辉的一页。
庆云一朝,那是皇朝最为辉煌的时代,无论军事、文化还是国力,都达到了鼎盛。也因此庆云一朝名臣俊士多如繁星,而在那些彪炳史册的风流人物中,燕云孙与秋意亭是其中最为瞩目的,他们一文一武,就如庆云朝的两座高峰,撑起了庆云盛世。
庆云二十二年,经过两年的历练,燕九公子已从郎官升至四品少司。
这两年,满朝文武有目共睹,燕九公子并非靠着父荫的纨绔子弟,确实是有真才实干,是以对他大大改观。而燕九公子亦今非昔比,以前的纨绔习性从他闭门读书那一日起,便几乎全都离他而去了,但也只是“几乎”,还有一点,九公子一生都未变,那就是——喜爱美人。
庆云二十一年,燕云孙娶“宛诚公主”。
得娶帝子,可见圣眷隆恩,对于任何一个男儿来说,那都是十分荣耀体面的事。而燕云孙自公主入府后,亦是温存体贴,十分尊敬,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出府后偎红倚翠,风花雪月,他在帝都里的红颜知己可是两手都数不过来的。
以致日后史官为他写传时,亦不得不留下“性喜美色”这样的评价。而后世之人,亦因这一点,对他褒贬不一,民间还有一些文人则以他为主角,写下了他与许许多多美人或凉薄或深情或哀婉或幽怨或无奈或凄苦的风月故事,流传后世。以致千百年后,人们提起“燕云孙”时,瞬间想到的便是“风流好色”,等到再深入了解时,才知晓他于皇朝、于历史缔建的丰功。
庆云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燕云孙下朝回府,将所有事交代了后,他便牵着马,带着他的贴身侍从燕辛出了府。
阳春三月,繁花似锦,细柳如烟。
燕云孙宽袍玉带,骑着高头大马,懒洋洋地走在长街上。一般文官都坐轿的,但燕云孙说坐轿那是老头子才做的事,他俊美潇洒的九公子当然得骏马银鞍才能显出他的英姿不凡。
他甩着手中的马鞭,想着这大半日的时辰如何消遣,不如去月香楼里看看榭月姑娘。好些日子没见了,去听她弹弹琵琶也好。这么一想,便一扯缰绳往另一条街去,身后步步相随的燕辛自然是跟上的。
月香楼里,花容月貌的榭月姑娘一曲澄澈空明的《春江花月夜》弹完,却发现燕九公子心神并不在此,侧卧在斜榻之上,眼眸望着窗外,面上隐隐露出一点怅然若失的神色。
榭月与他相识已久,自是熟知他性情,此刻也不去打扰他,只是放下琵琶,亲自沏了一杯热茶悄悄搁在他手边。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7]
只听燕云孙幽幽一声轻叹,似有无限惆怅。他这般模样实属罕见,榭月心下稀奇,当下柔声问道:“公子心中有事?”
燕云孙抬眸,看她一眼,然后挑眉一笑,又是那个潇洒多情的九公子,“不过是榭月的琵琶弹得太好,引得公子我生出些感慨来。”
榭月闻言盈盈浅笑,佯嗔一句,“公子这是在取笑榭月的琵琶弹得太差了,竟让公子走神了。”
“冤枉我不是?”燕云孙指尖抚过榭月的粉脸,“榭月的琵琶之妙,这帝都里谁人不知呢。”
“若真有这般好,公子又怎会是‘相望不相闻’呢?”榭月眼眸似水,看着燕云孙似笑还嗔。
咚咚咚。门忽然被敲了几下,然后燕辛推门进来,目不斜视地走至榻前,将手中一封信递给了燕云孙,然后转身退下。
燕云孙坐起身,拆开信看了一眼,然后收起,接着起身下榻。
“公子要走吗?”榭月屈身为他穿上鞋子。
“可不,看来今日只能听榭月一曲了。”燕云孙站起来理了理衣袍。
榭月杏眸溜过那封信,抿唇笑道:“想来是另有佳人相约,榭月便也不留公子,只盼公子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哈哈哈……”燕云孙闻言大笑,“说来他确实是难得的‘佳人’了。”说着抬手勾一缕榭月的长发,绕了绕,“放心,公子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榭月的,明朝得空,定再来听你的琵琶佳曲。”
榭月一笑未多言,亲自送他出门。
离了月香楼,燕云孙来到另一条街,进了一家酒楼,直上二楼雅间。推开门便见窗前立着的人,修长雅逸,只是比起半月前,似乎又瘦了些。
“今日是吹什么风,你竟会约我喝酒。”燕云孙自顾走至房中的桌前坐下,自顾倒酒吃菜。
窗边的人回首,看着他浅浅一笑,“你不是常道,这思贤酒楼的楼名是败笔,可这酒却是一等一的好么。今日我想来尝尝你口中的佳酿,自然也要邀你这指路人。”
燕云孙一听这话,顿时笑了,“意遥,你早说一声啊,我便买上一坛,咱们去月香楼喝呀。既有美酒,更有美人妙音,比在这破楼里喝要好多了。”
秋意遥在他对面坐下,举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嗯,果然好酒……咳咳……”话音未落,胸膛里便一阵闷痛,不由得便是一阵咳嗽。
燕云孙见之,赶忙给他倒了一杯茶递上,“你不能喝酒就别喝啊。快,喝口水顺顺。”
秋意遥喝下水,闭目调息片刻,才压下了胸膛里的闷痛,睁开眼,“本想请你喝酒,看来是要扫你兴了。”
燕云孙见他缓过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把他面前的酒杯赶紧抄到自己手中。“我的二公子,你就行行好,别喝了。若有了事,回头侯爷定会一刀砍了我,下次再去你们家,伯母还不要念叨死我。”
秋意遥看着那杯酒,轻轻叹息一声,“我这一生,因着这一身的病,似乎从没做过一件由心纵性的事。酒不能喝,人不能留。”
燕云孙听着他这话,前半句还没怎么,到最后一句不由得怔了怔。人不能留?不过还没等他想个明白,秋意遥下一句话又把他惊了一跳。
“你要去月州了,是吗?”
燕云孙抬头,“你怎么知道?”这旨意应该明日才下的,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秋意遥却没有答他,只是微垂着目光,似是专注地看着桌上的酒壶。过得片刻后,他才轻轻道:“云孙,我求你一件事。”
“嗯?”燕云孙又是一愣。秋二公子用“求”?他们自小相识,从来只有他闯了祸事死乞白赖地去求秋家兄弟帮忙的,又何曾见过、听过秋家兄弟求人的。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秋意遥抬眸看着他,语气平静,可眼中还有某种他一时看不明的神色,“云孙,你去和我爹娘说,要带我一起去月州。”
“啊?”燕云孙又是一呆。让秋意遥和他一块儿去月州?去千里之外的月州?威远侯夫妇还不把他扫地出门!
秋意遥说完,便不再开口,只是举起杯子静静品茶。
燕云孙呆呆地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理了理思绪,问:“意遥,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月州?”
秋意遥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并不是要去月州,我只是要离开帝都。”
燕云孙听着,心头不由得一跳,盯着他问:“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可秋意遥侧首望向窗外,没有回答,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了他一身。
燕云孙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一直知道从小到大秋意遥都是个漂亮人物,可从没有哪一刻如眼前一般让他惊觉秋意遥容华之美。那一张侧脸仿如上苍以最美的玉石精心雕琢,每一个部位每一道线条都是优美的。可是,艳阳之下,那张侧脸仿佛是透明的,苍白似雪,脆如琉璃。
这个人,他坐在三月暖春里,却仿佛下一刻便会融化在艳阳下,又仿佛只需微微弹指之力,那玉雕似的人便会碎裂成灰。
蓦地一个念头闯入脑中,顿时燕九公子再不能动弹半分。
房中静静的,如一潭深泉。
许久后,燕云孙才开口,“好,我答应你。”
秋意遥回首,看着他浅浅一笑,淡淡如春风拂柳。
燕云孙猛地仰首灌下一口杯,然后才一脸愤慨地道:“说吧,你要我怎么和侯爷他们说,要带他们的宝贝儿子去那千山万水外的月州?”
谁知秋意遥却只是轻轻淡淡丢下一句,“那是你的事。”
燕云孙瞠目。
秋意遥起身,“这一桌酒菜便算作谢礼。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你明日来。”说罢,便启门离去,干脆得没有一丝愧疚。
房内燕云孙对着一桌子酒菜,发呆了半晌,才恨恨道:“你把我从美人那里约过来,至少也要替美人陪我喝完这壶酒啊!本公子向来软玉温香相伴,可从没一个人喝过闷酒!”
门外燕辛伸了伸脑袋,“要不,公子我陪你喝吧?”
“滚!”燕九公子横眉怒目,“本公子就算是不挑男女,那至少也要是美人,你今早难道忘了照镜子了!”
“哼!好心没好报!”燕辛收回脑袋,撇下一句。
第二日,燕九公子还是去了威远侯府。
偏厅里,威远侯秋远山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竖起了眉毛,嗤起了鼻,“你说什么?你要意遥和你一块儿去月州?”
“是!”燕云孙一脸适宜的微笑,“还望伯父能答应小侄。”
“你想都别想!”秋远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你这孩子,亏得本侯平日见你挺机灵的,今日怎么这么糊涂起来。你跟遥儿自小兄弟一般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遥儿什么身子,他能跟你翻山越岭去月州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不摆明了想要害他吗!”
“伯父。”燕云孙非常恭敬地唤一声,然后非常诚恳地道,“小侄怎会不知?小侄就是知道,所以才有此请求。”眼见着秋远山眉头跳了跳便要发火,他赶忙道,“伯父您先听小侄说,先别急着动怒。”
“好,你说。”秋远山太师椅上坐下,“要是没理,看我不替你爹教训教训你!什么人的主意不打,竟打到我家遥儿头上来了,哼!”
燕云孙脸上赔着笑,肚子里把秋意遥骂了不下数百遍。
“伯父,意遥这病是自小就有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也一直就这样,这帝都里什么名医没看过,但都没个根治的。而月州却不同,那里连着采蜚。伯父您是知道的,采蜚国盛产药草,那里有好些珍贵的药草我们这边都是没有的,而他们那里的大夫的医术也是天下闻名的,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医好。所以,到了月州,小侄的头等大事便是给意遥治病。而到了那边,那还不是尽好的药用,尽好的大夫请?”
“采蜚啊……”秋远山给他这一提,倒真是有点心动。次子的病一直是他们夫妻俩的心头大患,这采蜚国的医术、药草也确实很灵,若真是……
燕云孙眼瞅着秋远山心动,于是又赶紧推上一把。“伯父,也因为意遥这病,您与伯母小心翼翼了许多年,不让他动,不让他走,怕他累,怕他痛。他困在这帝都里也都二十多年了,整日整年见着的都是这些人这些事,便是个好人也会闷出病来。所以小侄带着意遥出去走走,看看咱们皇朝辽阔广袤的江山,这眼界儿一开,心境儿一放,气儿一顺,说不定他这病就能好一半。”
“这……”秋远山低头抚须。平日大夫来来往往的说得最多的便是“宽心静神才可养病”,只是意遥这孩子一贯的重情重义、多思多虑,这府中哪一个人哪一宗事他又不挂怀在心,倒不如真让他出去走走,抛了这府中事,离了这帝都人,或许他真能放开心胸,那于他的病当是百利而无一害。
“再有……”燕云孙的神色忽然间变得十分庄重,“伯父您也知道,小侄此次被派往月州,那是任重道远。可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小侄心里实在没有底,所以很想身边有个可靠的人能为我出谋划策的。可小侄以往结交的多是些酒肉朋友,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意遥。还望伯父看在小侄一片赤诚为国的分上,看在您与我爹数十年的交情上,能允了小侄这个请求。”
秋远山听到这话,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盯住了燕云孙,“这才是你的主因吧。”
燕云孙肃容正衣,深深一拜,“伯父,小侄此次确实是需要意遥相助,但小侄也确是一片赤诚为意遥着想。您是看着小侄长大的,小侄与意亭、意遥一贯是亲如兄弟,万不会有害他之心。意遥与小侄同去,一来可寻良医治病;二来可放开胸怀养病;三则是意遥的才华能有寄托。小侄知伯父这些年一直痛惜意遥的病拖累了他,让他一身才华不得施展,此去若能医好了病,到时小侄不但给您带回一个欢蹦乱跳的儿子,还为我皇朝带回一名良臣呀!”
秋远山看着燕云孙,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得燕云孙心里直打鼓,片刻后才道:“你小子确实是长大了,文琮兄果然是可以放心了。”他说着,起身,来回踱步,心里是被说动了,可又确实舍不得爱子离家。“你说得有些道理,但是意遥的身体……”
“伯父请放心,小侄一定会把意遥照顾得妥妥帖帖的。”燕云孙一听他这话,赶忙趁热打铁,“到了那边,我绝不会让意遥动一根指头,绝不会让他劳累着。他要写字,我替他写;他要看书,我念给他听;他要起床,我给他穿衣;他要吃饭,我给他夹菜;他要喝茶,我沏了喂他;他便是要女人,我也一定给他找个绝色的……”
“啪!”秋远山一巴掌拍在燕云孙头上。“你这浑小子果然不是好东西,想带坏我家遥儿!”
“嘿嘿!说得太顺口了。”燕云孙摸着额头,溜着眼睛,转着脑子,“说到这女人呀,伯父,您看小侄我这么混账的东西都娶上公主了,可意遥却一直不肯娶妻,说到底还不是担心自己的病,不想害了人家闺女。所以呀,只要小侄带他去了月州治好了病,赶明儿肯定给您带回两三房媳妇,让您媳妇茶都喝不过来!”
“两三房媳妇呀……”秋远山咧开嘴,但马上一整容,“本侯要三房媳妇干吗,多了闹心,本侯只要他给我多生几个小孙子就行了!”
“那是!那是!”燕云孙极是狗腿地点头,“媳妇不用多,孙子成堆就好了。”
“唉!”秋远山忽然重重叹一口气,“本侯明明有两个儿子,意遥托病不娶,意亭却是整年地混在边城,好不容易娶着了一个天仙似的公主,可还没见着人就没了。到而今,媳妇没有,孙子也没有。还是文琮好命啊,儿女有九个,孙子都十二个了!”
燕云孙一听这话,赶忙道:“伯父,意亭也在月州那边呢,您要是不放心我,您还能不放心意亭?他能不照顾好他的宝贝弟弟吗?所以呀,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而且凭小侄对女人的手段,到时候一定得帮帮我这两个兄弟,让他们一双儿去,绝对的三对儿回来!”
“什么三对儿回来?”秋远山拧着眉头不解。
“兄弟两个,媳妇两个,再加孙子两个,这不整好三对儿吗?”燕云孙给他扳着指头数。
秋远山一听,又好笑又好气,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这浑小子这么皮,还真不知文琮兄是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儿子来的。”
“嘿嘿……”燕云孙装乖卖巧地傻笑两声,“那……伯父您是答应了?”
秋远山一收笑容,道:“这事儿,你去问意遥吧,毕竟要去的是他。”
燕云孙一听,高兴得拍巴掌,“这就成了,我早问过了,意遥是答应的。”
秋远山睨他一眼,“浑小子,你别高兴得这么早,你还得去问过你伯母呢。只有她答应了,意遥才能走得出这扇门的。”
这话顿如一盆凉水,把燕云孙满头的兴奋劲儿浇了个干净。他转了转脑袋,试探着问:“这事,伯父您……”
秋远山衣袖一甩,踱着方步走出偏厅,“本侯看你这般能说会道的,说服你伯母那自然不在话下。”
安静的偏厅里,燕云孙看着秋远山远去了的背影,呆了片刻,才一拳击在左掌上,“秋意遥啊秋意遥……这笔账我会一块儿和你算的!”
燕九公子是极善与女人相处的,只看他那些个红颜知己一个个对他翘首以盼、细致温柔、死心塌地的份儿,就能知道。
所以,到了顾氏面前,燕九公子一脸的忧心忡忡,隔不了片刻,便是长吁短叹。
果然,向来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顾氏见之,赶忙关怀地问长问短起来。
于是,燕九公子抬起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微微皱着眉,瘪着嘴,眼神黯然地瞅人一眼,便半垂着头。那模样啊,真是怪疼人的,再加上他那软软的无比哀沉的声音,“伯母,侄儿遇到大麻烦了,这麻烦只有意遥能帮我,可是……”
光是看他那模样啊,顾氏的心已先软了一半,再一听他的话,立时安抚他道:“好孩子,你先别愁,既然意遥能帮你,回头伯母就跟他说说,让他帮你想法子就是了。”
“真的?”九公子眼睛马上变得亮晶晶的,巴巴地瞅着顾氏,“伯母,您答应让意遥帮我了吗?这事儿我已经跟意遥和伯父都说了的,可他们说一定要伯母答应了才肯帮忙。伯母,您可要救救侄儿啊,否则我真要死了。”
“好孩子,伯母当然答应。”顾氏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只是你若是要打架什么的,可别找遥儿帮你,他不能干那种力气活。你也知他那身子啦,不能磕着碰着了,让他出出主意什么的还行。”
燕云孙肚子里抽搐了一下,这伯母还记着当年呢,如今好歹他也是燕少司大人了,怎么可能和小时一样被人打了就拖着秋家兄弟去报仇啊。况且您家儿子一身武艺,平常人能碰得着他么。
“伯母答应了,侄儿就放心了。伯母您也放心,侄儿绝不会找意遥去打架的。这一次去月州,侄儿一定会把意遥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不让他有半点儿不舒服。”
“啊?月州?去那么远的月州干吗?”顾氏有些摸不着头脑。
于是乎,燕云孙把对秋远山说的一番话拿出来又说了一遍,换上更温柔的语调,说得更加细致些,又添了些许甜言蜜语,发了好些个誓言,把个顾氏说得连连点头,桩桩放心,末了拉着燕云孙的手,满怀感动、双目含泪地道:“云孙啊,不亏你与遥儿一块长大,肯这般为他着想。好,伯母答应你,伯母就把遥儿拜托你了,等遥儿治好了病回来,伯母一定亲自去府上向你道谢。”
于是乎,燕九公子很简单地用这一哭二赖三甜言的法子摆平了顾氏。
四月初,燕云孙奉旨赶任月州州府,秋意遥随行。
威远侯府门前,秋意遥三跪九叩大礼拜别父母。
凉风拂面,道旁春花渐谢,却有夏蕾初绽,季节交替间,岁月便倏忽而过。
黑色的骏马上,紫袍玉带衬得燕云孙格外俊朗贵气。他转着手中的金鞭,悠闲地策马而行。风吹起一旁马车上的帘子,露出窗边榻上闭目而卧的人,乌鬓似墨裁,白衣若流云。
“意遥,那日对伯父、伯母说的话并不是哄他们的。你和我去月州吧,我们看这一路的风光,我们去找采蜚的名医为你治病。”燕云孙看着前方静静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