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林斐连夜赶回了江城。
据说,母亲是在冯宥面前中风的。
关于冯宥与冯瑜的种种传闻霎时间在江城的大街小巷传得到处都是。版本各异。有说姐姐独吞父亲留给弟弟的遗产,所以弟弟来报仇。有说弟弟眼红姐姐得到的遗产,所以来并吞。
但林斐对冯宥始终不曾抱持怀疑的态度。
天亮的那刻,他赶到医院。
父亲黑着脸从病房出来,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一个人离开了医院。这是从前鲜少有过的态度,从政的父亲与经商的母亲,一直感情甚笃。
他推开病房的门,冯瑜躺在床上看见他,啊啊地叫了起来。
他把耳朵凑近母亲。
“带我去自首啊,我有罪。”
她反反复复叨念的只有这句话。
他在那房间里停留了半个小时,母亲便把那句话重复了半个小时。
他终于也像父亲一样,逃了出去。
林斐去了安城。
他坐在路边的咖啡馆里,静静听着音乐声。
有人在他身侧站定,他轻轻地喊:“小舅舅。”
冯宥有些诧异:“你怎么能听出来是我?”
“你的脚步声。”林斐笑了一下,“你的脚步声很特别,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的。”
冯宥在他对面坐下,他猜不透林斐的来意。前一夜,林斐打电话给他,约了这次会面。他的心有些不安,说不清是为什么?
——请你把她还给我。
冯宥在想象中,把这句话设想了千万遍。
假如林斐这么说,他要怎么答。
他抿了一口咖啡,视线扫过林斐放在桌边的手杖,心里却微微动了一下。
手杖上镶嵌的白瓷不见了,被改装成了一块普通的木头柄手。
冯宥有些内疚地看着林斐。
而林斐,却静静开口:“小舅舅,我来替我妈妈道歉。对不起,不知道她曾经对你做过那样的事。很难启齿,也不知如何弥补。谢谢你用自己的方式原谅她。但她终究不能承受自己心里做过的恶。我会陪她去自首,对外公和你母亲做过的罪行。这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
冯宥只低头喝着咖啡。
那些带着伤痕的旧事终于如云影一样渐渐散了。
再次抬起头,他由衷地对林斐说:“谢谢你,小斐。”
林斐隔着桌子把手伸过来,冯宥不解地握住。
林斐说道:“她害你失去了一个家,我只祝愿你,在未来,能拥有一个家。”
他起身离开,又迟疑着回头说道:“请好好爱她。”
爱她。
冯宥没有起身,隔着窗,他看着林斐拄着手杖缓慢地走过斑马线,看着他上了出租车,看着那辆车消失在街角。
他仍旧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好心的服务生把对面椅子上的包递给他,提醒他别忘了带走。
黑色的皮质双肩背包,他认得,这是林斐的包。
冯宥接过背包,和服务生道谢。
他给林斐打电话,电话铃从背包里传出来,是他已经耳熟能详的《永失我爱》。他打开背包,里面只有简单的几样东西,钱夹、手机、充电器,以及一本很薄的盲文书。
他在咖啡馆门前站了一会儿,他想着或许林斐会回来。他信手去拿那本盲文书,背包的夹层里有硬硬的触感,他不以为意地探了探,似乎是一个本子。冯宥犹豫了一下,打开拉链,看见一本硬牛皮纸封面的速写本,四个边角已经磨出了圆的弧度。封面上写着“2006”的字样。冯宥把本子拿在手里,重又走进了咖啡馆。
后来,冯宥偶尔会后悔。
他想,如果自己不打开那个本子,是不是人生就会是另一个样子。
那是林斐十七岁那年的“私密记录”。每一页,都是用黑色中性笔勾勒的简单画面,又分别标注了日期和关键词。冯宥看着看着,脸色就微微变了。仿佛,那些黑白的线条突然有了青春的颜色和气息。而他,也渐渐认出画面上的女孩子,是还带着青涩却又活力无限的纪瓷。
在某一天的“记录”里,有纪瓷十几张不同角度的侧脸。
冯宥可以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在女孩不经意的时候,有一双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过她,在她任何一个低眉浅笑或者安静发呆的时刻,都有一个人,始终如一地在她身后注视着她。
冯宥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画,蹙着眉,他看不懂他们的故事。但是,任谁都可以看到那份让人心动的情愫。
原来,十七岁的感情,可以那样微妙美好。
以至于,那画中的两个人在分手经年之后依然念念不忘。
啪——
冯宥重重地阖上那个本子。
几乎是同一时间,咖啡馆门楣上的小风铃响了起来。
他听见林斐在同服务生询问背包的事情,他无意识地快速地把那个速写本放到了自己的包里,然后平静地起身。
“小斐。”
他举起背包,递到林斐手里。
“没赶上飞机。”林斐耸耸肩。
“到我那里去住吧。”
说完,冯宥却立刻又后悔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那么害怕,害怕世界上所有可能会改变的东西。像流星会坠落,像夏花会凋零,像四季与星图会交替变换。
一切的更替变化,都让人觉得不安。
02
到达“清欢”的时候,暮色已西沉。
厨房里点着灯,棕棕从半开的门里跑出来,对着林斐轻吠了一声。
林斐蹲下来,摸着棕棕的脖颈,小声说:“棕棕,你不记得我了吗?”
冯宥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想起纪瓷第一次出现在清欢的场景。
然后,纪瓷身上扎着荷叶边的围裙,从厨房的窗里探出头,笑道:“老跟班,今天有红烧肉吃哦。”
林斐听着这声音,缓缓地站起来。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纪瓷。而她俨然,是这里的女主人一样。
纪瓷猛地看见林斐的脸,也突然愣住了。
冯宥仿佛看不见那两个人的尴尬,轻描淡写地说:“纪大厨,小斐在这里留宿,加一道菜吧。”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纪瓷躲在厨房里,始终也没有把第二道菜做出来。
冯宥探头进来,纪瓷苦着脸说:“放多了盐,太咸了。”
冯宥尝了尝,把纪瓷赶了出去。
纪瓷站在檐下有些不知所措,于是从鱼池里盛了水去花房浇花。一推门,却看见林斐正蹲在一棵绿萝旁边喂棕棕。她尴尬地停住脚。而林斐听见声音也偏过头来。
曾经以为台北一别之后即是永别。
再相逢,她依然还能忆起台湾那个雨天的温存与浪漫。可林斐脸上却只有冷漠和决然。
“开饭了。”冯宥在窗外喊了一声。
林斐拍拍棕棕的头,站起身,径直从纪瓷身边走了过去。但是,他对花房的环境并不熟悉,脚下一趔趄,绊到一个空花盆上。纪瓷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林斐站定,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高抬胳膊,挣脱纪瓷的手心。
“我带你出去。”纪瓷眼巴巴地看着他。
“不需要。”他冷冷地说,随即挪动着双脚,又急切又小心地逃离了花房。
这是林斐第一次在纪瓷面前露出一个盲人该有的样子,那么茫然又无助,跌跌撞撞。
她看着他的背影,心疼起来。
一餐饭,纪瓷吃得食不知味。
冯宥表现得最轻松,不时寻找着话题与林斐说笑。两个男人淡淡地饮着一小壶酒,倒仿佛把纪瓷当空气。
“喂,那是酱油!不是汤。”眼看着纪瓷把汤勺伸向盛酱油的小碟,冯宥忍无可忍地开口提醒。
纪瓷讪笑,放下筷子,忙说:“我吃完了,我还要赶稿,我回房间了,你们慢吃。”
说着,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冯宥看了看林斐,说道:“性格很奇怪的姑娘,又闷又清高,就好像曾经被人狠狠伤过一样。”
林斐端着酒杯,咳了起来,但始终没有说什么。
冯宥笑笑,兀自举起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又涩又苦。
月色晴好的夜,三个人,谁也不关心夜色,都早早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冯宥在桌前反复看着那个速写本,心里像被人放进了一粒砂,磨着他心头的血和肉。
纪瓷的房间和林斐的房间离得近。夜深的时候,她听见他房门的响动,棕棕也在院子里吠了几声。随即,院子里有罐子被撞倒的声响。纪瓷放下笔,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在院子里那盏昏黄的灯下,她看见林斐有些无措地摸索着地面。
纪瓷急忙拉住他的手,然后用另只手拾起被撞碎的空罐子。
“小心,别扎了手。”她把碎片扔到一边,问他,“你是要去卫生间吗?”
说完又有些脸红。
林斐再度甩开她的手,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关心的未免太多了,小心让小舅舅误会。”
“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林斐打断她,“这么说是我误会你的一片好心了,的确,帮助残疾人是一项美德。但是,我不需要,尤其不需要你的帮助。我是个瞎子,我无法主动避开你,所以请你睁大眼,请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请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
林斐的一席话,说得纪瓷面红耳赤,她抹抹眼角,看着林斐左手的食指说:“你出血了,我去给你拿创可贴。”
林斐反手拉住她,凶巴巴地说:“心疼了吗?这点血算什么呢!我受过的伤何止这一点半点,你都想要安慰吗?是想要给我拥抱,还是给一个台北之夜那样的热情的吻呢?你这是对旧爱的怜悯,还是留恋呢?”
纪瓷紧咬着嘴唇,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是想让我讨厌你才这么说吗?”纪瓷心里憋闷,情不自禁地就问出口,说话的同时,眼泪也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可是,真的没办法厌恶他,即使他再怎样恶语相向。
“呵呵,你可真是我见过的最自作多情的女人。怎么?还不讨厌吗?还需要一个吻吗?”林斐说着话,向她凑过来,缓缓地低下头。
树影里冯宥斜穿过来,狠狠地打了林斐一拳头。
纪瓷还不及尖叫,冯宥已经再度向林斐出手,将林斐打翻在地。林斐咧咧嘴,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有腥热的鼻血流出来。他刚坐稳,冯宥再次打了过来。这一次,林斐没有退让,他反手抓住了冯宥的衣领,两个人彻底打成一团。
纪瓷在一旁阻拦着,却没有人听她的话。
直到两个大男人打够了,累得各自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夜色里,纪瓷看不清他们谁伤得更重一些,只好跺跺脚,去找药箱。
林斐擦了擦嘴角的血,忽然笑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地笑起来。
“小舅舅,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仰慕你,但是,我更想能和你做朋友,像哥们儿一样打打闹闹。今天,多谢你和我打这一架。”
“口是心非的家伙!”冯宥狠狠地啐了一口,“我不喜欢和虚伪的人做朋友,连爱恨都隐藏,其实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他说得别有深意。
林斐却只是没心没肺地笑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回房间拿了自己的背包。等到纪瓷抱着药箱跑出来的时候,林斐已经走出了大铁门。
纪瓷愣愣地看着冯宥。
冯宥耸耸肩,面无表情地说:“想走就走吧,别难为他了。”
纪瓷不安地看看门外。
冯宥看看她,突然苦笑了一下,然后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动也不敢动一下。
03
这一夜,在安城陌生无人的巷子口,林斐终于痛哭失声。
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在纪瓷面前会变成那么丑陋的样子,讨厌自己把匕首一把一把地扎在对方的心上。
但是,有人说过,止痛的方法是制造更深的伤口,当一个人疼得麻木,就再也不会受到伤害。
天微明,他起身,远远地离开这座城,并且发誓,再不归来。
04
日子复归平静,仿佛从来都不曾有过波澜一样。
转眼到了暑假季。
实习生纪瓷交了新的翻译稿,得到了完美的评价。社长也喜欢这个小姑娘,说可以给这小孩儿特批半个月的暑假。
纪瓷笑着谢绝了,小梅姐直骂她死脑筋。
她回去说给冯宥听,冯宥也敲着她的脑门说,学傻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度假啊。
其实,是不想让自己有空闲,闲了心里会生出茫茫野草,会缭乱心绪。
她仍旧会做梦,梦见林斐戴着墨镜站在她面前,她摘下他的眼镜,翘起脚,轻吻他的眼睛。然后,他就笑了,睫毛抬起,眼睛里的湖泊清澈如初。
她总在那样的梦里,笑醒。醒来后,惆怅万千。而再看见冯宥,心里又总有一种负罪感。
冯宥倒是彻底变成了一个闲人,就连“清欢”也关了,每日只是看书、种花,给纪瓷变着花样做各种美食。周末纪瓷休息,他就请纪瓷出去吃饭,看电影、逛街,像所有年轻人的恋情一样。每一天都在实现纪瓷十七岁的梦想。
而纪瓷安静工作的时候,他又常常在夜色里伫立在她窗边,看着她的影子发呆。
有一天晚上,冯宥回来的晚,买了许多烤串,在葡萄架下摆了桌子,拿出一瓶桂花酒。
吃到一半,他忽然说:“小跑腿,你听过我的故事吗?十七岁的故事,路云阡。”
纪瓷放下送到嘴边的肉串,诚实地点点头。
冯宥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下意识地向后闪了一下。
冯宥装作没看见,转过身,看看月亮,喝了一口酒。
“我从来都没有瞧得起十七岁的爱情。无论是我十七岁的时候,还是如今三十二岁的时候。太年轻了,会懂得爱吗?”
他认真地看了看纪瓷。
纪瓷不知如何回答。
他笑笑。
“十七岁,我收到过很多女生的心意。但是,那些轻飘飘的心意很快又烟消云散。所以,我根本不在意,甚至有些轻视。年轻的女孩子们,哪里懂得怎样深沉地爱一个人。我以为,路云阡也不过是她们当中的一员。”
“只是我忘了,爱情也好比植物一样,会经历萌芽、生长、开花、结果的所有过程。十七岁,恰恰是萌芽期和蓬勃的生长期吧。十七岁的爱情,也许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吧,也许比三十二岁才开始的初恋更刻骨。”
“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也许,我会正视路云阡的感情,起码不会那么不尊重地就拒绝对方。”
他再看看纪瓷,纪瓷只懵懂地看着他,见他望着自己,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冯宥皱眉,有些不高兴地说:“纪瓷,我提起路云阡,你也不会生气吗?”
“为什么生气?”
“我有点后悔没有接受路云阡的感情,这件事,你不会耿耿于怀吗?”
纪瓷果断地摇摇头。
冯宥恨恨地抢过她手里的肉串,一口就吃掉了。
然后,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讲笑话给纪瓷听,两个人在上弦月下面笑得乐不可支。连棕棕都不耐烦地躲回了花房。
他们两个仍旧是笑。
冯宥出神地看着纪瓷的笑容,忽然伸出手,摸着她微翘的唇角。
她有些慌乱。
“傻丫头。”冯宥有些心疼地说。
很想说,你笑得那么多,却分明比从前不快乐。很想说,拥抱的时候你会手足无措,亲吻的时候你会慌乱闪躲,这样,还算是好的恋人吗?
但是冯宥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喝得有些多,就在月亮底下唱歌,一首接一首。
直到天边的星星都寂寥了。纪瓷眼皮打架地站起身:“不行了,你这个老头子可真是能熬,我要去睡了。”
他笑着拉住她,然后心疼地揉揉她的头发,终于放行。
然后,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他想起小时候,和爸妈在葡萄架下纳凉的情景,有小小的萤火虫偶尔在藤蔓间闪烁。
那时候的夜空仿佛比现在澄澈许多。
他坐在灰蒙蒙的星空底下,轻轻地吹起口哨。
这一天,冉晴朗来电话说,林斐陪着冯瑜去自首了。她终于承担起自己所有的罪行。
而这结局,冯宥并不欢喜。
05
那天,纪瓷睡得特别香,大约是因为累了,一个梦都没有。
醒来的时候,日上三竿,已近正午。
院子里静悄悄的。
她自己做了点饭吃,又在花房里给花浇了水,带棕棕去散步。一直到夜色昏沉,院子里仍旧没有人回来。她拨了冯宥的手机,关机。她并不太在意,照旧一个人吃饭,喂狗,看书,睡觉。
第二天、第三天,仍旧没有人回来。
冯宥的电话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她这才觉得有一点慌。
她去了冯宥平时常去的几个地方。然后,她才发现,自己对冯宥其实并不算太了解,她从来不曾刻意地想要去了解他的生活圈子,去认识他的朋友,去熟悉他的生活节奏。
最后,她来到老邓的面馆,老邓擦擦手,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和一个盒子:“冯宥留给你的。”
她捏着那封信,在角落里的小桌边坐下来。
小跟班,我终于决定要给自己一段悠长假期了。